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甘的落日

发布:2018-09-25 10:12 · 韩小蕙

原来如此令我们震撼的美,竟是深藏在“残缺”两字里面,而从美学的观念来看,残缺也是一种美,甚至应该是比完美更美的一种美,想一想悲剧为什么总能比正剧和喜剧更激动人心,那无疑就是残缺美的力量。我想起两位当代学者的话,一位是哲学家周国平先生,他说:“一切太美的事物会使人感到无奈”,这和“高处不胜寒”同样道理;另一位是评论家雷达先生,他不无激愤地说:“我不喜欢让人说不出缺点的人,我畏惧完美,因为完美意味着终结。”我想他们的话是对的,世间万物,是应该保留一点残缺美,残缺使人痛苦,使人思考,使人清醒,又使人不断进取。在残缺面前,人可以保持深刻和尊严感,而在完美面前,大多得到的是苍白的和肤浅的满足。

蒲甘时期的大师们,当年是否听到过这样精彩的论说?

举目望去,除了绿树掩映中的一群群残红色佛塔,蒲甘的大地上,似乎就没有其他长物了。

蒲甘不算大,现在只是曼德勒市下辖的一个古文化遗存,也许能算上一个小镇。只有一条小小的街道,一两家小小的餐馆,两三家小小的杂货店,可令人惊愕不解的是,就在这方小小的区域里,鼎盛时期,竟矗立着20000多座佛塔!今日犹存2000多座,仍美其名:“万塔之国”。

这个古王朝大约建于1044年,是为缅甸国家的发祥地,前后绵亘200余年。历11任君主,后来皇室不思进取,宫廷糜烂内乱,终招致没顶之灾,于13世纪的1287年,在鞑靼征骑的刀光火影之下,灭亡了。

其时正值中国元代元世祖忽必烈时期。中华帝国,有文字记载的文明史至彼,已有一千多年,文化灿烂,科技发达,五谷丰登,国力强盛。而当时的蒲甘王国呢,只是一个200年历史的农耕国家,靠着铁镰求祈上苍,国势显然是不强的,国力也不宽裕。问题就来了:

短短200年,蒲甘怎么造了那么多塔?

为什么要造那么多塔?

都是谁造的?

哪儿来的钱财?

我步入一座座塔门,走进了历史深处。

阿难陀寺有北京民族文化宫那么高,规模也差不多,在蒲甘众塔中,它不是最高的,也不是最大的,却是地位最重要的。原因有两:一是它建立最早,“蒲甘得有今日之荣誉者,阿难陀寺实与有功焉。”(引自戈·埃·哈威《缅甸史》);二是它的建筑艺术水平和工艺水平最高,堪称蒲甘佛塔的代表作。

在这里,我们不得不暂时停顿一下,让我们对自己习以为常的思维定式来一点调整。去缅甸前,我也想当然地认为,我们的这个接壤邻邦,肯定也是中华文化的嫡传者。谁料完全不是这么回事,缅甸的古文化也可称“辉煌灿烂”,但确实不是发蒙于我们这个源头,而大概更接近于古印度的佛教文化(我没去过印度,此一说存疑);比如我们中国的塔,都说是僧人仙逝以后放舍利子的,所以一座塔就是一个亡灵,它们一般是实心塔,地位高者另外设有地宫,陪葬相应等级的珍宝,最著名者如人人都知晓的陕西法门寺,其出土的地下宝藏可以建成一座专门的博物馆,甚至形成一门法门寺学。而缅甸的塔分实心塔和空心塔两种,空心塔里面都塑着巨大的释迦牟尼像,还有佛龛、壁画等等其他艺术品,主要功能是用于朝拜,阿难陀寺即是这一种。

缅方导游向我们夸耀的是阿难陀寺杰出的采光技术,当初建塔时,为保护佛塔万世永存,阳光是绝不能射入的,但随之而来的难题是照明问题,建筑师们就在佛像对面的塔顶凿开一小扇拱形窗子,使光束照在佛脸上,既避免了阳光的直射,又突出了“主要英雄人物”,还解决了寺内的照明,可谓一石三鸟,的确很高明。另一夸耀之处是佛巨像,缅甸的塔内都是四面佛,只供一位今世释迦牟尼佛,阿寺也不例外,四个佛像均为立像,衣着和手势略有不同,其巨高巨有如杭州灵隐寺的大佛像,须仰视,雕塑水准一般,线条很粗犷,面部表情也显得呆板单一。使导游引为自豪的是它们的募捐者,其中有一座像是由一个村庄集体捐献的,而以前他们对佛寺的态度“不很正确”,现在已提高了觉悟,捐献佛像是改正错误的实际行动也……

这种讲解,已经有了佛教的劝喻味道,是不是?在缅甸,这种叫人皈依佛教的劝喻到处都是,这可能与她过去是多神教国家有关系;许多寺庙里甚至做成连环画图,有的用水彩、油漆,有的用石雕,镶在墙壁上。其中有一种到处重复的内容,就是说过去某个国王相信邪教,致使人民生灵涂炭,后来某大臣(或某王子、某公主、某主妃等)请来佛祖,战胜了邪教,遂使国王幡然悔悟,人民也从苦海里面获得了新生。每幅连画都非常平实易懂,没有文化的妇孺也能一目了然,我不由得十分感慨:这佛教的宣传手段可真是厉害,应该让我们的宣传部门好好学一学。

不过,我却更喜欢自己随意走,随意看,随意感悟,随意遐想,就离开了主流,独自随缘而行——啊,还真让我看到一方神圣了!

是通道内八十座佛龛中的一座,我平生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美的佛像!这是一尊女佛(虽然曾有出家人告诉我“佛没有女的”,但眼前这尊绝对是女佛):全身呈S型流线,毫乳美似山,细腰丽如蜂。长颈亚赛天鹅,丰臀斜扭,健腿微曲,赤足点地,端庄的神色,浑圆的胳膊,纤纤细手,左手上扬做出无畏的手势,右手自然下垂搭在裙摆上,通身上下,无处不呈现出安祥有度的线条。她可说是现实世界里最美丽女人的化身。不,她比她们更有美感,更其动人,她是天国里才有的女人。我的眼泪涌了上来,心里恋恋的,不忍离去,美是重要的精神慰藉,有时比亲人的安抚还更能熨平心灵的委屈,但生活中的真美、大美又往往太难太难寻觅,撞上了是一种福缘,可惜又是转瞬即逝!

导游仿佛注意到了我的心思,主动走过来,告诉我说,这是释迦牟尼佛的母亲,她已知自己怀上了佛子,做梦梦见了天国的情景。哦,我这才发现,在佛祖母上方,的确有着一些祥云、瑞草什么的,还有一些等待的人群。不过说实在的,这些陪衬没什么好看之处,过人的光彩还在于佛祖母本身,在于她美丽的女人体,更在于照亮了这美丽形体的精神之美。我近来慢慢明白了一件事;世间万物最美的,原来还是女人,别说那些色迷迷的男人,就连女人自己,每到一个新的国家、新的地方,都自觉不自觉地看看大街上的女人漂亮不漂亮,在心里面品头论足。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漂亮的女人可真是占尽了风光。可惜的是,漂亮的女人往往缺少聪明的脑子,使人觉得索然无味,所以在西方,才有雕塑家抱着自己雕出的女人像痛苦流涕的传说。

后来在仰沙供玛拉、古骠基、射鸟基等寺庙里,我还看到了别一些令人目旋的女神雕像,她们或端坐,或侧卧,或手舞足蹈,最吸引我的是她们身上那柔软而又有弹性的曲线,工匠们倾注了心血,用力把她们夸张得极为妩媚动人,就像古希腊的美女雕塑们一样美丽,缅甸的木材举世闻名,它的雕刻工艺说实在的不敢恭维,但只有这一个例外,就是对女人体的造型,堪称世界第一流,所幸的是这技艺还流传下来了,今天你随便到缅甸哪个市场去,都可以找到这种引人心神飞动的婀娜女神。在一座不知名的小寺庙里,我还看见过一幅16世纪的宫廷壁画,上面也有许多俗世世界里的美丽女人,线条都是呈S形,像我们敦煌的飞天一样有一种流动的美。可惜不知为什么,这许多佛和许多女人的面部表情虽似平静,却都很忧郁,他们在忧虑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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