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魏微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03
|本章字节:10250字
这个男人,他走进了一条旷朗的街道,这是一条主街道,在这个城市,即使是主街道也是旷朗的。街上的行人不多,又是在晚上;──假如是在白天,当然会看见很多行人,街两旁的店铺里也是人声鼎沸的。但是现在,这条街道看上去有些清冷而寥落。
现在,这个男人走进了这条街道,他骑着自行车,慢慢地前行着。自行车的车篮里放着一只黑色的公文包,就像很多下了班的中国人一样,这个男人,他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五十多岁了,中等身材,不胖也不瘦。如果细细看他的脸,竟能发现他的脸很端庄,他年轻的时候大概是个美男子,性情温和,有一些理想。现在呢,老了,平凡的生活一点点地毁了他,使得他那张夜光灯下的脸很是松沓,疲惫。有些心不在焉。
他每天下班都要经过这条街道,骑着自行车走十分钟,拐进一条巷子,那里就是他的家了。有时候他也会绕远道走另一些街道,让自己消失在林荫道和人群里。他很喜欢自己走在人群里的感觉。很多人从他身边走过了,很多人迎面而来,他们的脸庞在那一瞬间变得真切而惶急,带有戏剧性。
有时候他也会加速行车,就像年轻人一样,他把铃声一路地摇过去,很多人自动地让开了条道,他就从他们身边超越了。他听到了耳边呼呼的风声,他就像风一样,他走在风的前列。那是速度和飞翔。
街道和楼房从他身边掠过了,还有人,他们静静地走在街上,说着话,笑得弯下了身体,也有的从沿街的窗户里探出头来,沉静地、忧伤地看着这一切……他们都是一些真实的人,有活泼的生命和肉体,在运动着,尖叫着和思考着;──他从他们身边掠过时,他觉得他们一点点后退着,这结实的世界只是浮光掠影。
飞车来至一个荒芜的街段,他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把腿支在路边的栏杆上,身体仍坐在车座上。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能感觉到他自身的存在。那是一具肉体,柔软的,有温度的,汗毛密布的。手心在出汗,偶尔有的一瞬间里,能感觉到脉搏在微微地跳动。
身体也在出汗,后背上有一粒汗珠,并未被贴身的棉衬衫吸进去,沿着皮肤慢慢地下滑,像有一种小肉虫,柔软的,温凉的,爬在人的身体上,也很痒。
头发被汗水粘成一搭一搭的,那样子一定狼狈之极,像刚从澡堂里出来一样。他用手梳理着头发,等着汗水自己干去。等着一切物归原样。
现在,他仿佛有很多时间来想一些问题,比如他是谁。最近两年来,他总是在想着这个问题,也不知为什么,大概因为年纪大了,总爱胡思乱想。他生于1945年,今年刚好55岁。他是一个好人,善良,正直,一辈子战战兢兢地生活着,也极少犯错误。有很多龌龊的小思想和小手势,然而毕竟还是好人。
他生有一对儿女,女儿已经结婚了,是一个四岁男孩的母亲。儿子呢,正在热恋,和一个女学生才刚认识了两个月,就闹着要结婚,简直疯了。从前,他换花灯似地不知换了多少女朋友,唯独这次最认真,真是不可思议。那个女学生他也带回来见过,很奇异、夸张的一张脸──化了浓妆,银白的嘴唇和红眼睛,乍看上去简直不像女学生。他这做父亲的第一就不喜欢。
他的妻子,再有两个月就要过五十岁生日了。想想时间过得真快呵,一晃已经三十年过去了,──她嫁给他的时候才二十岁。他最能记得她做新娘的那一天,穿着大红的方口皮鞋,那个年代最流行的黄军裤和白衬衫,她站在他面前,她是那么的活泼而安详。
这三十年来,他看着时间怎样在一个女人的身体上留下了痕迹,它雕刻着她,它把她给毁了。照例他不应该同情她,她活泼而富足,是一个有算计的主妇,她精明,贪欲,脾气暴烈,正在爱着她的孩子们,也为他们所爱着──她比他快乐。可是不知为什么,想起她的时候,他还是心疼。
他自己呢,说起来话长,有时候仿佛又很短,三言两语一下子就可以概括了。在路边站立的时间太长了,搁在栏杆上的那只腿有些麻。他翻身下车,推着自行车慢慢地往前走着。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在苍茫的暮色里,还能看见许多中国人的脸,黄色的,小眼睛,在风中抽着鼻子,轻声地咳嗽着。他们像鬼魂一样地来到他身边,突然间又消失了。
风吹起了一些落叶,还有一只白色的塑料袋,它像鸽子一样在空中飞翔,停留在树梢上。
街对面有一家超市,金碧辉煌的大厅里,琳琅满目的货架,许多人在其中走着,推着购物车,交谈着,弯下了身体。
那些肉体的喜悦和痛苦,穿行在风中的铃声,爱欲,力量和飞翔,他生命里偶尔有的尖叫和撕裂声……他听不见它们,可是它们存在着,曾经发生过,将来还会发生。它们就像光芒一样,是一小片一小片的,突然间闪烁了一下,然后熄灭了。
那些喜悦和痛苦,那些尖叫和撕裂声,是在他进入超市的那一刻起,慢慢地消淡了。他在超市里买了一些物品,牙刷和纸杯,剃须刀,又为他妻子买了一管护手霜。
从超市出来的时候,他轻轻地吐了口气,他看见那个五十多年来熟悉的自己又回来了,那个自己,他处于日常生活中,他劳作,没有幻想,他是个温绵的丈夫和父亲,在事业上不太有前途。他是个好公民,生活作风严谨,没有婚外情,也不常有桃色事件。
那个自己,他活得那样认真,他的世界富有逻辑,有板有眼……他让他放心;可是那个自己,他不快乐。他是个陌生人,从异乡到异乡……他是个陌生人。
他在超市门口站了一会儿,天色全暗了下来,更衬得玻璃橱窗里的温暖繁华。在那静静的一瞬间,穿堂里有风吹过来,有人揭开透明门帘,热气冷气一股脑儿地扑到他的脸上,使得他的眼前一片模糊,像泪水打湿了双眼。
这个人,他骑着自行车,重新走在回家的路上。现在,他是这样的安详平和,幸福之光几乎笼罩了他。他想起了他的妻子,此刻也许正坐在惨淡的日光灯的光影里,等他回家吃晚饭。或者呢,她蜷缩在客厅沙发的一隅,一边看电视,一边织绒线衣,──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像她那样热衷于织绒线衣了,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么多年了,在秋冬的季节里,偎在电炉边,或者温暖房间的一角,织一件谁也不准备去穿的绒线衣,让时间带着她慢慢地往回、或者往前走,是一件多么幸福并且安全的事情。
他儿子呢,此刻正在隔壁房间里走动,他的布拖鞋在地板上发出铿锵有力的声音。他在房间里走了整整一个晚上。他“失恋”了。常常有这样的时候,他失恋了,也许第二天还将重归于好,可是在此刻,失意和羞辱击垮了他,使得他那张小容长脸有些扭曲和变形。他气喘吁吁,手里把玩着一把水果刀,那是一把锋利的刀,他把它抛向空中,再扬手接住它。他接刀的那只手一直在颤抖──总而言之,这个年轻人,他完了。情欲击垮了他,使得他轻而易举地变成了另一个人。
这个男人,他像往常一样走进了家门,他就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推开了门,他换了拖鞋,把公文包顺势放在门边的沙发上。他的妻子,甚至不需要抬头看,就知道是他丈夫回来了(她闻得见他的气息),她弯腰捡起滚落在沙发里侧的绒线团,告诉他,饭菜替他留着了,米饭在电饭煲里,几样素菜……
要是在平时,她肯定会告诉他,几样素菜是蕃茄炒蛋,肉末豆腐,还有自己家做的酱鸭爪……可是今天,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抬起了头,很认真地打量着丈夫,在日光灯下,他们彼此的脸色在那一瞬间都有些苍白。
她打量着他,一开始,她的神情几乎是茫然的。她看见了一个男人走进了家门,他放下了公文包,弯腰换了拖鞋,他衣冠楚楚,但头发有些乱了,好像也有很多汗珠,看上去很潮湿(不知为什么)。他的脸色也是一如既往的平淡,温和,疲倦。
他回来得好像比平时迟了一些。
很多年了,这个人就是从这个门里进进出出,他上班,下班,提着公文包,永远的悠然闲适。她了解他,他进入过她的身体,彼此相亲厚过。隔着老远,她就能闻着他身上的气息;她能从杂七杂八的脚步声中分辨出他的脚步声;她背得出他身上的器官,内裤的尺寸……
可是今天,在那静默而幽远的一瞬间里,她突然间抬起了头,她看见了一个男人走进了家门,这个人是她的丈夫……可是这个人,她几乎不认识他。
她瞪着眼睛看他,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她觉得自己是站在自己的体外,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来认真地打量着一个人,仅仅意识到这一点,她就慌乱了起来。──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她根本不了解他。他在想些什么?他在外面整天干了些什么?他有很多苦恼吗?他常常会有一些意外的小快乐吗?……
做丈夫的非常局促地站在客厅里,他把手插进头发里,不安地梳理着,他的头发乱了吗?他留下痕迹了吗?──今天,他有什么问题吗?他觉得自己正在接受审判,他被一种严正的东西所压迫着,赦服着。他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他柔软之极,他觉得悲伤。他对自己说,再等一等,如果不行,如果她实在问起,他就得告诉她,他要向她和盘托出……可是他要告诉她什么呢?告诉她今天晚上迟回的原因,是绕远道在马路上狂奔?告诉她他经过了一家超市,进去买了一些小物品,然后就若无其事地回家了?
这太不可思议了。
他站在客厅里,有一瞬间,他以为他会绕过整个客厅,来到阳台上,推开封闭的阳台玻璃,让夜晚的清新的空气走进屋里来。他要再看一眼这万家灯火的城市,许多人在其中走着,笑着,睡着了。僻远的街道上,有一些无家可归的游魂,他们正在走向远方……呵,他们在远方。
他把手抄在裤兜里,手心握得很紧,里面生出汗珠来。屋里是这样的温暖,清洁,电视机旁坐着他亲爱的女人。电视里有音乐和画面,一对男女骑着摩托车风驰电掣地行走在无人的街道上,田野,树林,尖屋顶的红房子……风声,喘息声,***的声音,它们就像音乐一样,它们和音乐一起流淌。
他想起了刚才在马路上一路狂奔,似乎也听到了这样的声音,风声,喘息声,血液沸腾的声音;看到了一幢幢可爱的房子,灰色的,红色的,黄色的,还有街道和人流……似乎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它几乎就是在幻觉中,一瞬间,──可是一瞬间也是很久以前了。
这个男人,这一刻他软弱之极。温暖和幸福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紧密地包裹着他,它打击着他,让他忏悔,彷徨,无助。他站在客厅里,等着他妻子的判决。他向她走过来,打着虚无的手势,努力地、空洞地,几乎是讨好地朝她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