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

发布:2019-10-01 18:05 · 小可爱

伊恩·麦克尤恩著

孙仲旭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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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八月,福琼家都会在康沃尔郡海滨租一幢小小的渔民小屋,无论谁看到这个地方,都会认可这儿有点像是天堂。迈出前门就走进了一个果园,再过去是一条小小的溪流——几乎不比一条沟宽多少,不过垒坝蓄水还是可以的。再过去,在一带灌木丛的后边,有一条废弃的火车路,以前用来把一个本地锡矿的矿石拉出去。走上半英里,有一条用木板钉上的隧道,小孩子禁止进入。小屋后面是一个几平方码的灌木丛生的后院,紧接着的,就是一个宽阔的马蹄形海湾,海湾边上是一圈黄色的细沙。海湾的一头有几个洞穴,刚好又深又黑得能吓住人。低潮时,会有一些潮间池。海湾后面的停车场上,从早到晚都有一辆卖冰淇淋的小货车。沿着海湾有一溜房子,五座,别的家庭——福琼夫妇都认识而且喜欢的——也是八月份来住。十好几个年龄从两岁到十四岁的小孩子,成了个头参差不齐的一伙,他们一起玩,人称海滩帮,至少他们是这样自称的。

远比其他时候更惬意的是黄昏,当时太阳落进了大西洋,几家人聚在一家的后院开烧烤会。吃过后,大人们太满足于喝酒和没完没了地讲故事,以至于没叫孩子们去睡觉,这种时候,海滩帮会在薄暮的静谧中游荡,回到他们白天喜欢去的所有那些地方,只是现在有了夜色的神秘、奇怪的阴影、脚下正在变凉的沙子,还有他们玩游戏时,觉得自己是在借来的时间玩耍的美妙感觉。睡觉时间早就过了,孩子们知道大人们迟早会从谈话中抽身,他们的名字会在夜风中响起——查理!哈丽雅特!托比!凯特!彼得!

有时,孩子们到了海滩上远远的那一头,大人们的喊叫传不到那么远,就会让格温德林来,她是海滩帮中其中三兄妹的姐姐,因为她家小屋的房间不够,当时住在福琼家,住彼得隔壁的房间。她似乎很伤感,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她是个大人——有谁说她有十九岁那么大了——她一天到晚跟大人们坐在一起,但是她不加入他们的聊天。她是个医学生,当时正在准备参加一次重要的考试。彼得很多时候都会想到她,不过他说不准是为什么。她有一双绿色的眼睛,头发很是姜黄色,以至于几乎可以说是橙色的。她有时候眼也不眨地久久盯着彼得看,可是很少跟他说话。

她来叫那些小孩子时,慢腾腾地溜达着走过海滩,打着赤脚,穿着破损的短裤,一直走到他们那儿才抬起头看。她说话声音不高,伤感,很好听:“都回来吧你们。睡觉!”然后也不等听到他们的抗。提上裤子,议或者再说一遍,转身就走,在沙里拖着脚步走。她很伤感,是不是因为她是个成年人,并不是很喜欢那样?说不清楚。

在他十二岁那年去康沃尔郡度夏时,彼得开始注意到孩子的世界和成年人的有多么不同。你不能认定说当父母的从来不会过得开心。他们去游泳——可是从来不超过二十分钟。他们喜欢打排球,可是只能打半小时左右。偶尔能劝动他们玩捉迷藏或者说绕口令,或者用沙子堆一座巨型城堡,可那只是特殊时候。事实上,所有成年人有了半点机会,都会选择沉浸到海滩上的三种活动之一:坐到一起聊天,读书看报或者打盹。他们惟一的锻炼(要是你能这样称呼的话)就是漫长而无聊的散步,这种散步无非是又有借口可以聊天聊得更久。在海滩上,他们经常扫一眼他们的手表,离有人肚子饿还很远呢,他们就开始互相告诉已经到时间,该考虑午餐或者晚餐了。

他们为自己找些跑腿的事情做——去找住在半英里外那个打零工的,或者去村里的修车房,或者不辞遥远地去附近的镇上购物。他们回来后报怨假期时的车流,可是当然,他们就是假期时的车流。这些心神不安的成年人老是往路尽头的电话亭跑,打电话给他们的亲戚,或者工作的地方,或者他们长大的孩子。彼得注意到大多数成年人没法高兴地开始新的一天,除非他们开车去找到一份报纸——正确的报纸。别的人一天不抽烟就不行,还有人得有啤酒喝,还有人没咖啡喝也不成,有些人读报纸时非得吸烟并且喝咖啡。大人总是打响指、报怨,因为有人从镇上回来,忘了买什么东西;总是还需要一样东西,也答应了第二天去买——另外一把折叠椅,洗发水,大蒜,太阳镜,衣服夹子——好像除非这些东西全备齐了,否则就没法开心度假,甚至没法开始度假。另一方面,格温德林跟他们不一样,她只是整天坐在椅子上读一本书。

彼得和他的朋友们则从来不知道当天是星期几和当时是几点钟。他们在海滩上来来回回地跑,追赶,躲藏,打仗,进攻,玩海盗或者外星人的游戏。在沙滩上,他们建水坝,开运河,建堡垒,还弄了个水生动物园,他们往里面放了螃蟹和虾。彼得和别的大一点的孩子编故事,却说是真的,来吓坏小一点的孩子:有触手的海怪,从海浪中爬出,捉住小孩的脚踝,把他们拖进深水。要么有一个长着海草般头发的疯子住在洞穴里,把小孩变成龙虾。彼得编这些故事很用心,以至于他发现自己也不愿意一个人去那个洞穴。他游泳时,一缕海草扫到他的脚,让他打了个冷战。

有时,海滩帮溜达到内陆上,去果园里,他们在那里建了个营地。要么他们沿着旧火车路跑,跑到禁止入内的隧道那里。木板中间有个口子,他们互相叫阵,看对方敢不敢挤进去,到一片漆黑之中。水滴下来,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叭嗒叭嗒响的回音。还有急跑的声音,他们觉得可能是老鼠。还总是有潮湿的带着黑灰的微风,有个大一点的女孩子说那是女巫的气息,谁都不信,可是谁都不敢走几步后还往里走。

这些夏天的日子开始得早,结束得晚。有时,彼得在准备睡觉时,他会想要回忆起这一天是怎么开始的。上午的事情好像发生在几个星期以前。有时,他还在苦苦回忆那天是怎么开始时,就已经进入梦乡。

有天晚饭后的晚上,彼得跟别的男孩中一个叫亨利的吵架了,是为了一块巧克力,可是吵架很快就发展成一场骂战。不知道为什么,所有别的小孩——当然除了凯特——都站在亨利那边。彼得把巧克力摔到沙里就自个儿走了。凯特回家找橡皮膏贴她脚上的一处伤口。这群人剩下的都沿着海岸游荡着走远了。彼得转身看他们走,听到了笑声,也许他们在议论他。那群人越走越远,看不清一个个的人,只能看到模糊的一团,往这边动一动,那边扩开一点。更有可能的是,他们已经完全忘了他,正在玩一种新游戏。

彼得依然背对大海站在那儿,一阵突如其来的凉风让他哆嗦了一下。他往小屋那边看去,勉强能听到大人聊天的嘀咕、开葡萄酒瓶塞的声音和一个女的银铃般的笑声,也许是他妈妈。那个八月的黄昏,彼得位于两群人中间,大海在轻轻拍打他的光脚,他突然明白了一样很明显也很可怕的事:有一天,他会离开在海滩上来回疯跑的那群人,加入到那边坐着聊天的人中间。他会关心不同的东西:关于工作,金钱和税收,支票簿,钥匙和咖啡,还有聊天,坐着,没完没了地坐着。

那天夜晚他上提上裤子,光床睡觉时,这些念头还在他心里,准确地说,这不能算是开心的念头。想到要坐下来聊天过一辈子,他又怎么开心得起来?要么是跑跑腿,上班,从来不玩耍,从来不会真正开心。有一天,他会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这会发生得很慢,他根本不会注意到。等到真正发生时,那个机灵爱玩的十一岁的自己会像如今他眼里的大人一样遥远,一样古怪和难以理解。带着这些伤感的想法,他不知不觉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彼得·福琼从纷纷扰扰的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巨人,一个大人。他想动动胳膊和腿,但是感觉沉重,一天里这么早的时候,这种力气他出不了。所以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听窗外鸟叫的声音,周围看了一圈。他的房间基本上跟原来一样,可是看着的确比原来小很多。他嘴巴发干,头疼,还感觉有点头晕。他眨眼也感到疼。他意识到前一天晚上他喝了太多葡萄酒,也许他也吃得太多,因为他感到腹胀。他也说话说得太多,因为喉咙疼。

他呻吟着翻身仰面躺着。他用了很大力气,总算抬起了胳膊,把手举到脸那儿,好揉揉眼睛。他碰到的下巴那一溜的皮肤像砂纸一样,发出刺耳的声音。在做别的事之前,他得起床刮脸。他得行动了,因为有事情要干,差事要跑,工作要做。可是在他挪动身子之前,看到自己的手,让他吃了一惊,上面长了一层浓密的黑色卷毛!他看着这个长着香肠般手指的又胖又大的玩意儿,哈哈笑起来。就连指关节上也冒出了汗毛。他越看它——特别在攥紧拳头时——它越像是个厕所刷。

他坐直了身子,坐在床边。他赤身裸体,身子结实,骨骼突出,浑身上下都是汗毛,胳膊和腿上长了新的肌肉。等他最后站起来时,撞到了阁楼房间里那根低矮的梁,几乎撞破脑袋。“真是要……”他张口说话,但是被自己的说话声音吓了一大跳,那听着好像割草机和雾号兼而有之的声音。我得刷牙,漱漱口,他想。他走过房间去洗手盆那里时,地板在他的重量之下吱嘎作响。他的膝关节感觉粗了点,也更僵硬了。他走到洗手盆前,在镜子里仔细查看自己的脸庞时,他得抓紧洗手盆。那张脸带了一层黑色的胡茬,就像一只猿猴,也在瞪着看他。

对于刮脸这件事,他发现自己完全知道该怎么做,他看他爸爸刮脸看得够多的了。刮完脸,那张脸看着稍微更像他自己的脸。事实上,要好看很多,不像他十一岁的脸那样胖乎乎的,有了一个骄傲的下巴,眼神大胆。很帅嘛,他心想。

他穿上放在一张椅子上的衣服,然后就下楼了。他想,大家看到我一夜之间长大十岁,长高一英尺,他们会大吃一惊的。但是三个大人懒散地坐在早餐桌前,其中只有格温德林抬头用明亮的绿色眼睛看了他一眼,很快又望向别处。他的爸妈只是咕哝了一句早上好,就接着读他们的报纸。彼得感觉胃里怪怪的。他给自己倒了杯咖啡,拿起折好放在他盘子边的报纸,扫了一眼头版。罢淡绿细直纹短工,有关军火的丑闻,还有几个重要国家首脑的会议。他发现自己知道所有总统和大臣的名字,而且知道他们的故事和目标。他的胃还是感觉不对劲儿。他喝了一小口咖啡,味道很糟糕,就好像把烧焦了硬纸板磨成粉,然后在洗澡水里煮。但他还是继续小口小口地喝,因为他不想让谁觉得他事实上只有十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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