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先,在天津市文联的对面有一爿小电料行,里面有个小姑娘,1950年时,她12岁。因为一心想当演员,所以常帮助父母到文联去给那些文化人修个电灯什么的。她叫刘颖西。因为家境不怎么好,放了学也不能去玩,总是帮家里做些小修小换的电工活。所以她有时会到文联主席鲁藜的家中。鲁藜当时36岁,他身材颀长挺直,双目大而美,而有着福建人特有的和婉,并且他是有名的诗人,气质上就愈发不凡,在12岁的孩子心中,他便是最完美的人了。
第一次见到鲁藜,是她被父亲差派去换一个开关。她跑着去了,敲门。开门的便是文联主席鲁藜本人,第一次这么近地和“大人物”相对面,刘颖西慌得厉害,她脸红了,不敢说话,他于是倒水给她喝,拿糖给她吃,问她几岁了。她12岁,小学6年级,他笑道:“比我女儿大1岁。”
他看着她熟练的操作,为她扶着叠放的椅子,并赞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于是他想到自己。
鲁藜早年随父在越南西贡定居,小学五年读完便辍学,到湄公河畔一家面铺当学徒。后来做过小贩,码头上的磅手,直到16岁,为父亲回乡安葬才回国。
干完活,他便问她,有什么困难。她是多么单纯,毫不掩饰,说:“考初中,怕分到离家远的学校,放了学没法帮家里干活。”他便点了点头。
她叹道:“你有这么多书!”
他便选了几本,借给她看。她发现,那书中另有天地,似乎生命的味道也不同了。送还时,她问鲁藜:“这书真好看,是您写的吗?”
“不,是安徒生写的。”他说。
他们便开始了忘年交,他叫她“孩子”,她称他“考师”。不久,鲁藜果然帮助她上了女一中(海河中学),以便于她分担家事。她对他,从崇拜变成了感激,她开始收集鲁藜的作品,并且开始爱诗。
二
1954年,鲁藜40岁,应当是一个男人的鼎盛时期,他自己感到又一个创作的高峰期就要到来了,突然,出现了“胡风反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的说法。
鲁藜多年以来,一直在胡风办的刊物上发表作品,他的诗集《醒来的时候》,《星的歌》也是胡风给他出的。虽说神交10多年,却从未见面。1949年,鲁藜已是位名气不小的诗人了,胡风从香港回国到北京开政协会,路过天津时,第一次见到鲁藜,也是唯一的一次。1955年,鲁藜在天津作协任党部书记,18年的党龄,使他深深地感胡风的问题的分量,在主持批判的同时,他内心有着深深的恐惧,他预料自己“胡风弟子”的名衔大概是跑不了的。但他仍旧没有估计到问题的严重性。
不久,抄家、隔离,不能回家了,他诗人的敏感的心,似乎难以承受,眼看着一串一串文人随胡风“倒”下,他几乎目瞪口呆。
他更没料到的是,除了妻子王曼恬和子女外,给他修电灯,换开关的小朋友刘颖西也受到了牵连,因为收集了鲁藜的诗作、保存了他的照片而被派出所叫去审查。
一个仅仅16岁的少女,被别人强行同另一个人联系起来时,其心理变化是难以捉摸的,尽管鲁藜比她大24岁。但是别人天天问她,你同他是怎么认识的?他对你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她于是在小黑屋子里回忆,他的书、安徒生、他讲的故事、他的关心、他的音容笑貌……这一切都变得更加清楚而亲切了。于是,当她被派出所放出来时,清秀的,飘逸而有着一双温和的大眼睛的鲁藜,已成为她心目中最完美、最可爱的男人了。她16岁,从未想过他是个有妻子儿女的大人,她只是觉自己情窦初开,钟情于鲁藜了。
她被放出来后,便每天到文联去打听鲁藜的下落,她迫切地想见到他,想得心焦。最后,有一个画家很可怜她,对她说:“别再问,鲁藜回不来了!”此后,刘颖西再也没在文联露过面,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无名的女孩的消失。
三
鲁藜真回不来了,他被定性为反革命,开除党籍,关进天津军法处。四五平方米的天地,高处小窗可见一方蓝天,也被铁条切割成一条条的。他有时想念笔,有时想说话,但却没有纸笔,也没有耳朵,只好从墙上的污渍中编些故事,默默讲给自己听。
一日,管教干部把他叫到办公室,递给他一张纸,他看那纸,惊奇地发现,纸上每个字,他都认识。他笑了:“我还认识字!”没什么更刺激的话,只不过是宣布离婚而已。当然,鲁藜是在押反革命,与反革命是要划清界限的,这在意料与情理之中,早该了结的,鲁藜不存遗憾,也不存忧伤。只是……只是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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