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尤春宇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52
|本章字节:7730字
“天崛中学”几个字背着光屹立在我面前,周围低矮的房屋还没有1996年亮丽的金属色,灰白的样子映在天空里模糊不清。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经把天空和灰白画上了等号,渐渐忘记了盘旋在自己头顶整整十年的蔚蓝。
高大的校园门牌,逆光里宏伟的过分,更重要的是它占有了太阳的光辉。金属色的反光刺得眼睛生疼,太过耀眼的东西从来都不能直视啊。
我正这么地想着,自己青白相间的校服已经被人流淹没。不允许停留的潮水把我卷进每一天的时光里,来来去去从不驻足。
“淼?好奇特的名字啊——”面前的少年盯着我的眼睛出了神,“哦,我大概是明白了。”
“请多指教,我叫‘无’,和你一样没有姓。啊呀,初一新生大多都是十三四岁,你才十一岁,所以以后有什么麻烦可以直接来找我——学生会的,啊也就是个芝麻官啦。”
虽然面前的少年和我同班,能看到他平常不多话,但其实我能看出来他是个健谈的男孩,只是很少能找到和他健谈的人。
“要去食堂吗?”
少年从那天起就开始纠缠着我,自诩前辈的身份,给打开的话匣子找个理由。而我习惯性地只是点头摇头,但似乎摇头毫无作用。就像现在被硬拖到食堂,听着他一肚子的愤世嫉俗,看着他面貌狰狞地抨击时事——其实没有什么好抨击的时事,愤世嫉俗就和字面意思一样,只是还没习惯世俗罢了。
“诶,淼。”少年终于消停了,岔开话题像是有重大发现,“我认识你到现在,你就对我说过一个字啊!”
“新来的,你叫什么?”
“淼。”
没错,这就是目前为止我们唯一的对话,其余都是他单方面的思想教育。
对话的意义在于求知,求知的意义在于相处,相处的意义在于分别。那么既然迟早都要分别,还为什么要对话呢?
是啊——既然迟早都要死亡,为什么还要生活呢?
我讨厌把“重在过程”的无谓挂在嘴边的人。所谓的“重在过程”,不过是那些得不到结果的人的借口和安慰。
妈妈说重在过程,她没有结果。
爷爷说重在过程,他没有结果。
村里人说重在活过的过程,他们连死亡的结果都没有……
“将军宝库”的起源要追溯到我的时间尽头,记忆还不能记下疼痛的时候。但是总有什么东西帮我记下他们,然后在我能够记下的时候一并告诉我。
就像常常远望大海的妈妈,就像特别照顾我的爷爷,就像村里人看我时眼中特殊的怜爱,就像阿很长一段时间老是躲着我。
我知道我不完全属于村子。看着妈妈看海的方向,我也能感觉到自己另一半漂流过来的方向。
“淼啊,我知道你其实是……已经知道了。”爷爷说话从来不这样,“不过没什么好担心的,连阿都已经接纳你了,更别说村里的人,他们从小就很疼你啊。”说“没什么好担心的”就是把自己的担心给别人看,然后告诉对方,我比你还担心,你那点担心根本不算什么。
“嗯。”我乖巧地点点头,因为我的担心的确不算什么,比起爷爷来说……
爷爷其实不是血脉相连的那种爷爷。爷爷是村子里的村长,因为人很好,对谁都很好,所以村子里不管老少都叫他爷爷。当然因为阿不会说话,所以叫不了爷爷。
阿作为活图腾在村子里受人供奉,所以祂胡作非为肆无忌惮——正丰收的稻田抬头挺胸地踩过去,饮用水的大井口看也不看就纵进去,尾巴还老是朝天翘,小孩子的糖梨也能抢过去含两口又吐出来,皱皱眉嫌不好吃。
然而村里人偏偏天天赔笑,把祂捧得比天还高、越来越得意、对谁都还爱理不理。
切——我才不吃活图腾这一套,我不信世界上有什么神,所以曾经在没人的时候揪着尾巴把祂从稻田或井水里扯出来——当然,四五岁的我是扯不动祂的,只是祂被我吓到,灰灰溜溜地逃跑了。
切——那么大只家伙,胆子这么小。
看着祂扑扇翅膀离开的白色背影,我这样想着,笑得很开心。
对,其实一开始阿怕我,不是因为我有什么外来血统,而是因为我是第一个敢揪祂尾巴的人。然而奇怪的是,后来大家伙居然开始和我渐渐亲近了,而且几乎天天黏在一起亲密无间。
这也让我原本在村子里众口禁忌的灰色形象突然光芒万丈,仿佛一瞬间自己就被敬仰的目光淹没了。
“其实神也需要一个能够指出自己错误的朋友吧。”我这样想,却没敢说出来,因为在这群人眼里神显然是不需要朋友只需要仆人的。
“你说对不对,阿?”我拍拍身下的白色脑袋,回应过来温和的低吼。
阿现在能听懂我说话,还能明白我在想什么,并且乐意带着我像此刻一样飞翔,在不算太高的天空,眺望我另一半血脉漂流过来的方向。
抖抖身上雪白的毛发,阿突然降落把我吓了一跳,树木的枝丫很快把我们遮住。
“怎么了?阿。”我压低声音问,顺着大家伙警惕的视线看过去,真正地被吓了一跳——黑压压的人头从折射太阳光芒的巨大物体里涌出来,代替涨潮的水淹没了海滩。
“这是……”
后来妈妈告诉我,这是我的爸爸,和爸爸的族人们。然后她就再也不告诉我其他任何东西了——她是在爸爸的豪华游轮上坠入深海的,骗我说“再见”以后。
看着与往日不同的天空和大海,我在灰白的夹缝里穿戴着豪华,拼命地抵触那天的记忆——我回去之后的村子,只剩下妈妈和黑红的背景色,我们被蔚蓝天海眷顾的世界从此不复存在。
从那以后,我每天都要面对和爸爸一样的人。他们有白皙的肌肤、清秀的眉目、修长的身形,以及严严实实的衣装和锋利的武器。我开始怀念妈妈村人还有阿,那群和我享有同样记忆和语言的同类。他们有黝黑的皮肤、粗糙的脸颊、壮实的身体,还有简单的兽裙遮布和钝重的工具。
不对,要说同类,我根本没有,不管过去还是现在或者未来。
站在被点亮的黑夜中心任由别人打扮的时候,我就会无聊地观察镜子里的自己。黝黑的皮肤,和爸爸不一样;清秀的眉目,和妈妈不一样;看现在的爸爸和过去的妈妈的眼神,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们到底是什么?我到底是什么?
“恭喜了中尉,那个岛上的物种有很高的利用价值,包括那些村民。它们都是很可贵的材料啊——你一定能连升两级的。”
“闭嘴!闭嘴!你们都给我闭嘴!淼,我们走。”
我当时不知道爸爸为什么要生气,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很可贵的材料”,直到几年后看见漆黑甬道尽头的“阿”,才全部都明白了。
当然这是后话。那夜我们离开了游轮,乘着小艇漂流在海上,从天黑到天亮再到天黑,爸爸只是向自己怀里的我重复着他的过去,用我勉强听得懂的语言。
“淼你的名字就和你的眼睛一样。这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汪能称得上淼的颜色了吧。当然,在几年前,还有一汪,就是你的家乡,你和妈妈住了十年的地方。我不知道那里的海域和空气为什么没有被污染,但是当我垂死的时候看到祂们,唯一想到的就是这个字。”
“你妈妈救了我,把我带到岛上治疗,很简单的药草居然有几乎起死回生的效果。”说到这里爸爸哭了,很冰的泪滴碎在我脸上,“她把我救好了,我却带了一帮畜生来逼死了她。你要恨我就恨吧。”
当时十一岁没满的我,还不很清楚“恨”是什么东西,所以只是记下来想着以后一定要搞清楚,是什么东西让爸爸这么难过。
“你的家乡真的很美,蓝蓝的天蓝蓝的水。其实我也搞不清楚,天空和水的蓝,到底是谁倒映谁……”爸爸居然笑起来了,瞳孔里的光飘得很远,“不过我真的很爱那里,爱鸟兽虫鸣、爱那些村民、爱你的妈妈。但是,但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又哭起来了,我却只能抬着头皱眉,也不会说什么安慰的话语。
“你家乡的村民真的很善解人意,他们对我不排斥,仅仅因为爱你的妈妈。所以我也渐渐地忘记了,自己以前是干什么的,自己将要去干什么。直到有一具和我穿着一样的骷髅飘到这座岛,我才渐渐地想起来,自己是军人,在海战中战败,有亲人和朋友还在另一个世界等着我去守护……守护,听起来很威风很有气概对不对,但其实也只是剥夺的借口而已。就像剥夺了你家乡的那些爸爸的同类,也是为了‘守护’。”
我终于开始觉得有些不舒服,心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窜,但妈妈只说过那是“讨厌”,而没有告诉我它可以是“恨”。
“村民们和你妈妈帮我用木头造了简单的船,还为我准备了很多食物和水……呵呵,现在想来,还真是讽刺。”
爸爸的声音越来越软,周围的空气越来越冷,我意识模糊想说晚安,却忘记了死亡和睡眠只差着一点点。
“淼?在想什么呢?不想吃了就走吧。”少年面前摆着空空的大腕,而我还闻得到自己冷菜的味道,“浪费粮食啊。”
少年起身要走,我却出乎自己意料地拉住他,并且开口:“你们学生会……不是普通的学生会吧。”怯怯的声音控制到刚好他能够听见。
少年愣了愣,然后侧身笑了。
“对不普通,你要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