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尤春宇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2:21
|本章字节:7624字
我十一岁的生日,在叔叔家度过。叔叔给我准备了满屋子的礼物,我却只翻着面前厚厚的报纸,是裔华的军事周刊。
“神历1994年,3月14日。
我国海军护卫舰队误入未知海域,发现在当今这个卫星监测遍布全球的时代,竟然还有不被人类踏足的岛屿。岛屿上有许多珍贵的生物资源,对于当今的人类来说,绝对算得上是一座富足的宝库。但是遗憾的是,当地生态长时间与外界隔绝,各方面免疫力出奇低下。当我们的军队踏足该岛屿的时候,外界病毒也由此侵入这里,经过军队医护人员的多方抢救,仅仅只保留下来不超过十具的生物标本……”
——病毒吗?人类的确是病毒啊。
我哗啦地翻过报纸,装作不理会面前被叔叔逐个点燃的蜡烛,第十一根的火光闪了好几次也没点燃。
“这座生态宝库的湮灭,是我们人类的损失。军队指挥官也表示,当时不考虑医疗设备和卫生安全贸然入岛是个错误……”
——医疗设备吗?到底要怎样的医疗设备,才能控制住人类这种病毒?
十岁到十一岁,仅仅是一年的时间,但我仿佛已经离整整十年的童年很远了。感情的回路里有了恨的选项,脸上的表情和嘴里的声音却还是如一年前一样空无。因为我知道,这个世界容不得太多的情绪。比如像妈妈,比如像爸爸,比如像村里的人,他们就是向世界泄露了太多自己的感情,所以才被世界玩弄得找不到归处。
我不要。我要玩弄……这个世界。
“淼,你爸爸妈妈的事情我真的很抱歉……”叔叔颓丧地坐进皮质沙发里,揉着头上的卷发,“啊——我也没资格说这些,你要恨就恨吧。”
我真的搞不懂,一年前的事件,怎么有那么多与此相关的人对我说‘你要恨就恨吧’。背附责难与仇恨,真是随心而为最违心的偿还。
“我不求你原谅,但多少想尽量补偿。”看吧果然是偿还,还是这么难以脱口的艰涩。
“这个,是‘同步的思考’的成品。”叔叔把一根发光的玻璃管放在蛋糕面前,淡蓝的光纹像是缓慢晕开的涟漪,蜡烛在涟漪起伏间一一熄灭,最后只剩下蔚蓝的波纹游动在整个漆黑的房间。
“这就算一个小小的礼物吧。明天我就要销毁所有资料,并且被他们带走了。所以今晚,是我最后来看你了……啊,不过别担心,我已经帮你安排好了,明天你就去天崛中学报道吧,就是市中心的那个,蛮不错的一所私立学校,硬件软件都是一流……总之,你伸手试试吧,这个装置有触感功能。”我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但却突然感觉说话没头没脑的叔叔很可爱,所以下意识地伸出了手,去触摸那个蔚蓝起伏的玻璃管。
光消失了。
叮咚——
门铃响起来,叔叔生硬地笑笑:“抱歉,他们居然来得这么快,看来我得走了。以后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哦。还有,你的身份不要和任何人说起。”留下尽量轻松愉快的声音,叔叔潇洒地转身甩开白褂子,推门出去。和门口的来人客套几句后,他的一切就从此消失在了我的生活里。
叔叔和爷爷一样,和我没有血缘关系,仅仅是看起来像叔叔,所以我叫他叔叔。
“呀呀,在看什么呢?”无的声音里是千丈高的好奇。
“啊啊,居然是言情!”无的声音里是万丈深的惊奇。
“你能不能有点特工的样子?闷着嘴做事是很好,但……”他还是喜欢单方面地说教,毫不在意别人听不听,“好好我懂,毕竟也是十一二岁的小姑娘。”
“有事?”我合上书侧过脸,没表情,没语气。其实叔叔根本不用担心我泄露身份,因为我连情绪都从不泄露。
“哦,我们要搬迁了。政府收购了这所学校。诶诶,本来这种生活挺舒服的,现在搞得,明天我就要往士官学院跑了。”无的声音里没有一点“现在搞得”的遗憾,反倒把那个“跑了”翘到天上去。
点点头表示明白,起身去还书的时候,我看到他挠头动作里手表上的日期——神历1995年,12月12日。
灾难之年的灾难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没有受灾的地区始终做不出守孝几年的悲痛。就好像天崛中学的阳光,不会因为几万公里外的海啸、地震、火山喷发而黯淡一样。
但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诶,你听说了吗?新转校的那个裔华人好帅啊!好像是叫叄簿吧。”走廊里的女生在很小家子气地议论。
晨光熹微的餐厅,微薄的光线勾勒出少年锋利的轮廓,洗碗池里的水凉冰冰地溅到手上,慵懒的对话进行着毫无意义的内容。我曾有几个瞬间由衷地觉得,天崛科技的早晨,一直这样持续下去也好。
“陪我去市中心,下午。”毫无起伏的陈述句从我嘴里挤出来,被我拉住衣角的叄簿愣了愣,赫然开心得无以复加,却很快失落地苦笑起来。
“抱歉,淼,我今天有很重要的任务。”半蹲下来,叄簿像个大哥哥一样摸摸我的头,“龙嵬指派的,你也知道,他指派的任务都是很重要的。这样吧,明天行不行?”
“明天,我不想去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生气,只不过是提醒他“你今天去了,就回不来了”,然后他不听罢了,有什么好生气的。
“淼——今天是真的不行,明天我一定陪你去!”叄簿还在我几秒前待的地方,努力不懈地喊,声音刺得后背发疼。
笨蛋!
“为什么?淼。”
空荡荡的地下停车场里,叄簿的声音还在回旋,尽管他的尸体早已不见。可是他的知识和记忆全部留了下来,标记着那一声“为什么淼”。
叔叔临走前的礼物“同步的思考”,似乎是一种能让我获得别人阅历和思维的东西。而发动条件是,相处。
和我面对面相处了一定时间的人,我能获得他们当时的思考和之前的记忆。但是一旦相处解除,“同步的思考”也就结束了,只有记忆还孤独地留着。换句话说,我现在已经不能知道叄簿在想什么了,却还要记得他曾经想过些什么——比如说爱我,比如说信誓旦旦要把我变成家人,比如说有个像我一样需要照顾却很莫测的“妹妹”。
这些全部,都成了他存在过的标记,或者说伤口。
抬头看看f1层低矮的穹顶,不记得自己来这个地方悼念了多少次,我只是在身边无人的时候不自觉地漫步到这里,然后静静地聆听一直回旋着的声音。
徐鲚曾经和我说过,他每次搞出点小玩意或者大动静,都会坐电车到乡下去,爬上故人早已不在的山顶,哪怕举着矿泉水也要和他一起畅饮。当时我只是以为他在逗我开心,现在似乎能够理解了。
凉冰冰的东西打在手上,我才意识到自己哭了。因为长时间地收敛情绪,所以连哭泣都只剩泪水,没有声音,没有表情。
经过叄簿的实验,我发现那个一定时间是五天。
“诶赝,你说,究竟要怎么样战场才会终结?”看着周围漂浮的蔚蓝,我就仿佛回到了家乡。问题只是在这种怀念下的感叹,并没有想要真正获得答案,也没有答案。很多不存在答案的问题就是这么产生的。从见到这里的第一刻起,我就觉得,这个空间是为失去前方的我而造出来的终点。
“嗯……”身边的女孩反倒认认真真地思考起来了,努力隐藏苦恼的样子还是那么拙劣,“和平年代也有商业、家庭、优劣之分的战场,战场这个概念要怎么才算终结……不可能的吧,因为任何物种从具有力量开始,就会互相竞争彼此淘汰,从而留下进化的方向,也会留下遗骸堆积的战场。”
“想那么多干什么?弄得像龙嵬一样。”我在心底悄悄地笑,声音还是毫无起伏,“其实是可能的,万千物种中的一员,实在忍受不了战场的持续,因而毁灭了战场的根源——万千的物种。这不就行了。按照你刚刚的说法,这也算淘汰,也是进化。”
女孩玩弄着身边虚假的涟漪,光线还真的模仿出了蔚蓝晕开的效果。她久久地没有对答,是不知道,还是放弃了……
“赝,我们认识好久了吧。”我拉开话题,给这个空间增添一点活力。不知道为什么,习惯安静的我,彼时彼刻只想找人说话。
“没有,才四天而已。第一天,你到学校来碰到我;第二天,你带我来天崛科技大楼;第三天,我们到处乱逛从废墟到城市;第四天,我们两个在这里等着第五天到来。不过,还有六个小时。”谢天谢地女孩此时很健谈,而且语气轻快毫无寿终正寝的模样。
“你就没有一点难过吗?司马遽已经死了,徐鲚和龙嵬也翻脸了,雷绪正在满世界的杀人……就算我不启动这个系统,世界也基本上毁灭了。”我稍稍有点好奇。
“为什么要难过?”她反倒好奇回来,玩弄着蔚蓝的水波目不斜视,“你说过,我和你是同类。你会判断我难过,除非是因为你自己难过了。”
“开什么玩笑。”我没有情绪地笑,也没有声音。
我难过了吗?
托人类文明的福,这个世界上的物种,几乎只剩下一种。所以毁灭人类,就等同于毁灭了世界。而毁灭了世界,也不会牵连太多的无辜,因为仅仅只是毁灭了人类。其余物种只是正无穷分母上的那个一而已,微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剩者为王,胜者为亡。胜着为王,剩者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