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肖仁福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03
|本章字节:15906字
五
第二天人教处果然就刘科长一个人,孟不觉安安心心在网上下了一整天的围棋,连中午都不下线,还是刘科长给他端的盒饭。下午刘科长干脆找个理由,关上门出去了,好让孟不觉独自待在处里,把瘾过足。
一直下到外面幕色沉沉,孟不觉看看电脑右下方的时间,已经下班好一阵了,才关掉电脑,出了人教处。整整坐了一天,头晕脑涨,四肢麻木,孟不觉想活动活动筋骨,也就不坐电梯,步行下楼。到得六楼,见有间窗户亮着灯,正是何副局长的办公室。孟不觉想,现在人去楼空,周围没有眼睛,何不趁机跟他去说说话?
来到何副局长办公室门口,原来是乔老头在拖地板。
孟不觉有些失望,说:“老乔你也太讲卫生了,早上搞了,下午还要搞。”乔老头说:“早上是抹桌椅窗柜,现在是拖地板。”孟不觉说:“那你早上何不将地板一起都拖了,何必这个时候又来开一次门?”
乔老头直了直腰,指着地上的白瓷砖,说:“如果早上拖地板,一时干不了,人来人往的,一下子就踩马虎了,拖过比没拖还难看。”孟不觉才想起人教处也镶的这种白色瓷砖,确如乔老头所说,早上拖地板总是费力不讨好,后来上班时干脆不拖,只在周末下班前拖一次,拖完就关门走人。
说着话,乔老头已拖到门口,孟不觉就往一旁躲闪。本来是往门外闪去的,一闪一闪闪变了方向,竟然闪进了门里。孟不觉赶忙道歉,乔老头说:“没事没事,你的鞋子还算干净。”孟不觉低头看看,后果还真不算太坏,只得站着不动。
“我去洗了拖把再来关门,你没事等等我,咱们一起下楼吧。”乔老头说着,去了卫生间。孟不觉掉头打量起这间已经一年多没来过的办公室,好像跟过去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办公室主人的地位似乎有了些微妙变化,今非昔比了。
这么感叹着,孟不觉来到何副局长办公桌前,坐到那张高背老板椅上,想尝尝身居局领导高位的感觉。却觉得这位置虽然豪华气派,坐在上面,却并没比处里自己那个位置舒服。孟不觉想,是不是个习惯问题呢?自己的位置毕竟坐得多,慢慢适应了。转而又想,罢了罢了,不是你的位置,就是坐着再舒服,也白舒服了。孟不觉自哂起来,不出声地骂自己道,你是不是想做领导想得发疯,以为这个局领导只要想想,就能想得到的?你现在连人教处副处长的位置都没守住,竟瞄上了局领导的位置,真是老鼠想吃天鹅肉。若局里有人知道你这么不自量力,还不要笑掉大牙?
孟不觉自觉没趣,悻悻然起了身。
却一眼瞥见办公桌台板下面压着一幅字,孟不觉的目光便被黏住了。原来那是一张八开大小的宣纸,上面写着两行行书。一看就知道是何副局长自己的字,带着柳体的灵动和飘逸。何副局长师大中文系毕业,文章和书法是他的两样强项。孟不觉将两行字读过,原来是两句古诗:
秋阴不散霜飞晚
留得枯荷听雨声
这是李商隐的诗。孟不觉大学虽然不是学的中文,却因这两句诗太有名,早就耳熟能详。尤其是后面那句,还被曹翁引用,说是黛玉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唯觉“留得残荷听雨声”特妙。曹翁将枯荷改作残荷,也许自有深意,但孟不觉以为枯荷自有枯荷的意蕴,不好随便更改。比如放在何副局长这里,枯荷自然更能表达他心头况味。他现在大权旁落,枯窘不堪,枯寂难耐,哪是一个残字所能言说的?何况枯者孤也,荷者何也,何副局长以荷自喻,其义不言而明。想那残荷,雨若打个正着,多少还能听到几许雨声,若是枯荷,雨打在上面,无声无息,又听什么呢?
孟不觉这么胡乱猜测着,想起过去这台板下并不是两句李诗,而是柳永的两句词: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局里人不免就要在后面议论,说那伊字多指女性,何副局长是不是在外面养了二奶?现在的领导不养二奶三奶,除非有病,而何副局长根本不像有病的。孟不觉却明白何副局长是个有政治抱负的人,不会将心思用在女人身上。就是真有女人,也不可能傻到用古诗向人张扬。孟不觉深知,何副局长心目中的伊是他的人生理想,只有这个理想,他才会衣带渐宽终不悔,不惜消得人憔悴。何况当时他是顾局长的红人,日后做上局长,再往高处走的可能性大得很。不想时过境迁,局势发生变化,伊人难觅,理想破灭,才生出去寻枯荷,以听雨声的惆怅和感慨。
这么替何副局长忧着,孟不觉的目光已离开台板上的李诗,仰起头来,浩叹一声。自己哪里是忧何副局长,明明是在忧自己。顾局长受创,何副局长倒霉,才使得自己遭此厄运,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还不知以后怎样在机关里混。
这时乔老头已洗好拖把回来。孟不觉熄灯关门,一边问乔老头:“其他局长室的卫生呢,搞过啦?”乔老头说声是的,两人乘电梯来到楼下。
回到家里,肖自然已经做好饭菜。上桌后,她告诉孟不觉,吴副秘书长终于有了空闲,可以接见他了。孟不觉说:“就在今晚?”肖自然说:“郑大姐约的明天晚上。”
孟不觉就和肖自然商量,怎么去拜访吴副秘书长。当然不能空着双手去,都二十一世纪了,拜访领导竟然空着双手,那这人不是美洲人,就是欧洲人,而且刚入境没几天,否则早被国人同化,变得人情练达。那么带些什么好呢?香车宝马,豪宅美女,别说没这个实力,带不起,就是有实力带得起,过去跟吴副秘书长没什么交情,也会吓着领导,怕是打死人家都不敢接受的。送烟送酒,真假难辨,担心弄巧成拙,何况人家做到市政府副秘书长的份上,家里还少那几条烟和几瓶酒?
琢磨了一个晚上,也没琢磨出什么名堂来,愁得两个智商并不低的大活人眼睛翻白,望着天花板直发傻。
第二天一整天,仍然没想出上佳方案。
直到吃过晚饭,肖自然忽然开了窍,说:“我们虽然是冲着吴副秘书长而去的,但你跟他仅仅认识,猛然登门拜访,显得有些生硬。我和郑大姐不同,一个处室工作多年,关系密切,如果说是去看望郑大姐,师出有名,入情入理。既然是看望郑大姐,那么带什么,就别老去考虑吴副秘书长,得往郑大姐身上动动脑筋。”
肖自然说的还真是那么回事,看来这人情世故方面,女人就是比男人精通。最新科研成果表明,男人的大脑便没有女人发达,怪不得这男权社会总是乱糟糟的,如果让女人来治理,肯定能大为改观。孟不觉也就不得不臣服肖自然,说:“那你说说,怎么往郑大姐身上动脑筋?”肖自然说:“我是女人,知道女人的特点,比你们这些大男人务实。什么是实?无非就是吃喝拉撒。人也是动物,就是做了皇帝,后宫佳丽三千,就是像杨利伟那样,上得了天,还是每天都离不开这四个字,谁都不可能用胶布将嘴巴和屁眼给封起来。”
孟不觉不耐烦了,说:“看你又是嘴巴,又是屁眼的,俗不俗?还是直说,给郑大姐带什么吧。”肖自然说:“俗又怎么了?你去找吴副秘书长,想跟他拉扯上,你以为就高雅得很?”孟不觉忙打拱手,说:“好好好,你是领导,我是下属,领导的教导,下属牢记心中。”
“这个态度还算不错。要老娘给你出主意跑领导,你就得放谦虚点。”肖自然笑起来,言归正传,说,“刚才说到吃喝拉撒,我看就在吃字上做文章。常言说得好,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你看这七件事,六件是吃,吃不了的柴,也是用来烧吃的。吃里面,我们可以打打米的主意。”孟不觉说:“米才几毛钱一斤,有什么主意可打啰?”肖自然说:“你扶贫回来,杨村长不是送了一小袋乌米么?咱们吃了一顿,又香又软,可口得很。你还说过,这种乌米也就杨家村那地方生产得出,别处种不出来,产量又特别少,再大的官,就是联合国秘书长都不容易吃得上。而且没有污染,属于货真价实的环保米。干脆把这袋米带给郑大姐,保证她喜欢。”
这真是个绝好的点子。米虽然是俗物,因没人拿来当礼物送人,出手时倒显得不俗了。乌米又不同于一般米,具有特殊意义,送人显得真诚。孟不觉心中甚喜,说:“你早说不就得了,转那么大的弯子。”跑进杂屋,提了那袋乌米就走。
到得政府大院,要敲吴副秘书长家门时,孟不觉将乌米递到肖自然手上,说:“这是你送给郑大姐的,还是由你出手妥当。”肖自然说:“你也变得机灵起来了。”接住乌米,敲开吴秘书长家门。
听肖自然说袋子里是老远的杨家村来的乌米,郑大姐果然非常高兴,赶忙伸手接过去,说:“我早听说这种乌米好吃得很,又营养,又环保,只是一直没尝过,明天我就煮来吃一顿,和老吴享享口福。”说着走到阳台上,把正在接手机的吴副秘书长叫过来,将孟不觉夫妇介绍给他。
吴副秘书长先笑着跟肖自然点点头,说:“小肖我认识,有一次我和老郑在街上散步碰到你,她就向我介绍过。”肖自然说:“吴秘书长真是情系黎民,政府的大事小情都忙不过来,心里还装着我这小人物。”吴副秘书长说:“哟哟,想不到你还一套一套的。”郑大姐说:“你可别小瞧小肖,她是我们单位为数不多的大本毕业生,很有才华的。”
“原来如此。”吴副秘书长说着,这才将脸朝孟不觉这边偏过来,“小孟我们也是打过交道的。”口气显然跟刚才不太一样,变得不冷不热,那张本来笑着的有些生动的脸已经拉长,显得威严多了。大概在吴副秘书长心目中,肖自然尽管是机关干部,今天的身份却是郑大姐的朋友,婆婆妈妈的,他用不着端起架子,而孟不觉有所不同,属于他管辖范围之内的小官僚,自己的言行举止,必须像个领导的样子。
这么暗忖着,孟不觉忙哈着腰,用讨好的口气说道:“吴秘书长多次到我们局里检查、指导工作,我聆听过您的重要指示和谆谆教导。”又拿出那天程校长送的芙蓉王香烟,要献给领导。吴副秘书长摆摆手,说:“你自己吸吧,我已经戒烟了。”孟不觉当然不好逼领导破戒复吸。吸烟有害,连烟盒上都写着这句话,逼领导复吸,那不是存心害领导么?
“我也不吸烟。”孟不觉只得说。手上拿着那包烟,不知是塞回自己口袋,还是放到茶几上去。好在吴副秘书长说了句:“不吸烟,就吃水果吧。”孟不觉说:“刚吃过晚饭,肚子已饱,还是喝茶吧。”趁端茶之机,将那包芙蓉王悄悄放在装水果的碟子旁。领导不吸烟,但哪个领导不是门庭若市?留包烟,也好让领导招待客人。
这个小动作当然逃不过郑大姐的眼睛,她拿过芙蓉王,还给孟不觉,说:“现在我家已是无烟区。老吴戒烟后,我就跟他约法三章,家里一根烟都不备,有客人也不能违法。”转而指指墙角的手提袋,告诉吴副秘书长,是小肖给她送的乌米。
也许是刚才在阳台上接电话时,得到什么好消息,也许是夫人心情好,不想拂了她的意,吴副秘书长随声附和道:“这种乌米是难得的好米,我下去检查工作时,县里领导曾用这种米饭招待过我,口感很好的。”
也是一时兴起,吴副秘书长还说这种乌米有一个生动的传说,问孟不觉知不知道。乌米的传说出在杨家村,孟不觉在那里搞了一年扶贫,吃了无数次乌米饭,当然不可能不知道。但孟不觉才不会傻到说自己知道,扫领导的兴,而是猛摇其头,表示从没听说过。然后瞪大眼睛,望着吴副秘书长那张富于个性的嘴,热切期待着他快些说出乌米的传说来,好像幼儿园的小朋友,因为等着听阿姨讲大灰狼的故事,连厕所都顾不得去上,哪怕憋不住将裤子尿湿,也在所不惜。
吴副秘书长咳一声,清清嗓子,说这种乌米确是杨家村将军田里所出的独一无二的特产。相传杨家祖上有位将军身怀异功,跟金兵对阵时,哪怕被砍去脑袋,身首异处,只要卫兵将脑袋再接回到脖子上,当即就能复活,继续上阵杀敌。有一次将军正与金兵杀得难解难分,另一队敌军自后面掩杀过来,将军猝不及防,脑袋被砍去。卫兵忙从地上提过脑袋,正要往脖子上接,又一拨敌军杀过来,卫兵忙着抵抗金兵,只得把将军的脑袋交给在田里收割的农民,那农民顺手将脑袋放进装谷子的箩筐里,赶忙用稻草藏好。不想等击退金兵,卫兵回来找将军的脑袋时,脑袋上的血已流尽,再也没法接回到脖子上去了。那箩放过将军脑袋的谷子已被血水染乌,可农民却舍不得倒掉,而是做种育出秧苗,种在将军牺牲的那丘田里。谁知谷子成熟后竟是乌谷,与别的田里的谷子完全不同。里面的米粒也是乌黑的,被杨家人叫做乌米。于是每年将军死难的那天,杨家人都来吃乌米,以示对将军的纪念。更为奇怪的是,除了将军田,随便哪里的田都种不出这种乌谷,所以乌米数量极少,显得格外珍贵。
吴副秘书长还说,传说终归是传说,无可考据,但杨家人每每说起这个传说时,却充满对先人的虔诚,仿佛真有其事似的。外人到了杨家村,杨家人若煮这种乌米饭来招待,那自然是一种最高礼节。至于拿乌米送你,那你一定是杨家人认为最高贵最尊敬的客人了。
没想到,吴副秘书长竟然这么熟悉乌米的来历。孟不觉忙表扬领导体察民情,知识渊博,见多识广。过去都是领导表扬下属,也不知自何年何月何日开始,倒过来由下属表扬领导了,领导慢慢也就适应了下属的表扬。吴副秘书长对孟不觉的表扬自然非常受用,说:“过去周副市长分管市里文教卫体这块工作,我跟他去下面跑得多,也就耳濡目染,掌握了不少地方风俗民情,几乎成了半个民俗学家。”
“岂只是半个民俗学家,吴秘书长这高水平,早就达到民俗学博导级别了。”孟不觉继续表扬领导说。他这才真正体会出今晚送这种乌米的妙处,如果送的是一把票子或好烟好酒,主人怕是不好兴致勃勃,跟你来研究票子或烟酒的出处和文化内涵的。有时给领导送东西,并不仅仅是送东西,而是送文化,送品位,送尊严,务必送得领导舒服,一旦领导舒服了,那么以后才有你舒服的。
吴副秘书长久经官场,知道孟不觉夫妇带着乌米往他家里跑,当然不是来进修乌米知识的,也就话锋一转,问起孟不觉的工作情况来。
孟不觉本想实话实说,道出自己目前的处境,考虑到初次拜访吴副秘书长,就在他前面大倒苦水,显得自己处世不深,弄不好就坏了印象,于是说:“在人教处做副手,工作上还过得去。”吴副秘书长说:“人教处可是单位的组织部,不是领导看准了的人,是不会安排进这样的处室的,政治前途未可限量。”孟不觉说:“吴秘书长金口玉牙,但愿不才有这么一天。只是现在局里正处于敏感时期,待在人教处,真是如履薄冰。”
吴副秘书长笑笑,说:“这倒能够理解。你们局里的情况我也略知一二,不知顾局长这一劫过不过得去。”孟不觉试探性地问道:“现在不是李副局长主持工作么?什么时候明确他的局长?”吴副秘书长说:“市纪委正在调查顾局长的问题,现在还没下结论,你们局里的工作,李副局长恐怕还得继续主持下去。”
孟不觉没再往深处问,领导有什么话要告诉你,你不问他也会说,不想告诉你,你问也是问不出来的。本来也不奢望拜访领导一次,就成为领导心腹,立即解决实质性问题,这次不过投石问路,以后还得多跟领导接触,领导对你印象深了,把你视为自己的人了,也就一切都好办了。孟不觉于是见好就收,看一眼肖自然,两人同时起身,准备走人。
两位主人嘴上客气着,要客人再坐会儿,屁股却早已离开沙发,跟着站了起来。吴副秘书长还在孟不觉肩上拍拍,说:“好好干吧,年轻人正是干事业的好时候。”孟不觉忙点头道:“一定牢记领导的教诲。”心里却想,人在单位,干不干又不是自己说了算,领导让你干,你才有干,领导不让你干,你想干也干不上。
对孟不觉的表现,肖自然感到满意,回家路上说:“平时看你呆头呆脑,今晚还像见过世面的,基本及格。”孟不觉说:“你这里及格有什么用?重要的是吴副秘书长那里能及格。”肖自然说:“我注意到了吴副秘书长的表情,他那里及格应该没问题。”孟不觉说:“别太乐观,吴副秘书长又不是我等浅薄之徒,城府深着呢,还能通过他的表情看出什么来?”
女人的第六感觉也许比较准确,第二天上班,郑大姐一见肖自然,就说:“我从来没听我家老吴褒贬过谁,可昨晚你们一走,他却直伸拇指,说小孟有修养,有内涵,以后肯定会有造化。”肖自然说:“那是吴秘书长错爱了,孟不觉还嫩得很呢,今后得郑大姐和吴秘书长多多点拨。”
女人都是这样,有人夸自己丈夫,比夸自己还高兴。下班回到家里,肖自然就吊住孟不觉的脖子,又亲女吻,乐滋滋把郑大姐的话转告给他。孟不觉自然也高兴,心想吴副秘书长有这个印象,实在难得,说不定这个靠山就靠稳了。
此后夫妻俩又寻找机会,到郑大姐家去过两次,彼此之间渐渐亲切起来。孟不觉对自己工作上的事情,依然只字不提,只把心思用在如何讨吴副秘书长欢心上面。他是个聪明人,只要火候一到,吴副秘书长自然会关心过问他的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