第13章

作者:徐皓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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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武侠·玄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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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7-08-31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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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0682字

已拿上尺子刀,正要顺廊而去,听到此声,回身迈入门内,白浊瞳孔犹如妖魔。那句话说得如京城人,有过长期的汉语会话,这一句才能说到此程度。


装作不会汉语,是为让普门放松防范,好偷听他与来访者的对谈。


虽知普门老练,他们听不到什么,但这份心机,李尊吾感到是对普门的亵渎,愤怒得鬓角发凉。


砰的一声,北侧纸门拉开,进来两人,听磕碰声,持着木杆兵器,可能是三股叉。环廊也爬上一个人,无声靠近,从所持兵器的寒气推断,是三尺四寸的长刀。


眼盲,更要快速移动。敌人追击时,才会发出声响。李尊吾向前冲出一步,猛然矮身反撩一刀。


刀尖戳入环廊来敌的咽喉。人在往前跑时,往往暴露咽喉。李尊吾蹙眉,怎么是三流货色?


以之形路线向室内行出三步,每当身体转向,便有一人中刀。刀不是向前砍,是向后撩的,古战场的马上长刀杀招是“拖刀”——拖刀逃窜,忽然回身,可斩上将。


倒下三人,两名短刀者一名三股叉者。剩下的一名持叉者,喘着粗气,不敢上前。


知道他们只是粗通武功者,李尊吾便手下宽松,只划开皮肉。


遵从这里的习惯,席榻上不穿鞋,但脚布不比袜子,左脚的散开掉了。刀头后探,在席面上滑过两圈,捞到脚布,缩刀带回。


李尊吾蹲下系脚布,想到普门在上茶后求死,正是让这几个用人作见证,死因明确,他们好向上级交代。用人们攻击,或许是想为普门报仇,服侍三年,也在情理。


李尊吾的脸,对向持叉者。


喘息中带着哭音。


做手势让他把叉子奉上。


那人将叉横持,走近跪下。


捋着木杆,李尊吾摸到叉头,手指在三股中游了个来回,叹道:“日本叉是这样!边侧的两股为何不冲前,是横着的?我还以为摸到了枪头。”


那人涕泪满脸,努力让语音成句:“就叫枪,不叫叉,十字枪。两侧股横着,不为扎,为了拔。”


枪尖扎入敌身后,两个侧股横抵在敌人铠甲上,由于反弹力,枪尖自己就蹦出来了。十字枪是连刺的设计。


李尊吾赞了声:“有心。”起身出屋。


腥味扑面,环廊上的死者流了一摊血。避血而行,有些许愧疚,默念了句“阿弥陀佛”。在环廊下穿鞋时,身后二十米响起一声怯怯的问话:“就这么走了?”


李尊吾:“还要怎样?”


身后再无声。


陶二圣受不了躺在榻榻米上以小炭盆取暖的睡眠方式,半夜冻醒,住过一夜,搬到南山寺客房去了。


是二十人躺的大通铺。他对和尚的烧炕水平嗤之以鼻,花了两天改造火道,这个中午,当他躺到炕上,刚觉得后背有了热度,却腾云驾雾站到地上。


李尊吾揪着他的胳膊,道:“陪我下山,雇到辆骡车,你就可以回家找你的女人。”


他看了眼大炕,难过得几乎落泪。


骡车好找。给陶二圣一块银角,作为回终南山路费。


车厢以厚棉作帘,内有一个小手炉,李尊吾只想一头栽进,昏昏睡去。垂帘,骡车开拔,却听一串脚步不离不弃。


强压睡意,李尊吾喊道:“二圣啊,是你么?”


外面“嗯”了一声。


李尊吾:“怎么还跟着呢?”


十几步过去,陶二圣开腔:“来五台的路上,你劝过我抛弃女人……我想了想,你说得对!”


立时困意全无,扬手掀帘,忘了眼盲:“为什么呀?”


陶二圣:“我都三十九了,跟女人耗在一块的时间太久,该做点老爷们的事了。您就带上我吧,我这人不怕苦、敢拼命。”


唉,那时劝他,为说说自己的心事。李尊吾:“我是又老又瞎,跟着我,没好。先回终南山,和你女人商量商量,等有好机会,再下山。”


陶二圣:“我除了认识我们村的、卖杂货的,就是认识你了,我没别的机会。”


李尊吾语气软下来:“我是穷途末路的一个人,帮不了你。”


陶二圣:“别蒙我,你是个做大事的人!就冲你那把刀——多怪的一把刀,你不是一般人!”


一丝苦笑袭上嘴角,李尊吾:“你的女人呢?”


陶二圣:“她能活下去。”


手指在刀柄上松开,差一点刺出帘外。世上每分每秒都有伤天害理的事,既然你这么有心机,我也就没什么对不起你的了……


倦意又起,李尊吾道:“上车吧。天寒路远。”


28争大


天津初级师范学堂的西配楼,一二层归“地方自治研究所”。


自“议事局”成立后,研究所完成历史使命,空了许久的楼层,入冬后便逐渐有人入住。


这些人挂着小贩式四处讨好的笑容,在师范学生眼中说不出的古怪,院子里碰上,都本能躲开。


西配楼玻璃窗用报纸糊了,白天不开门晚上不开灯。深夜归校的学生,曾看到楼里有担架抬出,上面的人裹头裹脑,不知死活。


从房间数量和不断入住的人数计算,楼内进行着大规模淘汰,夜里流水般不断抬出去人。


这日上午,做操的学生见校门走入两人。一是农民、一是盲人。盲人的拐杖是根布满黄锈的铁条,眼尖的学生发现底端是刀头,每一下杵地都是装样子,刀头离地有纤毫之差。


他俩向西配楼而去,敲开一扇门,盲人进去,农民留在室外。


那间是大教室,原供乒乓球、吊环等室内体育课程,地方自治研究所迁入后,改为集会场。


室内冲突刚过,地上躺着一位晕死的伤者,除去施救的三人,室内人都看向入门的盲者。


四十余人,空气污浊。盲人:“你们里面,应该有听过我的人,我是李尊吾,四大刀之一。”


空气一清,众人同时停住呼吸。有人搭腔:“听过你的功夫,没见过你人。”


李尊吾:“那就见见功夫。”


刀尖向前划出半步,杵于地面,刃口翻上,闪过一星银光。


上前两人。


脚步稳重,残留着早晨刮胡子的皂角味。


俩人停下,此距离不是拳斗、械斗的距离,是扔暗器的距离。普门提供的信息里,有一对以刮胡刀作飞刀的兄弟。


一人开口,理发师傅三分热情七分平淡的腔调:“怎么瞅着您眼睛像是瞎了?”


李尊吾:“您要看着是,就不要拿飞刀对付瞎子。”


那人:“怕飞刀,就不要亮刀。三流货色才在江湖上扬名,这屋里的人,随便玩玩,就能是四大刀。”


李尊吾是一个饭馆老跑堂深埋屈辱的笑脸:“我躲不了飞刀,能自己开门出去么?”


那人语气反而戒备,响起微细的剃刀出膛之音:“请便。看在眼瞎分上,你是好进好出的头一个人。”


和他并排站立的人也剃刀出膛。江湖经验,敌人服软的一刻往往是耍诈之时。全屋人皆明此理,屏息注视。


李尊吾:“真给面子。谢了。”


慢慢后撤,摸到门把手。一副防备飞刀随时袭来的警觉样子,由于失神的双眼,显得滑稽。室内没有人笑,一个没有习武底气的嗓音悄声说:“念在他曾是一代豪杰,让他出门吧。”


门开,咔的一声又用力扣上。


飞刀兄弟条件反射,登时出手。


两柄剃刀钉在门上,如开叉的燕尾。


李尊吾矮身蹿来,速度极快。


兄弟俩冷静,双双掏出第二把剃刀,抖腕出膛。


李尊吾团身斜拐,身后拖的刀撩起,蝎子尾般蜇上兄弟俩手臂。由于刀行角度,一抡之下,打飞第一人剃刀,划开第二人右腕。


第一人手快,入怀掏第三把剃刀。手刚出衣,手背作疼,被李尊吾刀头戳中,一团血溅在胸口。


飞刀兄弟一手捂另一手伤口,止住全身动态。旁人凑上帮忙止血,一位老者权威的声音:“神乎其技!不愧是李尊吾。”


李尊吾以刀作拐,仍是老弱模样。人们纷纷让道,他却不向老者去,走向要放他出门的无习武底气的人前。


那人蓝衫黑袄,帽檐镶玉,左眼是久经世事的平淡,右眼闪着受过射击训练特有的贼光,五官线条因年老而软化,仍有五分年轻时的帅气。


李尊吾驻足:“杨大爷,别来无恙!”


那人正是杨放心,叹道:“故人相见,甚好甚好。”


旁侧响一声低沉应和。


李尊吾心知,那是弃徒夏东来。


袁世凯要做的,是一个千古未有的创举——武会。


宋朝之后,设武状元。习武跟学文一样,是私塾方式,凭私交介绍雇佣拳师。文武私塾都是家教,不跟社会发生关系。


明清民间禁武。镖局开业,需在衙门登记特批,想学拳便得当镖师。


像商会聚集商人,武会是聚集武人,让武人五百多年来首次以正当身份面向社会。为保证聚集各派拳师,实行高待遇,月薪等同大报纸主笔的聘金,一月可买三百斤牛肉。


李尊吾知其内涵:让各派拳师共存一处,便形成了把控街面的力量。


但武人状况,让杨放心始料不及,他们在一起,要分尊卑等级。定尊卑,需比武。一人失手,他的师门关系立刻复活,隐遁多年的、交恶不来往的师兄弟都会出现。争斗三月之久,武会仍不能成立。


李尊吾:“建房先搭梁,定尊卑先要定下个最大的。”


杨放心:“就是定不出来。”


李尊吾:“定我。”


杨放心:“……今天你只是打败两把刮胡刀,等打败所有人,也累去半条命,怎么当最大的?”


李尊吾:“最大的,不是最厉害的,就是最麻烦的。七年前,我伤了京城混混百十条命,只要露了行踪,京城混混就会联合天津混混杀我。办武会,说到底为对付混混,我是最好的开战理由。”


武人动手需要正当理由,按江湖规矩,理由正当,打完即了,不受报复。私仇,则要遭受至死方休的追究、不择手段的暗算。


会员为保护会长而战是忠义之举,理由正当,乐意为之。


杨放心:“为这点便利,他们就能暂停争斗?”


李尊吾:“你对江湖不了解,内部争大,永无止息,但一有外敌,却都想当第二代最大的。第一代往往是鱼死网破的牺牲品,第二代便好收拾残局,成功上位。”


杨放心沉吟片刻,道:“历史上秦朝是汉朝的牺牲,隋朝是唐朝的牺牲……我信你。”


谈话在杨宅客厅。


政体变革容易引发民变,袁世凯的习惯是,大事先在天津试点,民间监督政府的“议事局”便是经过三年试验,定型后再向全国推广。


以议事局把控官绅,以武会把控街面,均是民主色彩下的稳定之策。与议事局一样,武会定型也预计为三年。杨放心在远离师范学堂的地方,买了栋小洋楼。


言“小”,因为按照英国传统,庭院占五分之四,楼占五分之一,楼高只二层。天津的洋楼小在了庭院,楼则增建为三四层。


生活空间远离工作空间,是统治之道。高层干部的习性是“拥众逼主”,历史上许多朝代崩溃,都是皇帝被逼急了,酿成悲剧。对下属的躲闪技巧,是领导艺术。


客厅,西式长条餐桌按中式规矩,摆成主桌陪桌。主桌,杨放心和李尊吾。西陪桌是夏东来与陶二圣,东陪桌有着淡淡头油香和首饰清音,是多年不见的她俩。


杨放心没安排仇家姐妹与李尊吾打招呼,她俩是开饭后,一阵微细裙摆声坐在了那里。


杨放心:“既然开打,眼盲碍事。天津有英国、德国医院,明天就可以安排。”


暗闻头油香,李尊吾白浊双眼似死兽之目:“病,是个好东西。躲在病后面,可以免去很多事。”


杨放心:“今日的飞刀兄弟,没因为你眼盲,就不出手。”


李尊吾脸上绽开一个缓慢的笑:“噢,你说的是武功。武功到我这个程度,眼盲眼明已区别不大。我说的是人事,瞎子比明眼人有很多便利,起码,别人容易原谅他。”


东陪桌响起一声汤勺碰瓷盘的金音。


饭后,夏东来叫来骡车,送回师范学堂。


安顿好床褥等入住条件后,夏东来招呼李、陶二人入住,却见院中空了,学校后门开着。


门外是一片野林子,清晨有卖蔬菜的早市,傍晚有饭后遛弯的市民。此刻寂静少人,李尊吾坐于石凳,风过树叶如细密雨声。


陶二圣小孩一样乱跑,跑回来,兴奋告知听来的事:有位英国老绅士回国前,生出一念之慈,想美化此林子,买了四十只英国松鼠投放,一夜间,被野猫尽数吃光。


天津庚子年遭八国联军焚城,人口近乎屠光,现今的天津人是十年来补充成的。天津野猫完败英国松鼠之事,大快人心,编成评书相声。


夏东来赶到,请他俩回楼入住,李尊吾点头,却不起身,转向陶二圣:“楼里都是高手,你什么也不会,住进去不太好。学个践步吧。”


响起夏东来脚下低微的搓地之音。以挡枪挡刀的搏命表现,才在十年后学得践步,不料一开始便教给别人。


唉,又一次羞辱了他。


如雨的树叶声,几度高低转换,夏东来无怒无喜,如周边老树中的一棵,旁观陶二圣练习践步。终于听到一声对了的足下搓音,李尊吾喊停,问夏东来:“他资质如何?”


夏东来:“不笨不聪明,跟我一样。”


语调平静。李尊吾面色慎重,如临大敌,吩咐陶二圣回楼。陶二圣也觉出情景不对,没有废话,老实去了。


羞辱夏东来,为刺激他出手。患禅病悲魔,在堂子藏身时,曾与他有一次交手,虽然险胜,自愧凭的是多年余威,此战之后,当师父的自信全然崩溃。


只有激怒他,他才会全力发挥。在天津现身,感知他在的那刻起,才惊觉,七年苦修,最想击败的人竟是这个徒弟。


李尊吾:“你性子沉稳了不少。”


夏东来:“你教给我的拳,真是好东西,让我有了两个我。刚才,一个我怒得浑身发抖,一个我纹丝不动,甚至还有些调皮心态,看着你玩花样。”


李尊吾白浊双眼转向天际。此徒跟随杨放心,学会政客巧语,心智上的成熟,对武功有益……


或许,他说的只是真实心境。


若真如此,他的武功已一日千里。


李尊吾石雕般的脸生动起来:“花样不多,过来试试。”


夏东来:“不在今日。看你的眼睛,我免不了一份同情,出手必败。”


李尊吾叹了口气:“你已悟到成败与武功无关。”


夏东来:“成败在于心境。等你治好眼,或是等我的心再狠一点。”


李尊吾:“很好。”


此徒已成平生劲敌,再不是可以一击即溃的人。有徒如此,本是为师者的大幸。


银光促闪,斩断一片飘向面门的落叶。今冬温暖,树上保住四成叶,一冬皆为秋形,忽然而落,是春季暗至,新芽总是顶去旧叶。


29抽心一烂


谈判比预计顺利,定下李尊吾为第一任会长。


助拳者纷纷撤离,留下普门名单中的核心人物,约二十余人。他们以下棋、打麻将度日,施展家乡手艺聚餐,呈现一派小市民生活景观。


没有人提李尊吾与京城混混的私仇,静静等着他遭受第一次伏击。午饭过后,李尊吾总由陶二圣陪着,去野林子坐半个时辰,此时寂寂无人。


一日,李尊吾坐着,听陶二圣练习践步的足音,忽然喊停,笑道:“钓鱼钓了这么久,希望今天不是空钩。”


有鼓点声起,遥远微弱,却下下都敲在心中。


树影浮出白蛆的人形,密密麻麻。渐近,发现是举臂撑羊皮的人,多达百位,以三面围来,均有敲鼓者。


鼓为腰鼓,坚皮硬木。以皮鞭而敲,铜锣般刺耳。


陶二圣:“我回去叫人吧?”


李尊吾:“现在是私仇,打完了,才变成公事。不打完,没人管。”


陶二圣:“是死是活,我都陪着您!”


李尊吾呵呵笑道:“没让你走,我要是连身边的人都护不了,还当什么会长?”尺子刀腾起,刺倒一人,踏过其身,冲入羊皮阵。


群战要诀,是在死地找出生门。四面八方被堵住,向最前面的人虚晃一刀,迅速转向第二个人,一击必杀。第二人选择与第一人呈三十度或六十度角上的,因其视线受局限,还自以为处在安全位置,容易得手。


第二人倒向何方,便向相反方向出击,不计得手不得手,立刻反身回刺第二人倒的方位,此时必有补充者,由于杀戮刚过,新人只是上位,精神未全,可一击得手。


第二人是扇门。以此循环,敌人围击始终形成不了合力,像是不断开门出去,将敌人关在身后房间。


羊皮汹涌如浪,白浪忽生红波。


浪涛退去,树丛间遗落一地染血羊皮。


中刀倒地者裹在羊皮中抬走,行动有序。


李尊吾右袖划破两道,后背划破一道,身上刀口不深,却血肉翻开,状如花开。


羊皮下,劈来的是雪片刀。雪片刀,刃长一尺三分,铁质普通,两片刃合成一刃。由于两刃间缝隙,挨上便刮去一条肉,必留疤痕,是无德之刀。


李尊吾伤四十三人,足以慑服暗中观阵的武人。


坐回石凳,掏出个铁盒,里面是蜂蜜般黏稠的膏药,枣肉色泽。嘱咐陶二圣涂药,西配楼武人不知何时已站在周围。


有人搭腔:“来的是太平鼓?”


李尊吾点头。


又有人说:“披羊皮显眼,问问路人,便可追到其老巢,毁了老巢,武会和混混便正式开战了。”


选出五人作追击队。


李尊吾听声断数,道:“怕是不够,起码两队,好有个照应。”领队者:“除了卖狠耍怪,他们跟一般人没区别,此间都是高手,去五个,已太多。”


李尊吾垂头,没有再说。


回到西配楼,伺候李尊吾换衣,陶二圣问什么叫太平鼓。


李尊吾:“叫化子讨钱的唱腔,叫太平调。披羊皮敲花鼓,原是讨钱把式,混混借来掳漂亮女人,一拥而上,羊皮裹了带走,敲鼓为盖住妇女呼救声。后来,混混们以此当街绑票或当街杀人。”


傍晚,抄太平鼓老巢的五人未归。子夜,有人要去追查,被李尊吾喝止。


次日清晨,学堂里来了一辆大车,上有五卷羊皮。


五卷羊皮裹五个武人。赶车人北京口音,有人要扣住他,腿上登时挨了一马鞭。这一鞭抽掉众人杀气,挨鞭者公认武功上品。


五人伤情,皆在小腿。混混老巢在二条东路一座废弃的尼姑庵里,草席铺床,酒瓶遍地,生活条件不佳。恶饮恶活的人,一受挫便无斗志,五人闯入,扯席砸床,几乎未遇抵抗。


出了庵门,遭长枪伏击,明知是三流货色,却挡不住他们招数,顷刻被刺倒。五人被捆绑后,扔到臭水沟里泡了一夜,视为平生大辱。


小腿伤口溃烂,好在救治不难。


之后的日子,每到中午,便有十余名撑羊皮的混混到来,敲太平鼓,乱骂一通。


李尊吾勒令闭门不出。日后,众人忍不住,纷纷请战。李尊吾依旧不许:“武会面向社会,你们都是骨干——要交谊各界,不能现在把名声糟蹋了。”


有胜有负不算糟蹋名声,这番话表明,在李尊吾心中,他们会全败。


看不见,也知众人脸色难看,李尊吾劝解:“恶人自有恶人磨,我请的恶人快到了。你们都是一方尊者,何必跟恶人争功呢?”


杨放心请李尊吾到家中吃过一次饭,以议事局的骡车接送。


街面自理之道,是混混与官绅两重天地,互不招惹。议事局成员为业大德劭的绅士,名分下的骡车,不会受混混攻击。


杨放心的小洋楼门口有两名北洋士兵站岗。官兵站私岗,在一九○五年大规模出现,之前巡抚都督家中也自费从镖局雇保镖。


从谭家饭庄请来的大师傅,饭后是用人买来的松子云片、大梨糕、玻璃粉等天津小吃。家中请客,拢集名店名品,是讲究人家的待客之道。


茶点后,杨放心问起太平鼓骂阵,李尊吾回答:“古代上将,也常高挂免战牌。”


杨放心便不再问了。家宴谈事,谈一两句,稍露底牌便止住。深谈不雅,托人办事,要让人自理。


闲聊起站岗官兵,杨放心说此风源于铁良遇刺案,一九○五年,户部侍郎铁良以钦差大臣的身份调研南方税收,回京途中,在河南彰德火车站遇革命党枪击。重臣遇刺,引发京城骚动,袁世凯做人情,让北洋军给高官府邸站岗。


原计划站两个月即可,不料高官养成习惯,北洋军不好撤岗,还引起八旗军等其他部队效仿,争相给所仰仗的官员家站岗。现今京津两地,家门有官兵,是地位象征。


李尊吾感慨:“虚荣是衰相。”


杨放心抿口茶,似味苦难咽:“朝廷不乏聪明人,○四年日俄战争,未开战,普遍预测是日本赢,真料事如神。革命党只是皮毛之痒,成不了气候,怕只怕抽心一烂,朝廷自己先坏。从曾国藩到李鸿章,汉臣崛起的方法都是养敌自重,曾国藩借太平天国造反建立湘军,李鸿章借捻军造反建立徽军,掌握了大清的实际军权。”


犹豫了一下,缓声言:“袁世凯是第三代,不像曾李军队是家乡子弟兵,平等招募人才,不搞乡土私情。为国建军,有大气象。现今被摄政王无理罢免,势必走上养敌自重的老路……天下将乱。”


将盛栗子糕的小碟递向李尊吾,表示此话题不谈了,做手势让东西陪桌退下。


夏东来带陶二圣撤出,东陪桌裙声脂香飘然而去,李尊吾咽下栗子糕,暗叹她俩体重增加,已是丰盈妇人。


觉得杨放心眼亮如刀盯着自己,李尊吾:“唉,许多事不懂了,我进山的时候,世上还没有革命党。”


杨放心语调散漫:“早就有了,只是动静小,你没听到。”


李尊吾:“哦?这样。我还有一事不明,你不是康、梁一派么,怎么成了袁府幕僚?”


杨放心叹息:“康、梁成了混混。”


康难赫、梁辛躬炒作戊戌变法而国际成名,赢得种种捐款,并在美国成立公司,要求国内华商去美国经商都要通过此公司,先收大额手续费、后利益分成,等于变相勒索。


遇有华商抵抗,便雇杀手暗杀。一户全家来美的华商惨遭灭门,引起公愤,有华商上书清廷,请求以刑事犯通缉康、梁。


李尊吾:“真如此?”


杨放心:“唉,革命党我也不敢接触。”


革命党是在日留学生里许多政治小组的总称,名为“革命”,因为中国改朝换代自古是禅让、革命两种形式。禅让是上一代王者让位给新生实权人物,以法定方式,让他称王。新王旧王相互承认对方“合法有道”,新王成皇家,旧王成贵族。


革命是实权人物发动兵变,杀掉上一代王者,非法称王。新王宣布旧王“非法无道”,为确立自己的合法性,一方面篡改旧王历史,伪造劣迹,另一方面让旧王亲族保持贵族待遇,显示仁慈有道。


在日的政治小组,多主张去除清室,所以统称为革命党。日本明治维新,暗杀重臣是新派夺权的重要方法,得到革命党效仿。


革命党在国内民间口碑不佳,因为中日国情不同,在传统观念里,暗杀是小人行径,民众对兴兵造反反而更有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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