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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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问
作者:简媜
【如水合水——序《水问》】
像每一滴酒回不了最初的葡萄,我回不了年少。
《水问》里的每一段故事、每一折心情、每个句读……我是再也写不出的。哪怕仅仅是花的朵影、叶的凋图、情的沧浪、人的聚散……这些,都远远逝于不回头的光阴洪水里,我变成涯岸送行的女子,千万难。
然而,认真想起来,写《水问》时期的我,不正是每个生命中唯一被允许的一段风华岁月吗?那样好问,要问清楚生命的缘由、存有的理则、宇宙的奥论;又倔强,在心里傲骨嶙峋以掩饰内在的贫乏与弱小,在举止起落之间拗格以隐藏言语的笨拙,却又狂热,为着知识的进行曲那么嘹亮雄壮,便希望成为坎坎击鼓的人;为着笔墨的田是那样深厚柔美,便痴迷着要荷锄。而更多的时候忧伤,眼见着季节无止的嬗变,大自然不息的荣枯,而忧于花之未落、月之未沉、鸟之未瘖音、恋之未折先残。
是了,那段年岁里最大的主题是爱。渴求美善的爱,却不懂得去彼此守护;总在拥抱同时互使出个性的剑芒、在赞美时责备、倾诉时要求、携手时任性分道,分道之后又企盼回盟,却苦苦忍住不回眸,忍着,二年,忍着,三年,忍到傅钟敲响骊音,浪淘尽路断梦断,各自成为对方生命史册里的风流人物,便罢。
那样的悬崖年少,毕竟也一步一步攀越了,这些都是生命的恩泽。许多个将夜未夜的晚上,自己散步着,升起了淡淡的,蓦然回首的暖意,心里是感恩的,不只是对人、对知识、对季节、更多的时候,是对那磅礴丰沛的生命之泉。
因此,整理《水问》是一种纪念。
为了让这本书能够真切地传达那一时期心灵成长的次序,我特地将大学四年中的作品作了分类,共分成六卷,始于〈花诰〉终于〈化音〉,每卷以卷首语拈出主调。使整本书卷卷相续而合成总体,每一篇既是它自己的意义亦是全书的谜底。希望透过这样的设计,清晰地记录往日心灵的史迹。我的确愿意尊重《水问》为我个人的“断代史”。
而最终,断代史不也是生命史册里的一章而已?因此,我要庆幸我仍拥有内生生命运作的能力,我仍有未干的泪、未谢的微笑……在少年之水远逝的涯岸,感触到自己的手温,听闻到自己的跫音,一切都是活的!啊!一切都还是活的!我得继续走啊!路不尽,人未老。
路不尽,人未老。让《水问》是一滴问号之姿的水,请她随着河床日夜奔赴,奔到天与地泯、悲与喜无的地方,大海自会为她解答。
七十四年一月十一日.台北
【花诰】
诰,告也。花诰即是花告人之意。花木原本不语,然于其蓓蕾之时,必有皇天后土于此对问,蓓蕾窥得天机,忍耐不住,终于开成一句清楚的话。
【初次的椰林大道】
椰林,像两支雄纠纠气昂昂的队伍,以标准的立正姿势,凛然的英雄气概,耸立于大道的两旁。那挺拔的气魄、划一的排列,让整条大道充满着不可侵犯的盖世之威风。
第一次踏上大道,我便有“阅兵”的感觉。
真的,从没走过像大道这样令我胆怯的路,而且还是在天空正蓝、风正大的仲夏下午。
我想,我是椰林大道上有史以来最胆怯的小贵宾了。我真的只走到一半就走不下去了,这也难怪,一双见惯了崎岖曲折、羊肠小径的眼睛,突然一下地看到坦荡荡、直躺躺、高矗着椰子树的大道,怎不倏地心跳加快、胆战心惊呢?于是,我便真的怯生生地向后转,回到大门口去坐着,任那吹到一半的欢迎号角,变成浑厚的暗笑之原音,任那为我而敲的传钟,不知所措地,敲完二十二响。
以后走椰林大道,心情就轻松多了。渐渐我发觉,其实椰林大道并非如第一眼所见的那么直挺挺、硬帮帮。大道,原有大道之风风雨雨之狂沙;椰林,也有椰林之春之夏之晨之黄昏,以及晚霞掠影、深夜清光,美之种种。
春天的时候,椰林大道是最逊色的了,因为比不上两旁情人道的花团锦簇、杜鹃缤纷。春季里的情人道,是条最罗曼蒂克、最适合同行踽踽的花之小径,而椰林大道则是车来车往、行人匆匆,弄得一身灰衣大敞,也吹不来片片杜鹃别襟上。春天,真是偏心啊!但是,当有一天,我坐在大道旁斜靠着椰子树翻书时,偶然地抬头看看天空,突然,我懂了。原来啊,椰子树们是在天空中和春天打招呼的,难怪我看不到,而且椰子树的心肠也是令人感动的,他们从空中把最细最柔的春风春雨给筛下来,去吹遍淋遍满城杜鹃花红。所以,当春天的影子在花心之最深处时,就是花朵的影子在灰衣之最温暖处时。于是我明白,椰子树原是很粗犷,也很柔情万千的;原是很英雄,也很浪漫的;原是很个人的样子,其实很细心地照顾着花呢!
大道的清晨,令我深深地记忆着,我相信我会记一辈子。
初春的某一个早晨,我的室友打开窗户,很惊讶地叫醒了我;我探头一瞧,也吓了一大跳,窗外灰茫茫的一片,连最近的木瓜树都看不清楚。那般浓的雾,在台大还真是少见。于是,我和她兴奋地下楼去。浓雾中的校园,该是怎样的意境呵?!
我想,我没有办法去描写走在雾中的大道上那种不可能以文字言语形容的感觉。有点像梦中,眼前是灰雾弥漫,身后是漫着浓雾。大道上只有雾,只有我和她,只有似远似近的跫音在雾中散来散去。禁不住回转身来望一望所来所往;来处是雾、去处也是雾。把双眼轻合上,只觉得,如在梦之梦中、幻之幻中;如在天外之天、地外之地。只觉得,来处不知、去处不知、身在何处不知?
渐渐睁眼,隐隐约约见前面有一黑色身影,仿佛在近处,又仿佛在远不可及之远处。我不知前行者是远是近是人?后行者亦不知是真是假是我?又行,远远传来一阵阵鸟声,断断续续,但清脆可闻。鸟声忽而在右、忽而在左,又似在前、又似在后。穷目不见鸟影,但闻其声。若非在仙境,又在何处?若非游于太虚,又在何处?
天光渐明,只见阳光自那云层雾幔中挣着要出来,却怎么也破不开雾浓云厚,便只好隔着雾幔,鸟瞰大地,忽显忽隐了。我恍惚之神初定,回首望她,只见她衣上、襟上沾满微露,而她,亦莞尔笑我,眉上、发梢满头雾水。
大道的黄昏,是另一番的陶醉。像一首适合大声唱的歌,像一大杯加了冰块的冒泡啤酒。
那一次,我借了脚踏车去办点儿事,回来时骑到一半路,忽然想轻轻松松地把大道辗上一遭。于是我就掉头,从振兴草坪开始骑起,疯疯癫癫地“蛇”行了起来。大道上人少,所以我敢大胆地从左边情人道穿过大道弯到右边情人道,再从右边情人道穿过大道转回来,就这样弯来弯去,心里乐得什么似地。两脚有一搭没一搭地踩着,慢慢享受晚风从发间过境的那种舒服。嘴巴张大着,虽然唱不出什么好歌来,随便哼一通也是很有意思的。徐志摩说,他曾偷尝过不少黄昏的温存。我没他那么风流,我是偷尝了一大口黄昏爷爷的啤酒的那种快乐与畅怀。
若说到夏季最末期有风的椰林大道,那真是充满着迷人的夏威夷情调。
阳光,总是不需吩咐便洒下一大把的。第一棵椰子树,把部分叶的影子投在第二棵树干上。第二棵椰树,也毫不吝惜地用叶子去为第三棵椰树挡一些些阳光。风,开始去和叶与影嬉戏,树梢便把窸窸窣窣一阵大一阵小的笑声广播出来。如果这时候,远远的大道那端走来一位穿圆裙的女子,你几乎会以为自己正置身于热带的某一处沙滩,而远方走来的,便是一位长发过肩,斜别一朵红花如太阳的女郎。她手腕上的镯声就如狂风吹过椰叶一般地浪荡。她那浓黑的眉,驻水的眸,火红的唇,就像是雨也无法淹冷的热情。她那裸足的步调,向来是缓慢且婀娜地走着。她那印着野红花色的裙裾,向来是飘飘然地与椰影共舞,与你的眼神同步的。
我几乎要做起这样的梦来,如果不睁眼的话。只是一睁眼,何来沙滩?何来咸风?更遑论热情的女郎了。我在怀疑,到底是我的幻想太丰富,还是椰林不堪单调,遗落这般令人向往的梦靥给我?
有一次,我很清醒地抱着书本要到文学院上课。我之所以强调“清醒”,乃是因为人在不清醒时,总是会东想西想,自顾自地陶醉起来,走上椰林大道时,我还是很清醒的。突然,不知是什么东西,掉在我的头上,我用手一摸,忽然醒悟过来,原来是椰子树上掉下来的东西。我不知如何称呼它。抬头一看,树上还有许多,真恨不得手边有一根长竹竿,好好地敲上几竿。我在想,当那些小东西从高高的树梢掉下来的时候,该是何等地美哟!如雪花飞舞,如轻巧的雨点,纷纷飞哟纷纷飞地,纷纷洒下来,让人头发也是、衣襟也是地拂不尽、也吹不完。我在想,这多像是洒在新娘身上的祝福啊!只是,谁是那令人钟爱的新娘,让椰树为她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挥洒的手势呢?我在想,从现在起我得好好地留意是哪一丛花哪一棵树要办喜事才行?于是,我开始很不清醒地坐在教室,心,老早就跷课了。
也许,每个人的心中都存在有一条大道去收集年轻时候那些热烈如雨点的脚印,去谱下疯癫时乱吐的音符,也去存档日常生活的只字片语,断简残篇。我的心中也有这么一条大道,那是我年轻岁月种种美丽种种天真的储藏室。那儿保存着小小年纪时,辞句鲜嫩的诗之原稿,也有情书若干,以及不可思议的极喜极怒极乐之若干。而我的大道上更有两排高大的大王椰子,把天空撑得愈来愈高、愈来愈蓝。于是,湛蓝是封面的颜色,白云是拭净的布,雨是洗尘的水。然后,风去烘干,太阳去晒亮。于是,我的诗词原稿、情书若干,便不易发霉,不会有书蠹。
于是,我便永远年轻。
【白千层】
那年我大一,好不容易从训导处办完事,匆匆忙忙赶着去上课。从普一旁边穿过时,突然有一棵高大的树吸引了我,我从来没看过的,奇妙透顶的树。树皮一层层地,仿佛要脱掉旧衣换新裳一般,拉拉扯扯个没完没了。我不禁停下脚步来,仔仔细细地看上一遍,伸手把一片要掉不掉的树皮扯下来,往书本一夹,又匆匆跑走了。
就是因为看树,被教授说了几句:“怎么这么晚才来?”“因为……办事情……”我怯虚虚地。“办事重要还是上课重要?”我默默地坐下,鼻头也酸了一下。当然,那堂课说什么我也听不进去,心思乱七八糟地,笔记上涂了几个愤愤不平的字,总觉得有一点点委屈……。打开书本,看到那片树皮,顺手便玩弄起来。小心仔细地把皮上的黑渣儿剥掉,干干净净地活像一张纸。我不知哪来的灵感,拿起笔要试试能不能写字,哟!居然能写,而且还好写得很哪!于是我大发奇想,写上几句“扣人心弦”的句子,把软软的树皮掐成桃心形,要不是四周都是男生,我八成会把它送出去的。剩下的树皮被我揉成一团,夹在指间把玩。我又突然联想到家里酱油瓶上的软木塞子,听说可以当橡皮擦用的,不知道这团软树皮可不可以用?于是摊开笔记簿,试着把那几个愤愤不平的字擦掉,舌尖上沾一沾,也居然擦掉了。心里一下子乐得什么似的。那年我还是大一的新鲜人哪!
后来在总图旁边,也看到了这种树,而且更让我吃惊。简直是不可思议地,满树上浅、黄、白,一撮一撮一撮地,那么奇奇妙妙,打从长眼睛也没瞧过。风一来,就东摇、西摆、活像千只万只的小毛刷,也不知道要刷树皮上的老皱纹呢还是要刷树叶上的灰尘?真搅不懂它!不过,虽然猜它不透,看到千万只风中摆动的小毛刷,心里的阴影早就没影了,就算有再多的不愉快,也会被它们刷得清洁溜溜的。我就想,这树到底叫什么名字?应该也有个极令人喜欢的名字才对!该不会叫“木棉花”吧?树上一簇簇地,也很像白白的棉花,摘了填饱夹里,怕不缝出好几百件暖和和的冬棉袄哩!于是!我就自作聪明地叫它“木棉花”。
有一天,我和悧姐聊天。突然想起那些可爱的小毛刷,我很兴奋地告诉她:“总图旁边的木棉花看过没?妙绝啦!”她不解地问:“总图没有木棉花啊——”“有啦,花很像棉花,树干会脱皮的那种——”“哦,那不叫‘木棉花’,那是‘白千层’。”我吓了一跳,原来不叫“木棉花”啊!不过,我真是服了,“白千层”,这名字取得多有学问!的确是千层万层的树皮脱也脱不完,的确应该叫“白千层”。
可不是嘛,树皮千层,树叶怕不止万层哩!
可不是嘛,花也千万层像吊满树上的小毛刷。
也不知道哪儿脏了,需要这样的排场?该不是白云的衣裳阴灰了,需要择一个有雨水的天气,彻底地刷一刷吧!瞧瞧那阳光下的云朵多洁白,哦!几乎我要相信,白千层的小刷子是为了刷白云的天地游尘的。哦!多像一个满怀关爱的大男孩,连一粒灰尘也不愿他的白云情人沾着,我几乎感动了。
白千层具有不累积怨恨的美德,所有季节留下的不快乐,都会在来春之前脱掉。于是我想到自己——那颗被层层的怨怼包围着的心及心版上愤愤不平的句子……。学学白千层,如果脱不掉,就用橡皮擦擦掉吧!写上快乐与感动,我对自己说。
白千层真够潇洒,衣衫不整又边幅不修,但不是脏乱的那一型。朴朴素素地,有着大自然艺术家的气质和真挚地对宇宙白云的关爱。虽然风尘仆仆,却依然保有着久耐风霜的傲然,白千层,合该是千年的树。
白千层软柔柔的树皮,是天生用来写情诗的。我从来没写过如此笔触活柔的纸,写出来的字,一个个注满着感情。于是我有个奇想,如果我是个男孩子,我要约我的小女孩,找一棵光线最柔的白千层,合撰我们的恋爱史。把雄健的笔力直透过一千层的皮,复印成千本的史书。让树干脱了一千年的皮,还是绝不了版。让人世间流传着一部旷古未有的恋爱史,上卷是白千层与它的白云情人,下卷是我们。于是天上人间,千年万年。
【花季之遗传】
一、那杜鹃发疯了,疯得很厉害。
二、那杜鹃,一丛,一丛,一丛丛地,霸占了整个椰林大道的两旁。幸亏椰子树相当“清高”,否则不打起官司才怪。
听说,那杜鹃又叫“挹山红”。在台大,除了有浓的睁不开眼的艳红外,还有纯得不忍闭眼的白色。当然,粉红色杜鹃的气势也不弱,总令人很愉快地联想到春。
三、那杜鹃真的很妙,一丛叠叠的白杜鹃中突然出现一朵醒目的红色,而且仅此一朵。乍一瞧,还以为是谁开的玩笑呢?忍不住用手轻轻拉,哟!还真的是从枝头迸出来的哩!更鲜的是,一朵花中,竟有红、白、粉红三种颜色。仿佛是哪个顽皮的小天使,兴致一来就东一撇西一撇地捣蛋起来,好像春天是允许任何意想不到的事情一般,让人瞧了,都忍不住要会心地笑出声来。
四、那杜鹃,满溢花城。哦!我的老天爷,真的只能用“满”字来形容。
那杜鹃,我想她们是发了怒的,不知道跟谁呕气?大概是不满冬天的步调太慢吧!所以,一听到春天的跫音近了,就不顾一切地窜出枝头,那样子地到处绽放,到处天不怕地不怕,争先要开的气势,那样子压倒绿叶细枝地抢镜头……那种喧哗真令我昏眩,令我喘息,也令我心中的热闹感一直膨胀起来。
五、谁说三月是淡的?叫他到台大来,看他还淡不淡?
六、每一个季节,都有一种花儿站着。
寒冬里,我欣赏梅花那含蓄的傲骨。深秋时节,我欣赏菊花那从容的朴素。当然,我也爱一朵夏荷的出水之姿。至于春天,我不得不惊叹于杜鹃的敏感,不得不承认整个季节都是她们的天下。
只要是花,都有属于她们的季节。我们怎能在春天时责备梅花的逊色,秋天里,感触众花的残态;到冬天,又讥笑杜鹃的没出息?世上没有永恒的春天,亦没有亘常的严冬。只要她们能在自己的季节里痛痛快快地抒情,努力地成长,把整个菁华都化作那枝头一绽,这就够了,不是吗?就够了。
七、访你,于有雾的春晨。
很浓很浓的雾,椰林大道上划不开的宁谧。我喜欢这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喜欢独自坐着,静静地看你醒来,你的睡姿很美,在雾中。
你和我都是秉承着宇宙之无限爱的生命。虽然你是花,我是人,但在那无限之爱的面前,你我都是需要爱才得以滋长的生命。所以,我一直知道,知道你和我一样地热爱着生命。你努力地挣出枝头,愉快地开放,不就是为了感谢那无限之爱的赋予?有时候,我很感动,也很惭愧。感动的是,你对生命的执着与热爱;惭愧的是,我时常因许多浮浅的干扰而忘却了去踏实地成长与肯定。我不如你的专心,你的耐心。我时常拿你来舒服自己的视觉,而忘了去思索你最深切的内涵,以及无数次你对我的提醒。曾经,我惋惜于你生命之短暂,却忘了,你的一季就等于我的一生。
八、一阵莫名的风起,于花城的三月。
那些历尝了绽放之兴奋的花朵,很满足地将整个身子托给那风。于是纷纷地,总是纷纷地,拂了一身还满,如果你正打从花径走过。
何必为花谢而悲?那是一种完成。她们别了枝头,随风吹到任何一寸泥土,去做大地的母亲,去滋养大地使之丰沃。等到来年,当春的脚步挪近时,那些早已清醒的蓓蕾,又会按捺不住一股激流,像上一代的杜鹃一样,霸占了整个春。于是,你可以预约每一次杜鹃的疯狂,于是,花季就被遗传下来。
【春之积雪】
三月,适合缓步。
年年岁岁,杜鹃把春天开成花的河流;岁岁年年,一段心境。
去年,天天兴奋盼花开,雀跃像个孩子。搅不清是杜鹃发疯,还是自己发疯?
今年,晃着两条短辫子,到处照相,相簿上还题了字:“为了满城耀目的杜鹃,我情愿伤眼!”
去年,花落也是美。到处说自己预约了下一代杜鹃的疯狂,深信花季之遗传。
今年,依旧是热烈欲燃的花流;依旧把人们多水的眸子导成千万条汩汩的支流。只是,去年,露宿春河,今年,不在水湄。
许是三月的路太长,便把带愁点的心情愈走愈长。春阳底下,竟停泊在忧郁的海湾。
许久以来,已习惯在心口加一道密封,把苦痛锁住。只让快乐去漫流,只让微笑去感染,让温馨去散布,何必让苦痛去泛滥?这已是习惯。密封,虽闻不出是悲是哀,心底留有多少发酵的酸,自己仍然清楚。于是,散步成为必要,散一个长长的步;暂掀一缝,让苦汁慢慢漏尽。
而今天,竟有些不能。
偶然抬头,不远处有一棵树。模糊的眼中,叠叠的洁白。不自主地走向它,原来是流苏。
轻轻拉下一小根枝桠,淡淡的芬芳便流出。让花之细瓣溜醒手背的触觉,竟有初露的沁凉,好一树密密的小白花啊!突然,我感到惊讶,不可思议地退后几步看它,我吓住了,怎地一棵积雪的树啊!
是春流未曾灌溉,让这一方泥土仍在冬眠?或是树的体温太低,硬把春雨冷成点点的雪花?竟有积雪的可能,在喧哗的春之舞台一旁。
何尝不是我自己。春流的澎湃,淹没不了岸边的我,步步单音。
坐在石头上,默默凝着,它的露眼中,有我清瘦的单人照;我驻水的眸里,印着它朵朵的云白。仿佛田地间,唯一不属于春天的,一棵是流苏,一个是我。
轻轻有风吹来,稀稀疏疏一阵花落如飘雪。路面春水未干,托出点点白影。有风轻轻而来,有雪纷纷而下,我凝着。
仿佛,每一朵花雪,都只是暂栖枝臂,而不是冰在叶层,仿佛,细细有声音在说,何必把今天的雪,留给明天的风?似乎,我已把日日的寒,留成三尺冰冻。不自觉间,便让寒冰把暖春逼成薄霜。是我错过了春旅,并非春天遗忘了我。
学学流苏的潇洒,将那一处缝大大的撕开,把所有的,赐给今天的太阳,让它轻飞,化成一条清溪,风中流去。春之队伍正长,不要错过宿头。
三月,适合缓步。
三月,仍是春天。
【花之三叠】
一叠——天堂鸟
天堂鸟是花中动物,它其实不是花,乃是因为某个特殊且不可原谅的理由,被造物者罚为一只不能飞的鸟,禁锢于花族之中。
世世代代鸟想飞,世世代代鸟不能飞。
每次经过水源市场,我总会瞧瞧门口的花摊。如果花色多的话,总也忍不住去赞赏一番。每次,忍不住要留意天堂鸟,像是担心一个被软禁的朋友一般。
当看到塑胶水桶里插着一把直挺挺的天堂鸟,心里会有一股偶遇的安慰;可是看到一枝枝花苞被包裹在薄薄的白纸里,又禁不住有丝丝怜意。修长的条叶多象一根根栅栏,圈住了张翅欲飞的碜恕d遣惚≈绞侨思浼由系囊坏婪艘诶湟凰释难劬Γ獾迷谠送ㄊ械陌肼飞希怨龉龊斐镜纳x蟹苋徽跞ァn蚁肫疱弈瘛?br>
有时觉得,万物的身影中,多有造物者戏谑作弄的笔触。如天堂鸟,第一次遇见它,就晓得这是只谪居的鸟。无法从它那儿听到啼春的欢悦,听到唤偶的急切,听到伤秋的泣泣诉诉。只是一次又一次,被罚去展翅,去振翼,向着天堂的方向,一次次飞落。
多长又多远的谪放,人间竟也有如此的重罚。
当天堂鸟敛起它薄紫的羽毛,摘下橙红桂冠,静栖于高挺的枝托时,一生的练习便算结束。终于鸟飞离了栅栏,飞开了花枝,如它的心愿,在一阵风中。
天堂之路,仍旧让每朵天堂鸟去努力地说。
二叠——含羞草
你总是用那么敏感的心来回答我的探访。
当你低垂身躯,近乎是叩地下拜——仿佛这是你唯一懂得的礼节。我不忍再让你知道我的来访。
春殿之中,为何你独独在冷宫?
百年前,是否,你也是细裁合欢扇的美婕妤?绽不完的笑容,溢不尽的恩宠,款款是你轻点的舞姿,是你翩翩的倩影。箫笙吹断水云间,凤阁醉饮不歇夜,万里烟箩只为博你一笑。日日春殿怨春冷,我想象你娇嗔的樱桃嘴。
是否,年老也是必须?色衰而爱弛,人间,自来不许美人见白发。你蓦然回首,乍见一朵初绽的桃花正舞在你昔日的枝头。日日,你步步向长门;夜夜,寂寂是年老的声音。
春殿之中,独独你在冷宫。
我来,屈膝寻找你。长门是太长又太狭,好不容易自横冲直撞的杂草之中,发现你谪居之处。你正默默从众草的缝隙中晾你那御赐的旧绿衫。我已经无法想象,曾经你也有粉黛年华。轻轻,我拂去你脸上的泪珠——自从那串珍珠被你退回,你那不欲梳洗的脸旁上就凝挂了点点珠泪,比御赐的还多还亮。我只是路过,顺便问候你,无意撩你的伤心往事。你何必那么羞怯又惶恐,急急披带那御赐的绿纱裳,敛裾对我叩头而拜?
能说什么?
起来吧!我不是汉皇。
三叠——软枝黄蝉
传说,后羿射下了九个太阳,没有人晓得那九个太阳哪里去了?
我猜测,大概统统陨落到地面上,触土成花了。
于是,有软枝黄蝉。
走过一条小巷,有家人的围墙上翻挂了绿油油的一丛枝叶,开了半面墙的大黄花。我愣住了,前看后看一番,愈看愈像是一树小太阳。垫着脚想数数到底围墙内还有多少朵太阳?
朵朵鲜黄欲滴的小太阳躺在腴叶铺成的绿绒上,还猜得出当年的落姿。是合当落在如此软柔的叶毯上,否则岂能免于高坠的摔碎?后羿的箭刺,早被阳光用金线细细地缝合了。这该是后羿万万没有想到的;真爱,毕竟没有距离,那天上唯一的太阳,亘古以来,仍旧温暖着他地面上的弟兄。黄蝉总是绽得那么大方,那么笑颜逐开,用愉快的表情和它天上的兄弟招呼话旧。
后羿死了千百年,他的弓与箭也化成了朽土一坯。而太古时候射下的九个太阳,却千百年来,在丰沃的土地上一朵朵地日出。
【美之别号】
相思树
相思树乃树中之温柔女子。是六朝梁简文帝笔下欹枕钗横的美女的肢体再现。只是横欹处不是软香的卧榻,而是深秋落叶、冷冷的风中。
曾经,相思树也像一首宫体诗:细腻的叶,如片片薄绿纱,伸展的枝,是乡泽微闻的玉手纤纤,小小黄花,是画堂南畔,君见犹怜的珠泪点点。曾经,日日夜夜与夏季缠绵。
秋了,季节敲着无奈、单调的跫音,也是日日夜夜。再也忍不住哆嗦,一片,一片,一片片地,叶都褪了。裸着的,是枯瘦贫血的枝条,像要攫抓着什么?黄花满地,是哭不完的年华老去的悲凄。岁月没有吩咐什么,只叫秋风拿一把密叉的扫帚,泼洒雨水,把落得满地的青春,匆匆刷洗。
最后一朵黄花,禁不住,从高高的枝桠上飘了下来。暮色中,仿佛听到相思树一路的叹息:
…………
…………
呵!
…………
…………
拾我,如果你回来!
面包树
我喜欢面包树的阳刚,深沉,我喜欢它的忧郁。
上总图时,爱坐靠窗的座位,最爱的,是有面包树的那一排,我喜欢一口气推开半面墙的落地窗,把浓密的树影迎入眼眸。
有时,我不懂自己。为什么每次伫立面包树前就开始忧郁,开始陷入一种无法言喻的低潮之中——一种漫溢不止的孤单的潮汐之中。我无法分析自己,因为我从来没有与面包树有过深刻的生活经验。它不是我记忆画册上的树,对我而言,它是陌生的。但每一次,当我伫立,我与树之间就自然而然有一线情感的牵连。因为这个理由,我已不常去那排窗前读书。
然而,走过窗前的时候,我仍以眼神问候。
雨天其实最美,尤其是下午。天空暗的,馆内更暗,眼睛早已离开书本,不动地凝着窗外厚密的树影。我喜欢它的朦胧,在雨中。面包树的美,在于它墨绿的大叶,以叠生的方式,叠出了一树的深沉与气魄。除了墨绿,树心部分是纯黑,外缘是免不了的厚黄,地面上,则全无例外地是干了的暗黄——似乎不到最后关头,绝不化泥死去,是否,这也是气魄之一?雨中下午,看雨点纷落,从树梢而树心而遽落地面,该是多么曲折的行程。有断续的声音,回荡在断续的风中,我不禁沉湎于单独凄清的美字之中。
最心动的,是当远远近近一排排的昏黄灯泡点起时,多格玻璃窗映出了圆圆朦朦的黄色灯影,正好周旋在墨绿大叶的边缘,多像一树的果子挂着。整个情调改变了,不再觉得凄冷,反而有一股暖意,柔柔地,罗曼蒂克地,有什么比此时凝窗更让人沉醉?
晴天看树,便看出树的阳刚,树的气概。高大挺拔的身躯,傲视群伦,高高在上,宁愿对着一坛孤独,也不愿折腰与地上花草去说:树也有傲骨。面包树的果实也奇特,椭圆形,像个地球。曾经,为果实的掉落而让我心惊。树梢到地面是一段相当的距离。树身把果子以丢落的手势抛向泥土,那是一段贬谪的路程,泥上枯干的叶铺成迎接的毯,掉落的刹那,果子以最大的冲力向地面撞个满怀,叶便蜷缩地呐喊起来,回音翳入亘古苍茫的穹苍。
我从未看过这么惊心动魄的陨落,有着悲剧英雄的气概。
仍旧喜欢凝望面包树,那股遗世独立的情愫,在我的眸中,在它纯墨的叶面上,仍旧忧郁着。
木棉树
那次入冬,路旁等车,闲来无事便东张西望。看到高耸入云不着一叶的木棉花,心灵有个突发的奇想:有天,我要在屋边也种棵木棉花,等它落光叶,简直可以挂一百件衣服。车来了,我没再想。觉得它真是天然的大衣架,如果矮一点的话。
看木棉开花是种震撼。粗枝交错,像千只青筋暴跳的手托出朵朵厚大如曲掌的橙红鲜花。枯干的枝条,枝枝向天空攫抓,烈橙的花朵,瓣瓣是张着的唇,辩论一个永恒的疑问,而天空没有回答。
我想起虬髯客传,不知怎地。
那枝枝缠绕交错,难道不是“赤髯而虬”?那高耸入云,不受他树遮避的树身,难道不像顶天立地的彪形大汉?只是不知谁是花中李世民,“不衫不履,裼裘而来,神气扬扬,貌与常异”?令默居末座的虬髯,“见之心死”。谁又是道士?罢弈请去,谓虬髯曰:“此世界非公世界,他方可也。勉之,勿以为念。”
真英雄者,宁为鸡口不为牛后,宁狂醉泣血,不掉滴泪。炽红的木棉花,是否就是英雄血?
真好汉者,既不能得天下,则不予天下。宁是困危于巉岩深山的隐士,也不愿是奔波于市井的小民。
于是,春日舞台上,繁花群树争妍斗艳,尽吐芬芳,唯木棉花,披一件风尘仆仆的粗绿布衣,独立道旁,入定如僧。
【壁画】
我在台大文学院拥有很多幅壁画,有时候,我简直是个快乐的画廊主人。
高中时候,有一天,我自个儿去看画展,人群中挤来挤去,吱吱喳喳地,看得我头昏脑胀,两眼昏花。突然,我看到一幅多美的画面,多和谐的黄昏,它完全吸引了我,我站住了,赶紧走近几步,去定神一看,唉!原来是一扇打开的窗子!我不禁笑出声来,笑自己怎会有如此美丽的错觉?于是,兀自站在窗前欣赏这幅奇妙的画,竟忘了是来看画展的。从此,我便轻轻走进大自然的画廊里。
第一次进台大文学院,就像走进中世纪巍峨的宫殿。高大的列柱,有着岁月抚摸的色泽,雕花的壁,总让人联想到神话。沿着石阶而上,踏着清脆的跫音,便有古老的浪漫自壁间回响出来。这里,永远有美的传说。
我仍记得那个午后,我像是偷溜进宫殿的小孩,蹑手蹑脚地,怕惊动侍卫,被轰一声赶出来。实在不该择那么一个宁静的夏日午后去文学院,那种肃穆的气氛颇令我害怕。但是,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吸引着我,我仿佛一下子被魔术般地带进中世纪的世界,带进一个完全陌生的梦境,心中犹豫着,有点不知所措。我终于鼓足勇气上楼,心里仍旧忐忑,我会是幸运的爱丽丝吗?当我看到亮丽的阳光透过长型玻璃窗首先迎接我时,哦!谁说我不是幸运的?瞧窗外翠绿的小草原,微风中不停点头的浓树,用亲切的姿态欢迎我,心里那口憋着的压力,便一下子舒落了。好美的窗子,仿佛轻轻一推,便能推出凉爽的夏季。我不禁设想,久远以前,是否有个公主如我,也用喜悦的双手推开这扇窗?那长长的回廊,蜿蜒着长长的遐想,一路我脆响的足音,是轻轻的暗号,尽头,会是怎样的神话迎我?环视静寂的四周,刚刚那种害怕的感觉已一扫而空,只觉得窗里窗外,漫着醉人的夏日古典。瞬间,对于美的直觉便如泉涌一般活泼起来,于是,我爱上文学院。
那年我大一,大一不能在文学院上课,真是可惜。为了期末考,和一大堆同学挤进教授的研究室去请教头昏脑胀的理则学,小小的研究室挤得水泄不通。教授打开那扇大窗子,让风吹进来。书桌前围着乌七嘛黑的人头,全被理则学淹没了。我不知怎地,凝视窗外发起呆来。那棵凤凰树真美,细巧的叶在窗前曼舞,像一匹轻柔的绿纱,好一幅画啊!我突然惊觉到,自己把夏天关在窗外好久了。溜了出来,便急急奔向偶然发现的夏之图画中。大一,总是新鲜。
上了大二,天天在文学院上课,我常常有新的发掘。我最爱在二十四教室上课,那里的阳光最多,好像是来自多阳光国度的画家,啥也不爱画,就爱画满画布的阳光。我喜欢在那儿上文学史课,阳光中,那些诗人、学者一个个都从书本上跳出来,那么亲切,仿佛我昨天才见过的。我也爱在那儿上诗选,总是一下子便跌入诗的国度,偶尔抬头望望窗外,想到和汉朝共用一个天空,和建安七子晒同一个太阳,便觉得他们的感情有一半也是我的。这学期要走入唐朝,被李白醉过的眼睛,再看看阳光壁画,大概会满是长安风情了。
二十四教室的壁画,总让我有无限遐思。
有一天,我在二十三教室上课。教授的话一扯开,我的思绪也跟着岔开。便旁若无人地,顾自欣赏那幅大壁画。那幅画,很工整,没什么主题,像是刚刚拿画笔的人的水彩写生。但是,角度很好,画面上有一种秩序,是个拘谨的人的作品,我不太欣赏一板一眼的东西,所以,不觉得二十三教室的壁画有什么特殊。可是,有一天清晨,我来得太早了,莫名奇妙地去开后面那扇窗,突然,我吓了一跳,心里全然没有准备就被惊倒:楼下那棵漫天盘伸的大树,张着手臂般的粗枝,像要满天空攫抓什么?甚至有一枝,几乎要伸进窗里来。眼睛眨一下,就觉得它们又伸长许多。一股无法按捺的伸展力,在每根粗枝上凝聚。好一幅吓人的“力”之特写!粗枝后面,是一方池,满晨雾色把背景涂得很暗;池中间,正开着白睡莲,宁谧、安详、有一种淡淡的柔。池水把树影映成墨黑,只留着莲的雪白和灰白的倒影。而粗枝虬劲地盘突着。……不知怎地,我竟想起梵谷。
文学院左侧,一上楼看到的那幅壁画,刚开始觉得它很糟。树枝歪歪扭扭地全挤在左边,天空的比例也很怪,两排椰子树就这么从画布中间开过去,像道篱笆,布局乱得很,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可是,渐渐的,我喜欢站在这儿欣赏,愈看愈觉得可爱。画里大胆地留着宽阔的空间,让上课、下课的人们走动,这是我在其他画里看不到的。我喜欢它的人情味,我甚至觉得它有点毕卡索味道。常常,我便在窗前注意起来,看看有几个我认识的朋友走进画里来。
楼下的长廊,有一幅我特别喜爱;那是个落雨的下午,我抱着书匆匆走过,不经意的一眼,便把我吸引了。那幅画不大,因为窗子是半开的。远处,带着黑的树荫叶影,像泼墨的画法,三两枝窗前瘦瘦的枝条,不着叶,随意地曲斜,一朵初绽的花在雨中淋成淡淡的粉红。水珠密密地在画布上渲染着,整幅画有着柔柔的意境,像是国画大师张大千刚挥洒的一幅未干的国画,看了整个人就像浴过仙泉,觉得超离俗尘了。
至于那幅榄仁树的画者,一定是个愁思的少妇,怎么秋天一到,便一夜之间把榄仁浸入相思,第二天就霜红起来。
十八教室有幅萧条不带一片叶的树景,想必是只忧郁的笔才画得出来,它总是阴沉沉地搁在画廊的一角,独自锁着成了形的块垒。
无论是楼上的或楼下的画廊,总是一年四季地美。它们总在悄悄间又换了新画,秋之展过后,便是冬的杰作;现在,就等杜鹃花一画好,便可以开春之画展了。
有时候,我真想把壁画指给别人看,然而我仍旧缄默。因为每个人都有一双心灵的眼,如果它们紧闭着,我再怎么描述都是徒然;如果它们已大大地张开,不用我说,便早已醉了。
由于这些壁画,让我在课堂上变成一个不很专心的学生,但也由于这些画,我的思路更无止境地扩宽、更加活泼,让我发觉处处是俯拾不完的美,有时候,我觉得,天天只到文学院打开书本,才真是可惜。
如果,一朵花中有一个世界。
如果,一片叶脉是一个秋天的轨迹;
那么,对我而言,文学院便是一座罗浮宫。
【树之黄叶天上来】
所有的故事从秋天开始,最美。
从哲学系转入中文系时,正是热夏。我受到季节的影响也着实野心起来,把理则学与哲学概论统统归到一旁,以壮士断腕的姿势。开始猛猛地念古典文学并且分秒思索我一生之中绝对要完成的三部巨著。那时,我正在打工,当babysier,两个小鬼皮得要死,但我有绝对的信心叫他们服服帖帖,每天,当他们一个看“无敌飞舰”一个看“睡美人”时,我看我的《红楼梦》。
那个暑假,我的心情完全的阳刚,整整两个多月,一个人住在女一宿舍二○九室,夜晚睡在燠热的木板床上,体肤在疲倦中渐渐瓦解,脑子却还是亢奋的,想赫塞、杜斯妥也夫斯基、乔哀斯或曹雪芹以及我的三部巨著,完全形而上地。甚至连作梦都要在无拘无束的呼吸中,我把四大片窗玻璃全部卸下,不屑于危险的顾虑,睡,要睡在天边。
开学,大跨步去文学院上课,《中国文学史》里夹了一封厚厚的信,我得告诉系主任我的理想。
可是,事情开始有了转变。而且,秋天来了,我的思想呈现哲学性。
课堂上的单音满足不了我,我带着潦乱的笔记(那上面是教授的速写及我的胡思乱想),并塞住满腹强烈的饥渴与失望回到宿舍。心情太重了,以至于翻不动书页;而速写画像撕去后,我的笔记薄了,却仍是空白。就这样,我逐渐成为课堂上的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地穿梭在外文系、历史系与人类学系的门外,自己系上的课,泰半交给影印机去处理。那封长达八页的陈情信终于没有交给系主任,自己拆阅后,发现当时的热血都已褪落不堪,忍不住黯然,便撕了。啊!我是个叛徒,用行为嘲弄自己的选择。
当日子把榄仁树叶蚀了魂时,我受到警告了:“再不去上课,不必去期末考!”
于是,笔记簿里夹着约翰.克利斯朵夫一起去上课,万一听不“懂”时,还有得救。
静肃的教室,正方体的三度空间,一个人站着念着,所有的人坐着写着,我像在这透明体之外,观看他们。提起笔来,想加入听写的行列,可是,却只能捕捉到一个一个的字,钓到一个又一个的名字,而饮不着思想的醍醐,我只是在练习速记吗?
我放下笔,不再追赶声音。枯坐,思想呈爬虫类状态,无法飞跃。翻开书,抗议式地:
“……克利斯朵夫不复留神谛听他了。自忖:‘他究竟是真信仰呢?还是只不过自以为信仰而已?’……”
我一喜,觑着台上的讲者,心里对他说:“你被骂了,在第二三○页第八行。”
又一惊,所有的字变成流弹反伤我的自尊,我听到从我的内心射出一道苛责的符命:
“你自己呢?只不过一个人质而已,典当给你的学分!”
我开始清醒,坐在这里做什么?听什么?写什么?捕获什么?当答案只不过是怕“点名不到,无法考试”时,我再也坐立难安,熬到下课钟响,随手收拾收拾便走,至于第二堂课,让它空白吧!
舒展的灵思活络起来了,我深深嗅着秋草的陈香及风的鼻息。闲步去醉月湖,风吹皱湖水,残荷都凉。我可以这么自由地去感觉我身边的草木虫鱼,可以加入它们或诠释它们,我感到非常温暖。便行步不知远,把双脚交给路况,把灵魂托给风的翅膀,啊!让我们走出时间与空间的座标吧!
走出校门口时,沿着傅园的边墙踱着,落叶还是新的,十分静美,愈来愈多,我正检视秋叶的图腾,猜测它们流浪的旅程,突然,一阵天外袭来的旋风荡起我的裙裾并且一口气吹得落叶满天飞舞,风却煞止,落叶无助,纷纷似帆船,缓缓从天上航来、航来、航来……
我看呆了,跌坐在石头上,任秋叶为我受洗(啊!约翰.克利斯朵夫是见证)。直到所有的叶子归还大地,我依然止不住心跳不敢起身,只敢胆怯地闭上眼眸,在心里轻轻问:
——李白,你来了吗?
然后,故事结束,秋天,不就是一本烫金的文学概论?
【野蔓之誓】
蒲葵园子里,苍葱笼郁,虽没有参天之势,却有古木之叹。尤其黄昏的时候,隔着一条马路看傅园,那真是一座孤寂的丛林,时间与空间一起泛锈了的那种。
园子里希腊式的神庙建筑,除了青苔还惦记着在庙顶织翠,虫蚁还辛勤于石柱雕画之外,松鼠的穿梭,风雨的嬉闹都是偶一为之,那么,这就是寂寞了。虽然每天铁栅门一开,总有许多好晨跑的市民来此体操、阅报、吃一挂的烧饼油条,或者耽溺于恋的男子女子于树间柱后阶前,谈情亲吻以及其他,但是,这些热闹愈沸腾,傅园的孤寂愈深,时间空间都盐蚀成一种我所喜爱的遗忘感觉。
因而,我时常在园子里闲走,一个人探索。经过男欢女爱的地界时不闻不问,错身于童嬉妇斥的声浪时也不涉足,我把时间与空间遗弃。
发现一个深邃幽静的世界。
每一棵树都是古龄。某一座苍劲纠结的薄叶树(啊!原谅我不识它的名!)在缠合几生几代的壮干粗枝之后已自我完成树的家谱,那是闲花杂草不容置喙的体系,因此,这座山涧巉岩似的树倒不像从泥土里迸生的,反令我觉得它在大地未能孕育的年少时即已存有,这园子剩余的空地草茵乃是它的留情。
我一直认为叶子是树的语言:松木善于针砭,相思则一树的梦句,爱自言自语。那么,我说这古树的薄叶乃哲人语,简而深。其实,生命到了这种程度,说什么都是多余,所以更多时候,树是无言。只有痴心的人才去拾叶想参一参大化,或者被派到傅园来扫落叶的工友一边扫一边嘀咕,嘀咕季节以及风大,我想,这都是人的不堪。
然后,我发现所谓的情人树。
原来树族之中也有爱欲生死的。这不知道是造物者偶来一笔的试探还是植树的人存心玩笑?将两棵不同生态、姿势、习惯的树苗植在一起,看看到底谁荣谁枯?植树的人如果看到这两株大树在时光中相吸相吮,相护相守,融为一体的合抱之姿,一定会自惭形秽。人类喜欢在花树草石鸟兽身上投射自己的影子,而当这些东西果真拟人化了,总是比人类更纯粹——这大约是苍苍者天无所不用心之处了。
我便时常去树下闲坐,翻书,读或不读,常常阳光把双双的叶片拓影在书页上,形成插图。我眷恋着树,任它们继续在有生之年合抱,我任自己想像,回到一个已遥远的年代,傍着一对执手相看的有情人坐着,在温润如玉的阳光中听他们讨论风涛。
再过去是少有人迹的草茵,上面叠着一波一波的水被,敢踏的人更少。因而,那棵枯死的蒲葵树便无人挽吊了。
可是,有一条细茎的蔓藤,却以三跪九叩的步子向蒲葵树爬去,它一身挂着铜币似的叶子向前匍匐,窸窸窣窣,全是心声。
这样的一种对远逝灵魂的忠贞,令我感动。多少次,我特别注意它,看这藤子是不是真的想去缠绕蒲葵?而它从树根而树腹而树干,不曾在时光中反悔,也不曾在雨季里伫足,像是一首悼亡诗吗?千山万水,赶赴着去寻夫君的孤魂,不忍他独自在旷野里冷落!
这野蔓藤激励给我的,不是情绪,而是情操。
费了两年的时间,藤子终于抵达蒲葵树的尽头,原本枯瘦鳞剥的树干已被缠绕得一身烟翠。只有细心的人在仰望的时候,才发现垂翼的蒲葵叶扇早已枯了,也才能了解,这生与死于空中的盟誓。
蒲葵树与野蔓藤之外,便是行人红砖路以及喧嚣的大马路,我不想谈它。
【水经】
盘古未生、混沌未死之前,我只是一枚小小的贝石在海里裸游,因贪恋着阳光的薄裳而出水,甫上岸,即被乾、坤架走。
【月碑】
——我已然开始了长年的迷途,生之命题封锁我、觥筹交错的知识酒杯灌醉我、爱与欲的逻辑困惑我、生活的桩木打击我……,我来到这里,与你对坐,你是否愿意提示我,哪里是黎明的东方?
我习惯坐在这个位置,傅斯年校长墓碑的前面,正对着一座高耸入云的石碑。碑呈四面锥形,其绝顶之处正好汇聚成尖形犹如拔地的箭,欲射入天的心脏。
碑的四面分别面对着四种地界。其正前方,乃傅校长之墓,一种死的图腾、壮志未酬的悲慨、以及空锁身名、冷藏汗青的寂寞。对“贡献这所大学于宇宙的精神”这句话而言,黑格尔或者傅斯年,都只是符号。
碑之后,是葱郁的苍林;绿的悬崖、杜鹃花的波浪以及松鼠的洞、风的宿处、落实的地窖,那么,当中这一座喷泉就显得浪漫极了!
水声继续,有一种低眠的魅力。水不大,也不很清澈,因为常年浸着一大匹树影的绿。落叶如浮舟,闲泊于池缘,偶有无名橙果惊地投池,浮舟才出航,一与阳光触礁,便激出白光,射得我的眼睛虚虚实实,产生视觉暂留的幻象,而通常这个时候,我的心情出现古希腊式的游兴,想化身为文学的大鹏,冲破云天,遨游于莎士比亚之前。我梦着梦。
碑的右界,属女一宿舍的城郭,这是爱情的初滩,可征服的荒岸。因而夜晚一到,骑着单车的男子便恭恭敬敬等在门前树后,等你走过,便趋前说:“麻烦你帮我叫xxx室xxx,好吗?谢谢!”,才提步,又有人央你代传,我们都说那数步之路最难通过,好不容易走到门口,已经数约在身,任重道远了。等你一楼二楼三楼四楼挨门去唤那女子:“某某某,外找。”唤到最后一个,才知道糟了!只记得门号,却忘了那待唤的女子姓名,敲了门,楞在那儿,寝室内六名女子睁睁看你,你这健忘的媒人揣着一头红线却不知要结在何人心上?便问:“啊!对不起!有人找你们其中的一位,但是我忘了姓名?请你们一一报名来,也许我还能记得。”最糟的是,这样仍然记不起蛛丝马迹,世间女子的姓名大多雷同,此乃大化之意,非我之罪。我只得另想法子撮合撮合,以免门口之人苦苦久等,我便说:“那人身高何许?着何色衣?配戴何种眼镜?发式鬓角何款?声音举止如何?……”不待说完,便有人莞尔一笑,起身披衣,说:“是我!”,这桩鸳鸯谱便点到为止。至于那二人往后的行路难、怨嗟苦,乃二人自担当,月下之媒也只能袖手旁观。啊!我的确有些低迷了,门禁之外,七里香的空气,油加利树的号音,以及一方不凿的座石,情感就可以摊卷,夜有多长流星便有多长。我每每看见一对俪影,便故意错路,不要去惊起,却也为之窃喜。缪思如絮,便这样我自己低迷了。竟也想向人多处走去,去认得我未谋面的那人,我终于惊惧……
碑的左方,是喘息的罗斯福路,车行宛如细菌,根治不了的。一到入夜,贩的叫卖、盗版音乐、地摊货的抢夺、员警的哨声、横冲乱撞的逃影……。这是无需考证的“现实”,谁也无法幸免的长期痼疾。我们行走世间,真像偷窃生命之果,盗汲智慧之泉的人,无时不刻,要受到现实的缉捕、拷问;那果实、那泉液,我们妥贴地置于内心的理想之盘上,双手双足稳稳地护持着。而现实,这捕快,一眼瞧出你的破绽,急箭追查。你于潜逃之时,不得不将一盘理想暂托于草丛之中、泥沼之下,待来日历劫之后,再来取回这稀世之宝。于是,在现实之前,你大胆地坦认:“我毫无理想,不信,你搜!”,这般搜查、寻访、验证之后,你的确不是盗者,便判你发还本乡,待你起程之日,你不得不惊颤,死神也等你很久了。就算,你尚存余息,回到埋宝之处,你亦将发现,那泉水已浊、那果实已腐,那托盘已朽,而你鬓已苍苍……!你仰天一哭,生命是一场冤枉。
我坐在石阶上,想着这些,合上眼睛,却合不了苍茫的八荒九垓。
此时此刻,我坐在这里。啊!这是夏天吗?又带了一点秋的意思。可能很晚了,漫长的暑假即将结束前的夜晚,人很少,上弦月在前,我听到“寂寂”的虫嘶。声浪在断与不断间,水池的喷泉声很弱,“丝丝”地散于虚空中。车辆一二划,静止,这一切,在一种疲惫状态中。时间是死的,空间如废墟蛮荒。我呢?我是世纪的洪水之中唯一的残存者。方舟已破,山已没顶。鸽子叼不断橄榄叶子遂一起淹毙。啊!洪水正追逐我的脚踝。
我于是设想有一位清楚明白的最高存有,正以无限的慈爱听我告诉。我将头枕在双膝上,用手紧紧环缩着,在我整个思考存在的命题的过程,这的确是最卑微的姿势,也正是我此刻对自我存在的结论。我开始一层一层剥去从小至大加诸在自己身上所谓存在的意义——我发觉那都是别人的想法经由学习的方式堆积在我身上而已。如果我将之还原、丢弃,我便一无所有,只是行的尸走的肉,这对我是极大的打击,我无法忍受我的生命只是一本空白日记!我开始放弃所有的语言,完全以意的速度去重新组织整个宇宙,并企图去发现是谁让我存在?且我存在的意义为何?最终,我浅薄的智慧无法负荷如此庞大的思索而不得不宣告绝望,我不得不设想一位智慧的最高善,他是无时不刻地充塞于我的行止之中,他是我的面目、我的指引、我的牧者,我于困蹇之时,可以自由地呼唤他,而他总是慈爱地听取我的怨诉,于是,我便可以安心地疲惫入睡,把一切一切的百思不解推给他。因为,圣经不是说吗:“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到可安歇的水边。他使我的灵苏醒,为自己的名引导我走义路。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我的疲惫缓缓地在称颂诗篇之中得到慰藉,当我决定放弃所有追问存在命题的努力,即将以他为我最终的答案时,我突然挣扎了,有一股蛰伏的意志猛然窜起,作全力的反抗,苛责自己怎能在疲惫状态匆匆伏首称命,并尽我智识的能力开始诘问上帝的全知全能,在一连串辨证的激战之中,我对于他的存有的信心感到冷却,我感到他不能安慰我那形而上的饥渴,我感到他不是最后的目的,我感到他无法解答我为谁而生为何而生的困惑!也不能交代我所经验过的现实世界的一切。我不必推翻他的存在,也不想神化他的可能性,在我冷然的跋涉过程,他也许是一位指路的朋友,且仅仅是朋友,但他不是最后的路,不是最后的答案。我开始长途向更黝黑幽深的思路匍匐,但宇宙的洪荒惊吓了我,我无助地哀嚎,不能举步,我想我是迷了途,我感觉到一种天之将坠地之将裂的恐慌,我想求救,但生之旷野杳无人烟,我感觉到我在沦陷,溺于一种墨黑色的危险之中……。我虽未有能力解开生之死结,但年少的我已然窥知生命的存在是绝对的孤独!当我悠悠抬起头望见傅园的月色,我不免痛哭。
于是,我热恋创作。啊!不是我在写,是那些思想的精灵永无休止地冲撞我的脑门,它们向我要求更宽阔的天空,它们向往生之飞扬跋扈。我感受到脑海内的波涛已然汹涌,亦发现体内的喜悦即将爆破……我需要一落一落的稿纸、一只又一只的笔。我说:众人请退下,日夜请暂停、寝食休止,我为了记录生之困厄与死之纯洁不得不写。于是,在假期的宿舍里,品尝那份冷冷清清,转译思维语言与文字语言的共鸣。我看到笔的血管内血液急遽低降而输入稿纸的田。稿纸上蛮草丛生亦有幽兰百合,我看到活的精灵、死的精灵占据着遍野。而我乃鲲之大化而为鹏,搏扶摇而直上九万里不知有天,我的灵魂得到最曼妙的舒放,回到真正的喜怒哀乐里且食髓知味。啊!我愿意就这样浸润于想像的天空让身心两相忘,更愿意把这种惊喜散播给与我共同呼吸着的世人,让他们的灵魂也乘风逍遥!我遂迫不急待地拿起干净的稿纸,将那些鲜活伶俐的思维之精灵迁于其上,命它们展现最深奥的意义、经营最美丽的队伍,于是,当我满意地指挥一个句点站到最末的位置时,已是三天三夜之后,窗外正刮着台风。
而苏打饼已经吃完了,找不着其他的粮食。我那亢奋的灵魂强迫虚弱的身体走过两条街去找进餐的商店,当丰富的牛排大餐置于桌上时,才发现自己的右手因长久执笔不放以至于痉挛而无法执箸!我竟不慌,反而有淡淡的奉献的喜悦,用左手搓揉着右手的每一寸肌肉,如一只受伤的鸟用喙舔净它自己的伤口。我感到一种似于歃血为盟的痛快!
几天后,那篇稿子被退。
内心的风暴骤起,逼迫自己伏首承认:你只是蜩与学鸠,非大鹏!你只是蜩与学鸠,非大鹏!
于是,我开始漫无目的地散步,寻问蜩与学鸠的榆枋,何妨堕落?我已无力去向谁讨价还价,亦无法责问任何人:何以我的才力智慧如此浅少?我感同身受地认为“一个低能的人若发现自己的低能,即是一桩嘲弄”,而嘲弄这件事便是迷途的暗语,无论从陆路或海道,你都不会找出一条达到智慧泉源的道路。我想到这些时,正干坐于傅园的阶上,倚着柱子,让蚊子恣意地吮着我那毫无智慧甜味的血液,我只得想着我的贫血,及那可笑的愚蠢。
而那个送我红玫瑰的人却要说:“你很聪明,可是,如果你是一个白痴多好!”
我说:“你所谓的爱情,就是这样‘形而下’吗?”
“似是而非。”他说。
那么,我是惊惧了!人,是因为灵的饥渴抑或的成熟而去追寻他的伴侣?我问。
“这个问题无法诉诸辩论。”
我有点愤怒:“不管你怎么说,我认为,没有灵性的感情只能算激情,毫无资格称之为爱情。”
“你否认?”
“我认为可以提升。”
“那是理想。”
“你认为理想不能指导行为?”
“没有必然律。”
“那是你,不是我……”
“你离题了,你已经开始混乱。”
我愤愤不平:“你这句话充.满.男.性.沙.文.主义!”
“你会这么认为,那是因为你不敢承认你的错误!”
…………
啊!是吗?如果承认我错了,那便是肯定欲的重要,如此,我如何去坚持两性之间纯粹属灵的爱情是可实现的?若我坚持,那么,我是否在与造物者抬杠,那男与女的设计岂非可笑?啊!这种情感的洁癖是从何而来?这只是错觉而已吗?或者是纯理论罢了!那么,我将如何对待他以及他的行为?
“无论你是如何地洁癖,你无法否认灰尘。”这令我惊惧,便逐渐不敢直视灰暗之处欲的情形,并且尽可能回避,不替门外的男子代传女子,我只是多虑。至于我自己,我也困惑,若不是现在的理念依然指导未来的我,那便是未来的我哀吊现在的理念了。
这些思索不得不结束,因为生活的压力临顶。知识是无价的,书籍却标着价码,这是庄子意想不到的幽默:“以有价随无价。”而赚取有价的同时,我们不得不将“生命”打了五折。且在劳力与汗水之后,丰富的薪俸足以购买任何价码的书籍之时,生之涯将罄。叔本华不得不低叹:“人生实如钟摆,在痛苦与倦怠之间摆动。”谁逃得过时间之蹄而不苍老?谁躲得过现实的棰楚而不折骨?没有。没有。
仿佛,在我迷途的驿站,我感觉到生之真谛启发我、知识的水杯解救我、爱与欲的公式调适我,而生活的桢干架构我……。我习惯性地坐在傅园内的老位置休息,那拔地的碑依旧耸立,收摄四面的意义汇聚成箭尖,形成射月的雄姿,我是否也能如此?
纪伯仑诗:
“死亡所改变的只是覆盖在我们脸上的面具,
林居者依然是林居者,
农夫依然是农夫。
而将歌声溶入微风中的人,他同时也会对着运转的星球歌唱。”
离开“傅斯年校长之墓”,我开始另一程的迷途,并开始认为,我是可以恣意地驰骋沙场与荒野了,因为,所有的真理将追寻我、采撷我、得到我。
【问候天空】
曾经,在课堂上老师口沫横飞地叙述一个古老的神话:一个不自量力的人疯狂也似地追着太阳,终于活活渴死。记得当时自已是个乖乖的女学生,文文静静地专心听讲,照理应该提笔在书页上记下“不自量力”的教训才是。可是,却有一股莫名的情愫自我心底涌出,便锁着眉吊念那位名叫夸父的人。如果他不渴死,一定可以追得到太阳。我想。
某一个夏日的下午,有风。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乃是因为这个下午开启了我万里胸怀的豪情,像一把钥匙。我不记得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只记得自己还很年轻。
天空大大方方地蓝着,在无际的绿稻平原之上。就像夜晚灯下变化多端的蓝色晶体,总让人觉得神秘。可是还不至于深不可测到像一本有字天书。天书有的有字,有的没字,对我而言,无字天书是比较好懂而且内容丰富些。读有字天书需要一等的智慧,读无字天书,则需要一等的心情。那天下午,我读的是一本全开蓝底没有封面的无字天书。踩着脚踏车,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反正没有字里行间。书名叫“天空”。
蓝色令我心旷神怡,让我想笑。而远远天边堆垛的云朵,则让我向往,让我想跑。
蓝的天空与白的云,向来是大自然最活泼、亮丽的打扮,像个热爱自由的少年,当然,也十分热情。每次看到那么亮蓝的天空与洁白的云在平原之上耳语时,我的心情就倏地开朗起来。抖落凡间俗事,不再关心计较杂务总总,只是想笑、想跑、想攀登那仰之弥高的云之山峦。对我而言,我最向往的山峰,即是最高的山峰,与实际高度无关。云,即是高高的山峰,高到只能用眼睛去攀登。我向往有一天能躺在云峦那柔柔的曲线里睡一个宁静的午觉。这说来可笑,但我无法禁止自己在看到云朵时不兴起这样的念头。于是,望天的脸庞虽是充满喜悦与笑容,望云的眼神,则是永远不见答案的天问。
那天,看不见阳光,天空是带着神秘的温柔。而云,那真是诱惑。一团团地,像一头撞进太阳的怀里般,沾着粒粒金粉。天边成群的云山云海,则干脆把太阳搂入软锦锦的怀里,云端四周就多了一层薄纱似的淡金黄色的镶边。只看见太阳的脚趾在云中伸动,看不见他那张陶醉的得意脸蛋。一切变得神秘,令人愉快的神秘。
我骑车弯进路头,那样的下午只能用来唱歌,歌词里有阳光、绿叶、飞鸟,车轮碾歪碎石的声音是伴奏,风在和音。我弯进路头,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看那么宽阔的石子路直躺躺地延伸着看不见尽头,只中间打了几个小折。看蓝得水水的天,看一团白云恰好在远远的路边的一家农舍的竹丛上头,好像不小心被竹子勾住跑不掉似的。真不可思议,我突然雀跃起来,拼命踩着车直往前冲。路上除了我没有别人,我爱这样宽阔的平野任我一个人乱闯的那种感觉,我爱心房的栅栏一下子撞破了,兴奋的触须痒遍全身的那种激情,我爱这广阔天地只属于我一人的狂想,我也爱风在耳边激动地呼啸,把我的头发梳成虬结的团线的那种痛快。一心一意,我要追赶那团云,趁她还未解掉竹勾时,一头钻进她那如棉如絮又如春日海水的胸怀里。车在颠簸,心也在颠动。恨不得有一双长臂,两手一伸一揽,收集天上所有的云朵,堆成一张弹簧床,轻轻拍一拍,纵身便依偎了进去。于是,我加快速度,决心要追赶那云,啊!云,我的故乡!
第一次,我惊觉到自己有着夸父的血统。
然而云是愈追愈远了。农舍经过了,才发现她在河的对岸平原上。想必是她伶手俐脚地,竹勾上一条云丝也没留下地溜了。不知道当初那个被追的太阳是否曾在长河平野上踏下几个慌张的脚印?也许,云本是行于天上的,不似太阳有火轮般的脚,所以不会下凡来领受我的盛情美意。不过是我的错觉罢了。只是,这错觉未免太美了点。
如果,蓝天是一本无字天书,云必是无字的注脚。而我急速的车痕翻译云的语言于路面上则是最新出版的注疏。天空以变幻的蓝色铺叙,云以干净的手法描绘,然后交给我的眼睛去印刷,我们都在叙述一个夸父的故事,那个古老却仍年轻的神话。
我读懂了这一本无字天书。
从此热爱天空。无论何时何地,总献上我舒畅的笑声与问候的眼神。
后来,我的走姿变了。低着头,不理一切。凡尘太多,把我的心房占得客满。我很少再去关切天空。那时候,我几乎不再读云,曾经,我认为她是诗的放牧者。也不再殷殷探询季节的消息,曾经,我羡慕她是天庭的流浪汉。她的行囊里该有许许多多想象与美合著的故事,而我不再是爱听故事的少年。没有人能懂我望云的眼神。那时,天空是阴的。
梅雨开始,形成雨季。雨连续着,以一种无奈的落姿。日子开始有霉味。如果是一场滂沱大雨,倒还痛快,最怕的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雨丝,像是乌云对大地不休地诉苦,无可奈何地。断断续续的雨,就如断简残篇;不成句的字,不成字的笔划,组成一篇难懂的文章。诉得出的苦其实不是苦,诉不出的苦,方是真苦。云的倾诉,向来谁也不懂,大地不爱做考据。
生命的历程中,其实也有雨季。所有的豪情壮志都在一刹那间被打湿了,像湿了翅膀的鹰,沮丧地凝望阴霾的天空,想要振奋,却挣不断细细密密的网丝,想要展翅,却甩不掉羽翼上凝聚的重露。乌云至少还有大地可泄漏,不管懂不懂,泄完了,雨季也就过去了。而无处可诉的苦,日积月累地便在内心形成阴沉的气候,形成没有阳光的一方天空。最悲哀的是,明明心里延续着梅雨,脸上却必须堆垛着虚伪的晴朗。生命之中,总难免有这样的季节。
等待阳光,是最折磨的等待。却又不甘心终日梅雨。有一天,路过淡水,见平畴绿野之上,太阳在一堆泼墨也似的乌云之中挣扎。时灭时显的光线,在天空中挣脱着要出来。我突然惊讶,内心深探地感动着。大自然总是无时不刻地在教我认识世界,传授给我力量新生的秘诀。天下没有永远阴霾的天空,只要让生命的太阳自内心升起。我感受到日出的惊喜。
于是,我想起夸父,觉得他与我是如此地亲近。我聆听那血液在我体内窜流的声音。并感受到有一股蛮不讲理的生命力,在我的心里呼啸着,说要霸占整个春天。
于是,昂首,问候天空,伸指弹去满天尘埃,扯云朵拭亮天阳。从今起,这万里长空,将是我镶着太阳的湛蓝桂冠。
【夏之绝句】
春天,像一篇巨制的骈俪文,而夏天,像一首绝句。
已有许久,未尝去关心蝉声。耳朵忙着听车声、听综艺节目的敲打声、听售票小姐不耐烦的声音、听朋友附在耳朵旁,低低哑哑的秘密声……。应该找一条清澈洁净的河水洗洗我的耳朵,因为我听不见蝉声。
于是,夏天什么时候跨了门槛进来我并不知道,直到那天上文学史课的时候,突然四面楚歌、鸣金击鼓一般,所有的蝉都同时叫了起来,把我吓一跳。我提笔的手势搁浅在半空中,无法评点眼前这看不见、摸不到的一卷声音!多惊讶!把我整个心思都吸了过去,就像铁沙冲向磁铁那样。但当我屏气凝神正听得起劲的时候,又突然,不约而同地全都住了嘴,这蝉,又吓我一跳!就像一条绳子,蝉声把我的心扎捆得紧紧地,突然在毫无警告的情况下松了绑,于是我的一颗心就毫无准备地散了开来,如奋力跃向天空的浪头,不小心跌向沙滩!
夏天什么时候跨了门槛进来我竟不知道?!
是一扇有树叶的窗,圆圆扁扁的小叶子像门帘上的花鸟绣,当然更活泼些。风一泼过来,它们就“刷”一声地晃荡起来,我似乎还听见嘻嘻哈哈的笑声,多像一群小顽童在比赛荡秋千!风是幕后工作者,负责把它们推向天空,而蝉是啦啦队,在枝头努力叫闹。没有裁判。
我不禁想起童年,我的小童年。因为这些愉快的音符太像一卷录音带,让我把童年的声音又一一捡回来。
首先捡的是蝉声。
那时,最兴奋的事不是听蝉而是捉蝉。小孩子总喜欢把令他好奇的东西都一一放在手掌中赏玩一番,我也不例外。念小学时,上课分上下午班,这是一二年级的小朋友才有的优待,可见我那时还小。上学时有四条路可以走,其中一条沿着河,岸边高树浓荫,常常遮掉半个天空。虽然附近也有田园农舍,可是人迹罕至,对我们而言,真是又远又幽深,让人觉得怕怕地。然而,一星期总有好多趟,是从那儿经过的,尤其是夏天。轮到下午班的时候,我们总会呼朋引伴地一起走那条路,没有别的目的,只为了捉蝉。
你能想像一群小学生,穿卡其短裤、戴着黄色小帽子,或吊带褶裙,乖乖地把“碗公帽”的松紧带贴在脸沿的一群小男生小女生,书包搁在路边,也不怕掉到河里,也不怕钩破衣服,更不怕破皮流血,就一脚上一脚下地直往树的怀里钻的那副猛劲吗?只因为树上有蝉。蝉声是一阵袭人的浪,不小心掉进小孩子的心湖,于是湖心抛出千万圈涟漪如千万条绳子,要逮捕那阵浪。“抓到了!抓到了!!”有人在树上喊。赶快下面有人打开火柴盒把蝉关了进去。不敢多看一眼,怕它飞走了。那种紧张就像天方夜谭里,那个渔夫用计把巨魔骗进古坛之后,赶忙封好符咒再不敢去碰它一般。可是,那轻纱般的薄翼却已在小孩们的两颗太阳中,留下了一季的闪烁。
到了教室,大家互相炫耀铅笔盒里的小动物──蝉、天牛、金龟子。有的用蝉换天牛,有的用金龟子换蝉。大家互相交换也互相赠送,有的乞求几片叶子,喂他铅笔盒或火柴盒里的小宝贝。那时候打开铅笔盒就像开保险柜一般小心,心里痒痒的时候,也只敢凑一只眼睛开一个小缝去瞄几眼。上课的时候,老师在前面呱啦呱啦地讲,我们两眼瞪着前面,两只手却在抽屉里翻玩着“聚宝盒”,耳朵专心地听着金龟子在笔盒里拍翅的声音,愈听愈心花怒放,禁不住开个缝,把指头伸进去按一按金龟子,叫它安静些,或是摸一摸敛着翅的蝉,也拉一拉天牛的一对长角,看是不是又多长一节?不过,偶尔不小心,会被天牛咬了一口,它大概颇不喜欢那长长扁扁被戳得满是小洞的铅笔盒吧!
整个夏季,我们都兴高采烈地强迫蝉从枝头搬家到铅笔盒来,但是铅笔盒却从来不会变成音乐盒,蝉依旧在河边高高的树上叫。整个夏季,蝉声也没少了中音或低音,依旧是完美无缺的和音。
捉得住蝉,却捉不住蝉声。
夏乃声音的季节,有雨打,有雷响,蛙声、鸟鸣、及蝉唱。蝉声足以代表夏,故夏天像一首绝句。
绝句该吟该诵,或添几个衬字歌唱一番。蝉是大自然的一队合唱团;以优美的音色,明朗的节律,吟诵着一首绝句,这绝句不在唐诗选不在宋诗集,不是王维的也不是李白的,是蝉对季节的感触,是它们对仲夏有共同的情感,而写成的一首抒情诗。诗中自有其生命情调,有点近乎自然诗派的朴质,又有些旷达飘逸,更多的时候,尤其当它们不约而同地收住声音时,我觉得它们胸臆之中,似乎有许多豪情悲壮的故事要讲。也许,是一首抒情的边塞诗。
晨间听蝉,想其高洁。蝉该是有翅族中的隐士吧!高据树梢,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那蝉声在晨光朦胧之中分外轻逸,似远似近,又似有似无。一段蝉唱之后,自己的心灵也跟着透明澄净起来,有一种“何处惹尘埃”的了悟。蝉亦是禅。
午后也有蝉,但喧嚣了点。像一群吟游诗人,不期然地相遇在树荫下,闲散地歇它们的脚。拉拉杂杂地,他们谈天探询、问候季节。倒没有人想作诗,于是声浪阵阵,缺乏韵律也没有押韵。他们也交换流浪的方向,但并不热心,因为“流浪”,其实并没有方向。
我喜欢一面听蝉一面散步,在黄昏。走进蝉声的世界里,正如欣赏一场音乐演唱会一般,如果懂得去听的话。有时候我们抱怨世界愈来愈丑了,现代文明的噪音太多了;其实在一滩浊流之中,何尝没有一潭清泉?在机器声交织的音图里,也有所谓的“天籁”。我们只是太忙罢了,忙得与美的事物擦身而过都不知不觉。也太专注于自己,生活的镜头只摄取自我喜怒哀乐的大特写,其它种种,都是一派模糊的背景。如果能退后一步看看四周,也许我们会发觉整个图案都变了。变的不是图案本身,而是我们的视野。所以,偶尔放慢脚步,让眼眸以最大的可能性把天地随意浏览一番,我们将恍然大悟;世界还是时时在装扮着自己的。而有什么比一面散步一面听蝉更让人心旷神怡?听听亲朋好友的倾诉,这是我们常有的经验。聆听万物的倾诉,对我们而言,亦非难事,不是吗?
聆听,也是艺术。大自然的宽阔是最佳的音响设备。想像那一队一队的雄蝉敛翅据在不同的树梢端,像交响乐团的团员各自站在舞台上一般。只要有只蝉起个音,接着声音就纷纷出了笼。它们各以最美的音色献给你,字字都是真心话,句句来自丹田。它们有鲜明的节奏感,不同的韵律表示不同的心情。它们有时合唱有时齐唱,也有独唱,包括和音,高低分明。它们不需要指挥也无需歌谱,它们是天生的歌者。歌声如行云如流水,让人了却忧虑,悠游其中。又如澎涛又如骇浪,拍打着你心底沉淀的情绪,顷刻间,你便觉得那蝉声宛如狂浪淘沙般地攫走了你紧紧扯在手里的轻愁。蝉声亦有甜美温柔如夜的语言的时候,那该是情歌吧!总是一句三叠,像那倾吐不尽的缠绵。而蝉声的急促,在最高涨的音符处突地戛然而止,更像一篇锦绣文章被猛然撕裂,散落一地的铿锵字句,掷地如金石声,而后寂寂寥寥成了断简残篇,徒留给人一些怅惘、一些感伤。何尝不是生命之歌?蝉声。
而每年每年,蝉声依旧,依旧像一首绝句,平平仄仄平。
【一瓢清浅】
总有一些淡馨的东西,随着生活的潮涨不知不觉地遗落于我孤单的沙岸,像一篇呆板的公文里突然冒出的美丽句子,那样令人惊讶,令人有浅浅的喜悦。任凭是潮来潮往的日夕,任是漩不止的漩涡,我仍旧要坚持着去珍惜这些意外,一点一滴地收藏。当有一天,当我年老得只咀嚼得动回忆,我会欣喜于自己一直保有着的这一瓢清浅——一瓢有着珍珠色泽的清清浅浅,我会满足地死去。
惊
那一天多美妙。那几个衣衫不整,爱流鼻涕的小毛头竟然为我冠冕。
我一直喜欢花,却种不好花。就像花农不一定能欣赏他的花,这原是不足为奇的。可是,心里总是遗憾。
突然在河堤的小菜园里发现一株矮矮的蔷薇,疏疏的叶片,像镶上去似地,在早春的晨风中透着初醒的寒意。更让人欣喜的,在这样瘦弱的枝头上,竟躺着一朵含苞的小蔷薇。我无法形容我有多愉快,我一直喜欢含苞待放的花朵,总让我分享到她们羞怯的喜悦——期盼明日太阳的那份等待的喜悦。我拔了一半的洋葱,便搁在地上,用沾着泥的双手去轻轻触摸这如樱红小口的花蕾,她想说些什么呀?我心里在猜。放眼是一望无际的翠绿,从暗绿的竹林到鲜绿的秧苗,到岸边的草,及一行油绿的蔬菜。甚至连河水也不知不觉地吐露着浅绿的年龄。而这朱唇未启的小蔷薇,她想吐露些什么呀?我轻轻摸她淡淡的软刺,好娇羞地颤抖着。更忍不住要凑上去嗅,淡淡的,揉着春泥与绿草的一股清香,只因为这,我便像饮了早露一般地舒畅起来。
我告诉云妹。
“河岸有一棵蔷薇,快开花了,知不知道?”
“哈!我怎么会不知道?”
“谁种的?”
“本小姐!”她好得意。
“你怎么种?浇肥浇水——”
“不用那么麻烦啦!我在阿姑家摘的,走到半路,懒得拿回来,就随便插在河岸上,它就活啦!”
我嫉妒死了。什么花到她手里,不让它活就硬会活,到我手里,硬要它活就偏不活!
“你喜欢吗?”她问。
“当然喜欢!好喜欢!”
那一天,我在屋里看书。
“姊——出来一下。”
“阿——敏——媜啊,出来哦!”隔壁家的两兄弟,一个五岁一个三岁,也拉长喉咙在叫,好嫩的声音。
“做什么啦,在看书。”
“出来啦!你出来就知道——”此起彼落地在呼唤,我只好出去,站在大门口。两个小毛头看我出来,赶紧跑到草堆后面躲,还一迳嘻笑,我心知不妙。
“做什么?”我问云妹。她站在晒谷场,两手插在口袋,很神秘的样子,眼睛却笑得很媚。她的脚踏车停在门口,沾着泥。
“下来啦!不会害你的啦!”她用指头在勾勾我。
“我跟你说哦——”这是我警告人的口头禅。
“不会啦!不会啦!!”她说。
于是我下阶梯,站在晒谷场,听她的话坐在地上,把眼睛闭起来,不偷看就不偷看。
“出——来——啊!!”拉长的大叫。
突然,那两个小家伙“喔——”地跑来,我赶快睁开眼,看他们三个人从口袋掏出东西,往我身上洒,满天的蔷薇花瓣纷纷落在我的发上、襟上、手上。我惊愕了,不晓得怎么办?睁睁地看他们好高兴地从口袋掏花瓣洒我,又叫又跳地,连那个三岁的小毛头也笑嘻嘻地又拍手又跺足,笑得把小鼻子都挤成一堆。
我呆呆地坐在地上,感觉着花瓣积在发上的那种重量,那种快乐的重量,有着尝尽幸福之后的满足的疲惫。
那朵小蔷薇冠冕着春之绿野。而我也被冠冕,被天地间最珍贵的赤子之心。
被天地间最珍贵的赤子之心。
神秘的雕刻家
想不透自己为何喜欢花花草草,更想不透为何爱那些落花枯叶?如果含苞的花朵象征青春,那么地上泥里的花叶,即是老年,像人生。也许是喜欢这一点灵犀相通。
在我的书页里常夹着叶子,它们不是枯了就是被虫蛀了,没有一片是完好的。而我深爱着,爱那一份饱尝风霜摧折却尽力维持的生之尊严。岁月的轮痕太快也太深,叶片的筋骨在啃噬之后依旧以它最原始的图案在展露,始终没有放弃去拼凑那剩得可怜的脉络,仍旧忠实地守护大地母亲赐它的身躯发肤,守护它的生命。虽是残缺,残缺是它最令人感动的美。
谁是那神秘的雕刻家,竟用万物的身体习作,一次又一次,练习一个草写的“死”字!
生命可以有不同的姿态,但同样是航行于真理之海。万物各有其迷人的韵律,而终究是以不同的方式在演算一道相同的定理,每张证明的纸上,都写着同一的答案:一个最初,及一个最后的座标点,都是线段。
只不过有人两三笔便推出了结果,而有人硬是不肯歇止,希望算成射线。
我是尊敬那些不死心的人的,他们敢于去争。敢在日常生活吵些鸡毛蒜皮的不算什么,敢和生命讨价还价的才是了不起。我尊敬那分悲剧。
就像我所珍爱的叶片,每当面对,仿佛我听到在某个冷秋,那叶子用每一寸绿肉去于季节争吵,甚至与冬天商量,到最后,那刽子手只好暗中动手,把叶的强啃成一个句点,那是死的标志。
而叶也有傲骨,还以残骸拼它的名字,我始终晓得它隶属于哪棵树,那是它生之尊严。
当我惊觉到自己被莫名的绳子捆得死紧,几乎逼我要画了押时,我想起那片残缺的叶子。如果这么容易便把自己交出去,我如何对得起生命?
于是,谁是那神秘的雕刻家已不重要,当他满头大汗,还在我身上舞着笨拙的钝刀时,我已再生。
小白蟹
淡水是适合远看的,尤其在大屯山上看,觉得那真是银河的倒影,有点海市蜃楼。若是下了火车去看,探头之处,全是人间烟火。
偏偏想坐渡船,像绣花机一样地替河布车一道蕾丝边。
半路上,小店面前有个大塑胶脸盆,装着密密的东西,三只五块!三只五块!!探头一看,是小螃蟹,小得像大拇指的指甲,脚像线似地,争先恐后往盆缘爬。那小贩捧起脸盆用力摇两下,三只五块!
像在心疼什么,突然走不动。
只有两块钱,那小贩给了我一只。一只全白的小白蟹,它多小,小得连肤色都还没长出。它在我的掌肉上乱抓,我感受得出那轻微的颤抖。手掌对它而言,可能是离乡背井的象征。它这么小就得尝受禁锢,我不忍。
要坐渡船了。岸边是碎石地,河水也碎成网状的小支流,几乎要俯着身才看得清楚的。我择了一条水较肥的,放了小白蟹,它似乎惊愕了一下,才没命地奔跑,像受了吓的小孩。我俯身看它,算是送它一程,但愿以后,都好好地,永远好好地。
船要开了,我赶紧爬上岸堤,才发现有三、四个小孩俯身在岸边巡着,一手提桶,一手拿网。
我突然哀哀地失笑起来。
笔
我有个橱子专门放高中时代的书籍杂物,在内湖,一年难得去碰几次,就任它荒着。
想找一本旧书,踮着脚去开那个橱。突然拉出一包东西,塑胶袋装着,硬硬的,实在猜不出是什么。但认得是自己的东西,依旧有半丝的熟悉在唤着。
我的生活的某一个角落是很乱的,虽然整体来看,人家都说我很整齐干净。在那个角落里,不止东西是乱七八糟地横竖着,连记忆也错综复杂,不能去牵扯的,一牵扯就没完没了。
偏偏常常无意中去碰到,于是整个人就陷进去了,把窗外的车水马龙都忘掉,一心一意陶醉着,在那个纯然只有我的世界里,没有人能吵得动我。
曾经,为了找一根针补衣服,花了一个上午。结果,串了一串玫瑰花瓣,做了几张卡片。为了做卡片,翻遍所有的书找夹了很久的叶子,看到叶子,想到这片叶子是礁溪摘的,这一片是擎天岗的……。找卡纸、美术刀、钢尺,一一裁好,一一贴在最美的位置。想起泰戈尔诗集有几首诗很喜欢,于是翻书找那些句子。用针笔写很俊逸的字在上面,捺上我的大理石印,然后找毛线勾长长的穗子结在卡片前头,然后静静地欣赏。一个上午过去了。
我忘了原来是要找针缝衣服的。
如今,这包东西让我好奇。我跳到床上打开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哗啦啦统统掉出来,一堆小山似地,像锯木厂里堆着的木材,唤起多少年前坎坷的记忆,我拥有这么多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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