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六感学校长出三头六臂

作者:林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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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历史·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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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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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5372字

九点多就下晚自习了,我回到我的小屋子,就像鸟儿从笼子回到了树林,我的笼子就是一节又一节的课,一摞又一摞的作业本。我不太喜欢讲课,也不喜欢改作业,我喜欢带学生劳动。这种劳动跟生产队里的劳动不一样,带有嬉游的气质,如同城市里的春游或郊游。教育革命的语录是怎样说的了,“现在课程多,害死人,使中小学生、大学生天天处于紧张状态。课程可以砍掉一半。学生成天看书,并不好。”“现在的考试,用对付敌人的办法,搞突然袭击,出一些怪题、偏题整学生。这是一种考八股文的方法,我不赞成,要完全改变。”“旧教学制度摧残人才,摧残青年,我很不赞成。”“课程讲得太多,是烦琐哲学。烦琐哲学总是要灭亡的。”这些语录我们曾经倒背如流,三十年都没有忘记。对于我们的少年时光,我既为读书少而痛心疾首,同时又为那些五花八门的玩意儿而庆幸。高中时代的沼气池,腐殖酸铵,水稻三化螟越冬代,自制的干湿测量仪,***不类的半导体以及一盏又一盏我们安装的灯在农民的房屋里亮起来,它们在我的中学时代闪闪发光,是它们,使我没有深陷在令人窒息的应试教育中。


我这样的老师带出的学生更是没有什么可说的,谁也没有在学校里变成合格的螺丝钉,他们一个比一个能捣蛋,而我放任自流,毫不制裁。校长很快就看在眼里,不让我当班主任了。他让我当科任老师,为了把我的时间填得满满的,他让我担任以下课程:初中一年级的语文和英语,初二年级的数学,新闻报道(这是教育改革新设的课),高中一年级的化学课,高二年级的唱歌课(不是音乐课),共六门。谁听了以上安排都会以为我长了三头六臂,是妖怪变的。


让我告诉你我是怎么干的。


为了给自己壮胆,我对自己说,教六门课就跟吃豆腐一样容易,不必害怕。成年以后我才知道,吃豆腐是指性骚扰,但南流话从来没有这层意思。豆腐全世界最软,根本不用牙齿出力就咽下去了,所以任何容易的事情都称之为吃豆腐。


六感学校这些豆腐我是这样吃的:语文,我认为语文最容易教,在中学的印象里,谁什么都不懂就让他教语文,有很多语文老师平庸无趣,把课讲得味同嚼蜡,搞得大家最讨厌语文课,最看不起语文老师,并且一致认为,语文是一件低智商的活儿。既如此,在六感学校上语文课我就不备课。英语,则更好教,我把进度放慢,慢到不可思议的程度,整整一个学期我只教了二十六个字母及两句话,一句是:毛主席万岁!我至今记得,众学生写在课本上的注音为:狼礼服前面猫。这句诡异的话用铅笔写在英文字母的缝隙间,字迹模糊,若隐若现,不怀好意。另一句是: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中国共产党万岁!这两句话分别是英语课本上的两课。也就是说,整整一个学期,除了二十六个英语字母,我只教了两篇课文。尽管如此,我发现我比初二那两个班的进度还要快一点,初一和初二是同时开的英语课。这个发现使我更踏实了。


数学我也不怕,不但不怕,还喜欢。我刚毕业一年,学到的还没有忘掉,照着猫画老虎,或者照着葫芦画一个瓢。这样,第三块豆腐又吃下去了。新闻报道这门课原来是没有的,因为教育革命不断深化,要“学以致用”,所以六感学校就设了这门课。校方给我发了一本书,让我照书上讲讲,不用考试。照我看来,这门课算不上豆腐,只能算豆腐渣。


高一的化学,可真的就有点难了,学得再好,也是一个现买现卖,俗语是这样说的:要给别人一勺水,肚子里就得有一桶水。高中毕业教高中,就等于把肚子里仅有的一勺水全泼出去,很有点不妙。好在让我教的是高一的化学,虽然高一的期终考试搞的是论文《无机化学中充满了辩证唯物主义》,但平时作业总是按题做的。不像到了高二,赶上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搞沼气池和腐殖酸铵。我星夜赶回南流家里,从我放旧课本的木箱里翻出了我的化学作业本,我看到上面的作业整整齐齐的全须全尾,我立马就感到这块最硬的豆腐顷刻变软了。要知道,整个六感学校没有一本教学参考书,做出来的习题连对错都分不出。


唱歌课就更好了!真是好啊,只要认识简谱就行,只要嗓子不哑就行,找得到新电影里的插曲就更好了。如果找不到,有《战地新歌》也可以。铺开一大张白纸,用毛笔写了歌名,抄一行简谱,再抄一行歌词,一首新歌就出现在这幅大纸上了。叠起来夹上,再找一根细长的棍子,然后踏着上课的钟声走到教室门口,我心情愉快,脚步富有弹性,钟声一停我就走进教室,我不看底下那片眼睛,不看我也知道它们是晶亮的,像鸽子扇着翅膀,又如萤火虫一闪一闪。教室的墙又白又干净,还有一点石灰的气味,秋季开学刚刚刷过。黑板就等在那里,它像座位上的女生那样眼巴巴地等着。我抖开歌纸,拿出图钉,先按左上角,再按右上角,一首新歌就出现在教室里了。然后我唱一句大家唱一句:歌如潮花如海,万紫千红迎客来,亚非拉人民心连心,友谊的花朵遍地开。一句句唱下去,“亚非拉”这样的字眼让大家觉得自己已经胸怀祖国,放眼世界,小小六感跟全地球连在了一起,“友谊的花朵”这样的词句也同样使人感动。唱歌课总是有点短,一首歌还没唱熟就下课了,只好盼着下一节唱歌课。下一节课我就不教旧歌了,因为我自己都腻了,我们唱新歌,电影《海霞》里的插曲:大海边哎——沙滩上哎——风吹大海起波浪,渔家姑娘在海边哎——织呀织渔网,织呀么织渔网。我们一口气从胸口长长地呼出,真是辽阔宽广啊!这歌一口气就把我们送到了大海边,我们是山里的孩子,从来没有见过大海,这首关于海的歌让我们激动和幻想,它顺着各自的喉咙流到每人的血液和内脏里,成为我们身体里珍贵的元素。


六块豆腐吃下去之后,我发现我还有几摞作业本。我把它们放在我屋里的床板桌上,然后我看书写信写日记,到了深夜,我就提着我的白铁桶到水井去打半桶水。星月朗朗,路上的青草湿漉漉的,我把铁皮桶沉到墨玉似的井水里,月亮碎成一片。我打上一桶水,在井边倒掉半桶,然后提半桶水回来放在房间的门角。


一个夜晚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