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52
|本章字节:9224字
这时他听到了脚步声,于是立马转过身去。黑利·普雷斯顿回来了,跟他一起来的是莫里斯·吉尔克里斯特医生。吉尔克里斯特医生完全不是德莫特·克拉多克想象中的那样,他不像是位对病人态度亲切的医生,长得也其貌不扬。就面相来看,他是个直率、真诚、讲究事实的人。他穿了一身粗呢西装,在英国人看来这似乎有点儿花哨。他长着一头浓密的棕发,还有一双机警又敏锐的眼睛。
“吉尔克里斯特医生吗?我是总探长德莫特·克拉多克,能和您单独聊几句吗?”
医生点点头,继而转身沿着走廊走到快到尽头的地方,推开门,请克拉多克进去。
“在这里吧,没人会打扰到我们。”他说。
很明显,这是医生的卧室,布置得相当舒适。吉尔克里斯特医生指了指一张椅子,接着自己也坐了下来。
“我知道,”克拉多克说,“根据您的建议,玛丽娜·格雷格小姐不能会见客人。她到底怎么了,医生?”
吉尔克里斯特微微耸了一下肩。
“神经紧张,”他说,“如果您现在去问她问题,不出十分钟她就会进入歇斯底里状态。我不能让这样的情况发生。如果您想让警医来找我,那我很乐意告诉他我的观点。她没办法参加调查,理由是一样的。”
“这样的情况会持续多久?”克拉多克问。
吉尔克里斯特医生看着他,笑了,那是个友善的微笑。
“如果您想知道我的看法,”他说,“从人的角度,而非医学角度看,那我得说,在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内,任何一个时间段,她不仅愿意见您,而且渴望见您!她有很多问题要问您,同时也想回答您的很多问题。他们都是这样的!”他将身子向前倾,“我想尽量多地让您了解,总探长,是什么东西让这些人有这样的举动。电影人的生活,一种压力不断的生活,而且你越是成功,压力也越大。你整天活在公众的视野里。去外景地拍摄也是你的工作,那可是漫长又辛苦乏味的活儿。你早上就到了那儿,然后坐着干等,接着你开始拍自己的那一小段戏,这一小段拍了一遍又一遍。如果你是在排练舞台剧,那么即便不是排一整幕剧,也起码要排其中的一小场。中间是有先后顺序的,这样比较人性化,也更容易让人接受。但如果你是在拍电影,那么所有的分镜都不是按顺序来的。那是件枯燥无味、没完没了的工作,它会让你筋疲力尽。当然,你能享受到奢侈的生活,你可以服用镇静剂,能泡上奢华的泡泡浴,用高档的面霜和粉,拥有专属医师。你能参加各种消遣活动和聚会,人脉广泛,但你永远都活在公众的视线中。你无法享受独处的乐趣,你没办法真正地——放松。”
“我能理解,”德莫特说,“我真的能理解。”
“另外还有一点,”吉尔克里斯特说,“你会选择这份职业,特别是你还很擅长做这行,那你就是某种特定类型的人。你就是那种——就我目前肤浅、贫乏的经验看来——整天因缺乏自信而烦恼的人。那是一种很可怕的忧虑感,总觉得自己无法满足大众的要求。人们认为演员都自命不凡,可这不是真的。他们并非骄傲自满。确实,他们有些自恋,但他们自始至终都需要安慰,不断地需要鼓励。去问问贾森·拉德,他一定也会这么说。你得让他们觉得能够胜任这项工作,并一再地向他们保证。你得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同样的话来鼓励他们,直至得到你想要的效果。但他们总会怀疑自己,这一点,用一个普通人的外行说法就是——神经质。该死的神经质!精神紧张。而且他们紧张得越厉害,工作会做得越好。”
“这说法很有意思,”克拉多克说,“非常有意思。”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尽管我不太清楚您为什么要——”
“我正在试图让您了解玛丽娜·格雷格,”莫里斯·吉尔克里斯特说,“毫无疑问,您看过她的片子。”
“她是位出色的女演员,”德莫特说,“十分出色,她有个性,美丽,富有同情心。”
“是的,”吉尔克里斯特说,“她具备所有这些特质,但她还是不得不通过拼命工作来延续之前营造出来的好印象。在这个过程中,她的神经被撕成了碎片。况且她原本就不算一位身体强健的女士——至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强健。她的情绪总在绝望和狂喜中来回摆动,这点她自己完全无法控制,生来便是如此。她的生活遭受过许多痛苦,绝大部分痛苦来源于她自身,但也有一些不是。她所有的婚姻都不幸福,除了,我认为,这最后一次。她如今嫁给了一位深爱她多年的男子,她在爱情中得到了庇护,并乐在其中。至少,她目前是乐在其中的,没人知道这能持续多久。她的问题就在于:她要么认为自己终于到达了人生的某一点、某一个地方或是某一时刻,童话故事都成真了,什么坏事都不可能发生,她将永远幸福下去;要么就是情绪跌入谷底,认为自己的生活被完全摧毁,是个从来没有得到过爱和幸福的人,而且未来也不可能得到。”他不动声色地补充道,“要是她能停留在这两种极端的中间,那就太好了。但同时,这世上就少了一名出色的女演员。”
他停顿了一会儿,克拉多克也没有说话。他正在纳闷莫里斯·吉尔克里斯特为什么要说这番话,为什么要如此详尽地分析玛丽娜·格雷格。吉尔克里斯特正看着他,似乎正迫切地等待德莫特问某个特定的问题,而德莫特非常想知道他究竟该问哪个问题。
最终他缓慢而又谨慎地问道:“在这儿发生的惨剧让她感到十分沮丧?”
“是的,”吉尔克里斯特说,“她很沮丧。”
“沮丧到有点反常?”
“这要看情况来说。”吉尔克里斯特医生说。
“取决于什么情况?”
“取决于让她沮丧的原因。”
“我想,”德莫特再次谨慎地说,“聚会当中突然发生一桩死亡事件,是很让人震惊。”
他发现对方脸上一点反应也没有。“或者有可能,”他说,“不单单只是震惊?”
“当然了,这你没办法猜到。”吉尔克里斯特医生说,“人们的反应,不管你对他们有多了解,你依旧没办法猜到,他们的反应总会出乎你的意料。玛丽娜·格雷格也许可以轻而易举地挺过去,她是个心地柔软的人。她会说:‘哦,真可怜,可怜的女士,多么悲惨。我真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她很有可能只是深表同情,却不会真正地在意,毕竟死亡事件在电影人的聚会中偶尔也会发生。或者,要是没有有趣的事情发生,她很可能会选择——注意,是无意识地选择——将自己戏剧性地带进整个故事中,好好地演上一场。或者,还有别的什么原因。”
德莫特打算迎面直击。“我希望,”他说,“您能告诉我您真实的想法。”
“我不知道,”吉尔克里斯特医生说,“我真的不确定。”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接着说:“您知道的,我们有行业的规矩,这里存在一个医生和病人之间的关系问题。”
“她对您说了什么吗?”
“我想这个我不能说。”
“玛丽娜·格雷格认识这位叫希瑟·巴德科克的女士吗?她们之前见过面吗?”
“我认为她完全不认识她。”吉尔克里斯特医生说,“不,问题不在这儿,要我说,这和希瑟·巴德科克完全没关系。”
德莫特说:“这个叫卡蒙的玩意儿,玛丽娜·格雷格自己吃过吗?”
“她靠它过活,效果不错。”吉尔克里斯特医生说,“这儿的其他人也都这样,”他补充道,“埃拉·杰林斯基服用它,黑利·普雷斯顿服用它,将近一半的人都在服用它——眼下它很时髦。这类药物都大同小异,人们厌倦了其中一种,就会去尝试另外一种。他们觉得它很棒,效果很好。”
“那么,它的效果真的很好吗?”
“呃,”吉尔克里斯特说,“确实有点儿效果,也有一定的作用。它能让你镇静下来,也能让你充满动力,使你感觉自己能做些平常认为做不到的事情。我不会开太多,适量服用是没有危险的,它能帮助那些无法帮助自己的人。”
“我希望我能明白,”德莫特·克拉多克说,“您正试图告诉我什么呢?”
“我正在试图判定,”吉尔克里斯特说,“我的职责究竟是什么。我有两个职责,一是医生对病人的责任,病人说的话都属于秘密,医生必须保密。可还有另外一种观点,就是医生能猜到病人会有某种危险,就得采取措施去避免这种危险。”
他停了下来。克拉多克看着他,在等他说下去。
“是啊,”吉尔克里斯特医生说,“我知道我该做什么。我必须要求您,克拉多克总探长,把我接下来告诉您的当成机密。当然了,不是对您的同事保密,而是对外面世界的人,尤其是这宅子里的,您可以做到吗?”
“我不能把话说死,”克拉多克说,“因为我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就通常情况下,是的,我可以做到。也就是说,您提供给我的任何一条信息,我都只让自己及同事内部小范围地知悉。”
“好了,听着,”吉尔克里斯特说,“也许这根本算不上什么。女人能在神经紧张的时候说出任何话,玛丽娜·格雷格现在就是这种状况。我来告诉您她跟我讲了什么,可能什么问题都说明不了。”
“她说了什么?”克拉多克问。
“事情发生后,她的精神彻底崩溃了,于是她把我叫来了。我给了她点儿镇静剂,守在她旁边,握住她的手,告诉她冷静下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接着,在失去意识之前,她说:‘那杯酒本该是给我喝的,医生。’”
克拉多克瞪大了眼睛。“她真是这么说的吗?然后呢,第二天她怎么说?”
“她再也没提过这件事了。有一次我特意提了一下,她回避掉了。她说:‘哦,您一定是搞错了,我从没说过那样的话,我想我当时已经失去一半的知觉了。’”
“但您认为她当时说的是真的?”
“她当时确实是这么说的。”吉尔克里斯特说,“但不代表事实就是那样。”他口气中带有一丝警告意味,“我不知道那人到底是想毒死她还是希瑟·巴德科克,这点您应该比我更清楚。我刚才说的是,玛丽娜·格雷格确实认为、并且深信,那药是为她准备的。”
克拉多克沉默了好一会儿,接着他说:“谢谢您,吉尔克里斯特医生。我很感激您告诉我这些,我也明白您这么做的缘由。如果玛丽娜·格雷格对您所说的话是有事实根据的——当然我们希望没有——那么她现在仍然处在危险之中。”
“我就是这个意思,”吉尔克里斯特说,“这是整个事情的关键点。”
“您有理由相信事实就是这样的吗?”
“不,我没有。”
“您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想吗?”
“不知道。”
“谢谢您。”
克拉多克站起身来。“还有一件事,医生,您知道她有没有对她丈夫说过相同的话呢?”
吉尔克里斯特缓缓地摇摇头。“没有,”他说,“这点我相当肯定,她没有告诉她丈夫。”
他和德莫特对视了一会儿,接着微微点了一下头,说:“您不需要我了吧?我得去看一下病人。一有可能,我会尽快让您和她交谈。”
他离开了房间,克拉多克则留在了里面,他撅起嘴,轻轻地吹起了口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