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山在那儿

作者:刘慈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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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科幻·灵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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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5 2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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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7400字

“我今天一定要搞清楚你这个怪癖:为什么从不上岸?”船长对冯帆说,“五年了,我都记不清蓝水号停泊过多少个国家的多少个港口了,可你从没上过岸。如果蓝水号退役了,你是不是也打算像电影的主人公那样随它沉下去?”


“我会换条船,海洋考察船总是欢迎我这种不上岸的地质工程师的。”


“是陆地上有什么东西让你害怕吧?”


“相反,陆地上有东西让我向往。”


“什么东西?”


“山。”


他们现在站在蓝水号海洋地质考察船的左舷,看着赤道上的太平洋。一年前蓝水号第一次过赤道时,船上还娱乐性地举行了那个古老的仪式,但随着这片海底锰结核沉积区的发现,蓝水号在一年中反复穿越赤道无数次,他们已经忘了赤道的存在。


现在,夕阳已沉到了海平线下,太平洋异常地平静,冯帆从未见过平静的海面,这让他想起了那些喜马拉雅山上的湖泊,清澈得发黑,像地球的眸子。一次,他和两个队员偷看湖里的藏族姑娘洗澡,被几个牧羊汉子拎着腰刀追,后来追不上,就用石抛子朝他们抡石头,贼准,他们只好做投降状站下,那几个汉子走近打量了他们一阵儿就走了,冯帆听懂了他们嘀咕的那几句藏语:还没见过外面来的人能在这地方跑这么快。


“喜欢山?那你是山里长大的了。”船长说。


“不,”冯帆说,“山里长大的人一般都不喜欢山,他们总是感觉山把自己与世界隔绝开来。我认识一个尼泊尔夏尔巴族登山向导,他登了四十一次珠峰,但每一次都在距峰顶不远处停下,看着雇用他的登山队登顶,他说只要自己愿意,无论从北坡还是南坡,都可以在十个小时内登上珠峰,但他没有兴趣。山的魅力是从两个方位感受到的:一是从平原上远远地看山,再就是站在山顶上。


“我的家在河北大平原上,向西能看到太行山。家和山之间就像这海似的一马平川,没遮没挡。我生下来不久,妈第一次把我抱到外面,那时我脖子刚硬得能撑住小脑袋,就冲着西边的山伊伊呀呀地叫。学走路时,总是摇摇晃晃地朝山那边走。大一些后,曾在一天清晨出发,沿着石太铁路向山走,一直走到中午肚子饿了才回头,但那山看上去还是那么远。上学后还骑着自行车向山走,那山似乎随着我向后退,丝毫没有近些的感觉。时间长了,远山对于我已成为一种象征,像我们生活中那些清晰可见但永远无法到达的东西,那是凝固在远方的梦。”


“我去过那一带。”船长摇摇头说,“那里的山很荒,上面只有乱石和野草,所以你以后注定要面临一次失望。”


“不,我和你想的不一样,我只想爬上去,并不指望得到山里的什么东西。第一次登上山顶时,看着抚育我长大的平原在下面延展,真有一种新生的感觉。”


冯帆说到这里,发现船长并没有专注于他们的谈话,他仰头看天,那里,已出现了稀疏的星星,“那儿,”船长用烟斗指着正上方天顶的一处说,“那儿不应该有星星。”


但那里有一颗星星,很暗淡,丝毫不引人注意。


“你肯定?”冯帆将目光从天顶转向船长,“gps早就代替了六分仪,你肯定自己还是那么熟悉星空?”


“那当然,这是航海专业的基础知识……你接着说。”


冯帆点点头:“后来在大学里,我组织了一支登山队,登过几座7000米以上的高山,最后登的是珠峰。”


船长打置着冯帆:“我猜对了,果然是你!我一直觉得你面熟,改名了?”


“是的,我曾叫冯华北。”


“几年前你可引起不小的关注啊,媒体上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基本上是吧,反正那四个大学登山队员确实是因我而死的。”


船长划了根火柴,将熄灭的烟斗重新点着,“我感觉,做登山队长和做远洋船长有一点是相同的:最难的不是学会争取,而是学会放弃。”


“可我当时要是放弃了,以后也很难再有机会。你知道登山运动是一件很花钱的事,我们是一支大学生登山队,好不容易争取到赞助……由于我们雇的登山协同和向导闹罢工,在建一号营地时耽误了时间,然后就预报有风暴,但从云图上看,风暴到这儿至少还有二十个小时的时间,我们这时已经建好了7900米的二号营地,立刻登顶时间应该够了。你说我这时能放弃吗?“那颗星星在变亮。”船长又抬头看了看。


“是啊,天黑了嘛。”


“好像不是因为天黑……说下去。”


“后面的事你应该都知道:风暴来时,我们正在海拔8680米到8710米最险的一段上,那是一道接近90度的峭壁,登山界管它叫第二台阶中国梯。当时峰顶已经很近了,天还很晴,只在峰顶的一侧雾化出一缕云,我清楚地记得,当时觉得珠峰像一把锋利的刀子,把天划破了,流出那缕白血……很快一切都看不见了,风暴刮起的雪雾那个密啊,一下子就把那四名队员从悬崖上吹下去了,只有我死死拉着绳索。可我的登山镐当时只是卡在冰缝里,根本不可能支撑五个人的重量,也就是出于本能吧,我割断了登山索上的钢扣,任他们掉下去……其中两个人的遗体现在还没找到。”


“这是五个人死还是四个人死的问题。”


“是,从登山运动紧急避险的准则来说,我也没错,但就此背上了这辈子的一个十字架……你说得对,那颗星星不正常,还在变亮。”


“别管它……那你现在的这种……状况,与这次经历有关吗?”“还用说吗?你也知道当时媒体上铺天盖地的谴责和鄙夷,说我不负责任,说我是个自私怕死的小人,为自己活命牺牲了四个同伴……我至少可以部分澄清后一种指责,于是那天我穿上那件登山服戴上太阳镜,顺着排水管登上了学院图书馆的顶层。就在我跳下去前,导师上来了,他在我后面说:你这么做是不是太轻饶自己了?你这是在逃避更重的惩罚。我问他有那种惩罚吗?他说当然有,你找一个离山最远的地方过一辈子,让自己永远看不见山,这不就行了?于是我就没有跳下去。这当然招来了更多的耻笑,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导师说得对,那对我真的是一个比死更重的惩罚。我视登山为生命,学地质也是为的这个,让我一辈子永远离开自己痴迷的高山,再加上良心的折磨,很合适。


于是我毕业后就找到了这个工作,成为蓝水号考察船的海洋地质工程师,来到海上——


离山最远的地方。”


船长盯着冯帆看了好半天,不知该说什么好,终于认定最好的选择是摆脱这人,好在现在头顶上的天空中就有一个转移话题的目标:“再看看那颗星星。”“天啊,它好像在显出形状来!”冯帆抬头看后惊叫道。那颗星已不是一个点,而是一个小小的圆形,那圆形在很快扩大,转眼间成了天空中一个醒目的发着蓝光的小球。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把他们的目光从空中拉回了甲板,头上戴着耳机的大副急匆匆地跑来,对船长说:“收到消息,有一艘外星飞船正在向地球飞来,我们所处的赤道位置看得最清楚,看,就是那个!”


三人抬头仰望,天空中的小球仍在急剧膨胀,像吹了气似的,很快胀到满月大小。


“所有的电台都中断了正常播音在说这事儿呢!那个东西早被观测到了,现在才证实它是什么,它不回答任何询问,但从运行轨道看,它肯定足有巨大动力的,正在高速向地球扑过来!他们说那东西有月球大小呢!”现在看,那个太空中的球体已远不止月亮大小了,它的内部现在可以装下十个月亮,占据了天空相当大的一部分,这说明它比月球距地球要近得多。大副捂着耳机接着说:“他们说它停下了,正好停在三万六千公里高的同步轨道上,成了地球的一颗同步卫星!”“同步卫星?就是说它悬在那里不动了?!”


“是的,在赤道上,正在我们上方!”


冯帆凝视着太空中的球体,它似乎是透明的,内部充盈着蓝幽幽的光,真奇怪,他竟有种盯着海面看的感觉,每当海底取样器升上来之前,海呈现出来的那种深邃都让他着迷,现在,那个蓝色巨球的内部就是这样深不可测,像是地球海洋在远古丢失的一部分正在回归。


“看啊,海!海怎么了?!”船长首先将目光从具有催眠般魔力的巨球上挣脱出来,用烟斗指着海面惊叫。


前方的海天连线开始弯曲,变成了一条向上拱起的正弦曲线。海面隆起了一个巨大的水包,这水包急剧升高,像是被来自太空的一只无形的巨手提了起来。


“是飞船质量的引力!它在拉起海水!”冯帆说,他很惊奇自己这时还能进行有效的思考。飞船的质量相当于月球,而它与地球的距离仅是月球的十分之一!幸亏它静止在同步轨道上,引力托起的海水也是静止的,否则滔天的潮汐将毁灭世界。


现在,水包已升到了顶天立地的高度,呈巨大的秃锥形,它的表面反射着空中巨球的蓝光,而落日暗红的光芒又用艳丽的血红勾勒出它的边缘。水包的顶端在寒冷的高空雾化出了一缕云雾,那云飘出不远就消失了,仿佛是傍晚的天空被划破了似的这景象令冯帆心里一动,他想起了……


“测测它的高度!”船长喊道。


过了一分钟有人喊道:“大约9100米!”


在这地球上有史以来最恐怖也是最壮美的奇观面前,所有人都像被咒语定住了。“这是命运啊……”冯帆梦呓般地说。


“你说什么?!”船长大声问,目光仍被固定在水包上。


“我说这是命运。”


是的,是命运,为逃避山,冯帆来到太平洋中,而就在这距山最远的地方,出现了一座比珠穆朗玛峰还高二百米的水山,现在,它是地球上最高的山。


“左舵五,前进四!我们还是快逃命吧!”船长对大副说。


“逃命?有危险吗?”冯帆不解地问。


“外星飞船的引力已经造成了一个巨大的低气压区,大气旋正在形成,我告诉你吧,这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大的风暴,说不定能把蓝水号像树叶似的刮上天!但愿我们能在气旋形成前逃出去。”大副示意大家安静,捂着耳机听了一会儿,说:“船长,事情比你想的更糟!电台上说,外星人是来毁灭地球的,他们仅凭着飞船巨大的质量就能做到这一点!飞船引力产生的不是普通的大风暴,而是地球大气的大泄漏!”


“泄漏?向什么地方泄漏?”


“飞船的引力会在地球的大气层上拉出一个洞,就像扎破气球一样,空气会从那个洞中逃逸到太空中去,地球大气会跑光的!”“这需要多长时间?”船长问。


“专家们说,只需一个星期左右,全球的大气压就会降到致命的低限。他们还说,当气压降到一定程度时,海洋会沸腾起来,天啊,那是什么样子啊……现在各国的大城市都陷人混乱,人们一片疯狂都拥进医院和工厂抢劫氧气……呵,还说,英国卡纳维拉尔角的航天发射基地都有疯狂的人群拥入,他们想抢作为火箭发射燃料的液氧……”


“一个星期?就是说我们连回家的时间都不够了。”船长说,摸出火柴再次点燃熄灭的烟斗。


“是啊,回家的时间都不够了……”大副茫然地说。


“要这样,我们还不如分头去做自己最想做的事。”冯帆说,他突然兴奋起来,感到热血沸腾。


“你想做什么?”船长问。


“登山。”“登山?登……这座山?!”大副指着海水高山吃惊地问。


“是的,现在它是世界最高峰了,山在那儿了,当然得有人去登。”


“怎么登?”“登山当然是徒步的——游泳。”“你疯了?!”大副喊道,“你能游上九公里高的水坡?那坡看上去有四十五度!那和登山不一样,你必须不停地游动,一松劲就滑下来了!”


“我想试试。”“让他去吧。”船长说,“如果我们在这个时候还不能照自己的愿望生活,那什么时候能行呢?这里离水山的山脚有多远?”“二十公里吧。”


“你开一艘救生艇去吧,”船长对冯帆说,“记住多带些食品和水。”“谢谢!”


“其实你挺幸运的。”船长拍拍冯帆的肩说。


“我也这么想。”冯帆说,“船长,还有一件事我没告诉你,在珠峰遇难的那四名大学登山队员中,有我的恋人。当我割断登山索时,脑子里闪过的念头是这样的:我不能死,还有别的山呢。”


船长点点头,“去吧。”


“那……我们怎么办呢?”大副问。


“全速冲出正在形成的风暴,多活一天算一天吧。”


冯帆站在救生艇上,目送着蓝水号远去,他原准备在其上度过一生的。


另一边,在太空中的巨球下面,海水高山静静地耸立着,仿佛亿万年来它一直就在那儿。


海面仍然很平静,波澜不惊,但冯帆感觉到了风在缓缓增强,空气已经开始向海山的低气压区聚集了。救生艇上有一面小帆,冯帆升起了它,风虽然不大,但方向正对着海山,小艇平稳地向山脚驶去。随着风力的加强,帆渐渐鼓满,小艇的速度很快增加,艇首像一把利刃划开海水,到山脚的二十公里路程只走了四十分钟。当感觉到救生艇的甲板在水坡上倾斜时,冯帆纵身一跃,跳入被外星飞船的光芒照得蓝幽幽的海中。


他成为第一个游泳登山的人。


现在,已经看不到海山的山顶,冯帆在水中抬头望去,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面一望无际的海水大坡,坡度有四十五度,仿佛是一个巨人把海洋的另一半在他面前掀起来一样。


冯帆用最省力的蛙式游着,想起了大副的话。


他大概算了一下,从这里到顶峰有十三公里左右,如果是在海平面,他的体力游出这么远是不成问题的,但现在是在爬坡,不进则退,登上顶峰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冯帆不后悔这次努力,能攀登海水珠峰本身已是自己登山梦想的一个超值满足了。


这时,冯帆有某种异样的感觉。他已明显地感到了海山的坡度在增加,身体越来越随着水面向上倾斜,游起来却没有感到更费力。回头一看,看到了被自己丢弃在山脚的救生艇,他离艇之前已经落下了帆,此刻却见小艇仍然稳稳地停在水坡上,没有滑下去。他试着停止了游动,仔细观察着周围,发现自己也没有下滑,而是稳稳地浮在倾斜的水坡上!冯帆一砸脑袋,骂自己和大副都是白痴:既然水坡上呈流体状态的海水不会下滑,上面的人和船怎么会滑下去呢?现在冯帆知道,海水高山是他的了。


冯帆继续向上游,越来越感到轻松,主要是头部出水换气的动作能够轻易完成,这是因为他的身体变轻的缘故。重力减小的其他迹象也开始显现出来,冯帆游泳时溅起的水花下落的速度变慢了,水坡上海浪起伏和行进的速度也在变慢,这时大海阳刚的一面消失了,呈现出了正常重力下不可能有的轻柔。


随着风力的增大,水坡上开始出现排浪,在低重力下,海浪的高度增加了许多,形状也发生了变化,变得薄如蝉翼,在缓慢的下落中自身翻卷起来,像一把无形的巨刨在海面上推出的一卷卷玲珑剔透的刨花。海浪并没有增加冯帆游泳的难度,浪的行进方向是向着峰顶的,推送着他向上攀游。随着重力的进一步减小,更美妙的事情发生了:薄薄的海浪不再是推送冯帆,而是将他轻轻地抛起来,有一瞬间他的身体完全离开了水面,旋即被前面的海浪接住,再抛出,他就这样被一只只轻柔而有力的海之手传递着,快速向峰顶进发。他发现,这时用蝶泳的姿势效率最高。


风继续增强,重力继续减小,水坡上的浪已超过了十米,但起伏的速度更慢了。由于低重力下水之间的磨擦并不剧烈,这样的巨浪居然不发出声音只能听到风声。身体越来越轻盈的冯帆从一个浪峰跃向另一个浪峰,他突然发现,现在自己腾空的时间已大于在水中的时间,不知道自己是在游泳还是在飞翔。有几次,薄薄的巨浪把他盖住了,他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由翻滚卷曲的水膜卷成的隧道中,在他的上方,薄薄的浪膜缓缓卷动,浸透了巨球的篮光。透过浪膜,可以看到太空中的外星飞船,巨球在浪膜后变形抖动,像是用泪眼看去一般。


冯帆看看左腕上的防水表,他已经“攀登”了一个小时,照这样出人意料的速度,最多再有这么长时间就能登项了。


冯帆突然想到了蓝水号,照目前风力增长的速度看,大气旋很快就要形成,蓝水号无论如何也逃不出超级风暴了。他突然意识到船长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应该将船径直驶向海水高山,既然水坡上的重力分量不存在,蓝水号登上顶峰如同在平海上行驶一样轻而易举,而峰顶就是风暴眼,是平静的!想到这里,冯帆急忙掏出救生衣上的步话机,但没人回答他的呼叫。


冯帆已经掌握了在浪尖飞跃的技术,他从一个浪峰跃向另一个浪峰,又“攀登”了二十分钟左右,已经走过了三分之二的路程,浑圆的峰顶看上去不远了,它在外星飞船撒下的光芒中柔和地闪亮像是等待着他的一个新的星球。这时,呼呼的风声突然变成了恐怖的尖啸,这声音来自所有方向。风力骤然增大,二三十米高的薄浪还没来得及落下,就在半空中被飓风撕碎,冯帆举目望去,水坡上布满了被撕碎的浪峰像一片在风中狂舞的乱发在巨球的照耀下发出一片炫目的白光。


冯帆进行了最后的一次飞跃,他被一道近三十米高的薄浪送上半空,那道浪在他脱离的瞬间就被疾风粉碎了。他向着前方的一排巨浪缓缓下落,那排浪像透明的巨翅缓缓向上张开,似乎也在迎接他就在冯帆的手与升上来的浪头接触的瞬间,这面晶莹的水晶巨膜在强劲的风中粉碎了,化做一片雪白的水雾,浪膜在粉碎时发出一阵很像是大笑的怪声。与此同时,冯帆已经变得很轻的身体不再下落,而是离癫狂的海面越来越远,像一片羽毛般被狂风吹向空中。


冯帆在低重力下的气流中翻滚着,晕眩中,只感到太空中发光的巨球在围绕着他旋转。当他终于能够初步稳住自己的身体时,竟然发现自己在海水高山的顶峰上空盘旋!水山表面的排排巨浪从这个高度看去像一条条长长的曲线,这些曲线标示出旋风呈螺旋状汇聚在山顶。冯帆在空中盘旋的圈子越来越小,速度越来越快,他正在被吹向气旋的中心。


当冯帆飘进风暴眼时,风力突然减小,托着他的无形的气流之手松开了,冯帆向着海水高山的峰顶坠下去,在峰顶的正中扎入了蓝幽幽的海水中。


冯帆在水中下沉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始上浮,这时周围已经很暗了。当窒息的恐慌出现时,冯帆突然意识到了他所面临的危险:入水前的最后一口气是在海拔近万米的高空吸人的,含氧量很少而在低重力下,他在水中的上浮速度很慢,即使是自己努力游动加速,肺中的空气怕也支持不到自己浮上水面。一种熟悉的感觉向他袭来,他仿佛又回到了珠峰的风暴卷起的黑色雪尘中,死亡的恐惧压倒了一切。就在这时,他发现身边有几个银色的圆球正在与自己一同上浮,最大的一个直径有一米左右,冯帆突然明白这些东西是气泡!低重力下的海水中有可能产生很大的气泡。他奋力游向最大的气泡,将头伸过银色的泡壁,立刻能够顾畅地呼吸了!当缺氧的晕眩缓过去后,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球形的空间中,这是他再一次进入由水围成的空间。透过气泡圆形的顶部,可以看到变形的海面波光粼粼。在上浮中,随着水压的减小,气泡在迅速增大,冯帆头顶的圆形空间开阔起来,他感觉自己是在乘着一个水晶气球升上天空。上方的蓝色波光越来越亮,最后到了刺眼的程度,随着“啪”地一声轻响,大气泡破裂,冯帆升上了海面。在低重力下他冲上了水面近一米高,再缓缓落下来。


冯帆首先看到的是周围无数缓缓飘落的美丽水球水球大小不一,最大的有足球大小,这些水球映射着空中巨球的蓝光,细看内部还分着许多球层,显得晶莹剔透。这都是冯帆落到水面时溅起的水,在低重力下,由于表面张力而形成球状他伸手接住一个,水球破碎时发出一种根本不可能是水所发出的清脆的金属声。


海山的峰顶十分平静,来自各个方向的浪在这里互相抵消,只留下一片碎波。这里显然是风暴的中心,是这狂躁的世界中惟一平静的地方。这平静以另一种洪大的轰鸣声为背景,那就是旋风的呼啸声。冯帆抬头望去,发现自己和海山都处于一口巨井中,巨井的壁整是由气旋卷起的水雾构成的,这浓密的水雾在海山周围缓缓旋转着,一直延伸到高空。巨井的井口就是外星飞船,它像太空中的一盏大灯,将蓝色的光芒投到“井”内。冯帆发现那个巨球周围有一片奇怪的云,那云呈丝状,像一张松散的丝网,它们看上去很亮,像自己会发光似的。


冯帆猜测,那可能是泄漏到太空中的大气所产生的冰晶云,它们看上去围绕在外星飞船周围,实际与之相距有三万多公里。要真是这样,地球大气层的泄漏已经开始了,这口由大旋风构成的巨井,就是那个致命的漏洞。


不管怎么样,冯帆想,我登顶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