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时期的大海

发布:2018-09-18 18:26 · 马尔克斯

“是从卡塔利诺住的地方传过来的,”科洛蒂尔德说道,“可能有人来了。”

果然来了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卡塔利诺觉得可能还会来人,他试图把留声机修好,但却怎么也修不好,只好请潘乔?阿巴莱西多帮忙。阿巴莱西多虽然从来没干过什么活,但什么活他都会干,他有一只工具箱和一双灵巧的手。

卡塔利诺的店是一座木头房子,靠着大海,周围没有邻居。店里有一间大厅,摆着几张椅子和桌子,里面还有好几个房间。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一声不吭地靠着柜台坐着,眼看着潘乔·阿巴莱西多干活,轮流打着哈欠。

又试了好几次后,留声机能用了。当人们远远地听到清晰的音乐声时,都停止了谈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没什么话可说了,因为他们都意识到从最后一次听到音乐之后,大家都已衰老了许多许多。

九点之后,托彼亚斯看到大家时谁都没睡觉。他们坐在门边正带着看日全食时那种恐惧而又无知的神情,聆听着卡塔利诺的旧唱片。每张唱片都使他们回想起已经去世的某个人,回想起生了一场大病之后吃到嘴里的那些食物的味道,或者回想起很多年前的某一天,已经计划好的第二天要干的事,但却因为当时忘得一干二净而从未着手干过。

十一点左右,音乐停止了。海上飘着一片黑糊糊的云彩,许多人都认为要下雨,便回家上床睡了。但是云彩下来了,在地面上飘浮了一会,然后沉浸在水中。天空中只剩下闪烁的星星。不多一会,镇上的微风一直吹到海的中央,然后又带回了玫瑰花香。

“我已经告诉过你,哈科博。”堂马克西莫?戈麦斯喊了起来。“这股味道又来了。我敢肯定从今天起,每天晚上都能闻到这股香味。”

“上帝为什么这样安排呢?”老哈科博说道,“对我的生活来说,这股气味来得太晚了。”

他俩没留心听什么音乐,只是在空荡荡的店里又玩了一会棋。他们记忆中的事离现在太远太远,就是再陈旧的唱片也无法引起他们对往事的回想了。

“我这个人嘛,对这些事从来不太相信,”堂马克西莫?戈麦斯说道,“一个人和土地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结了好几次婚,总是希望自己家能有个小院子,在里面种点花,巴望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就感觉自己好像真的有了花,甚至相信自己的感觉是真实的,这都不算奇怪。”

“要知道,我们的鼻子现在正闻着这股香味。”老哈科博说。

“这没关系,”堂马克西莫?戈麦斯说,“在战争年月里,当革命失败时,我们热切地希望有一位将军,结果就真的看到一个有血有肉的马尔博罗公爵出现在我们眼前。我是亲眼目睹这一切的,哈科博。”

已经过了十二点,当马克西莫离去后,老哈科博关上店门,提着灯上卧室去了。在晶莹的海水衬托下窗户显得格外清晰,老哈科博看见那块人们站着往海里扔死人的岩石。

“彼特拉。”他低声叫了一声。

她已经听不到他的呼叫了。那时,她几乎是漂浮在孟加拉湾的海面上,中午时分,阳光灿烂。她像睡在一只明亮的玻璃柜中一样,躺在水中,只要抬起头来,就能看到一只巨大的轮船,但是她再也看不见自己的丈夫。在她能看到轮船的那会,她丈夫已在世界的另一侧。这时,她又听到了从卡塔利诺唱机上传来的音乐声。

“别走了,”老哈科博说,“就在六个月前他们还以为你疯了,而现在他们自己却都在为置你于死地的气味狂乐呢。”

他熄了灯,钻进被子里,泪水缓慢地流了出来,他哭了,像其他老人一样,干巴巴地呜咽着。不多一会,他就进入了梦乡。

“如果可能的话,我要离开这个小镇。”睡梦中他还在抽泣,“到哪儿去都行。不过至少得有二十比索呀。”

从那天晚上起一连好几个星期,大海都散发着那股气味。气味熏透了家中的木头、吃的食物以及喝的水,最后简直是无处不在,无处不有。许多人从自己拉出的粪便中也闻到了这股香气,人们越发感到惊恐不安了。那天来到卡塔利诺店里的三男一女是星期五走的,但是第二天就回来了,而且带回一群人。星期天来的人更多了,熙熙攘攘,四处寻找有什么吃的,哪里能睡,最后把马路堵得水泄不通。

有更多的人来了。那些以前因害怕葬身海底而离开小镇的女人们都回来了,她们来到卡塔利诺的店里。看上去,她们比过去更胖,比过去更加注意化妆了;她们还带回了流行音乐唱片,只是谁也不能从中找到任何记忆。好几位小镇上的老住户也回来了。他们是为了发财而离开这里的,回来后便大谈特谈自己现在多么富有,不过,他们身上穿的还是离开这里时穿的那几件衣服。随后,各类音乐、五花八门的彩票、奖券、算命占卜等也都蜂拥而入。还有持枪的强盗,用蛇绕着脖子、兜售长生不老仙丹的江湖骗子。连着好几个星期来人还是源源不断,就是在下了几场雨,海水变得浑浊不清,气味消失之后,也没发生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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