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小强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08
|本章字节:10774字
第一章冤魂徐耀
盛夏的中午骄阳似火,连知了都热得叫不动了,我坐在河边树荫下,看着挑夫往来穿梭把面粉一担担运到船上,不时懒洋洋地在纸上画“正”字。
一年前眼见企业效益每况愈下,很多地方出现公司、工厂倒闭或被兼并的情况,阿诚见大势不妙果断辞职开了家废品回收站,明里收旧书旧报和各种杂物,暗里倒腾文物古玩,生意好得出奇。经他唆使我也离了职,利用在银行工作的同学周转贷款专搞面粉批发,虽说利润薄了点,渠道和规模却不断扩大,用个时髦词形容叫良性发展、渐入佳境。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阿诚的儿子已经两岁了,而我连女朋友都没有。我不知道自己在逃避或害怕什么,但栖霞山那件事至今还历历在目,清晰得仿佛昨天刚刚发生,或许是这种不安全感使我内心不得安宁,更不敢奢望成家立业。
“晓飞,快走,我找到一幅唐寅真迹!”
阿诚满头大汗骑着自行车来到大树边,两眼暴射激动的光芒。自他下海以来,收购文物古玩大都请我把关,凭借精通各朝代历史掌故,加上大学时多次参与实地考古,几乎没走过眼,在圈子里也混了点小名气。
“唐寅?哼,白日做梦,清代以来就有‘十唐九假’的说法,别让人蒙了。”
“不管是真是假,帮我看看总行吧?这船面粉的运费我包了!”他把我连拖带拽拉起身。
谁叫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呢,我拗不过他,匆匆交待几句一起过去。
来到他家,客厅里坐了六七个人,除两个卖家其他都是圈子中的熟面孔,拥有“大师”、“专家”等唬人的名号,不过碰上这种大买卖谁也不敢乱发表意见。
“印老板是文物鉴定权威,这一行没人比他更精。”阿诚把我介绍给卖家。
两个卖家都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拘谨中微带矜持,打量了我一眼,其中一个说:“俺们不管是谁,只要快一点,城西那边还有人等着看货哩。”
八仙桌丝绒上平铺着一幅工笔画,画纸是经过打矾和打磨的熟宣,纸色由于年代久远已成古铜色,画面多处细微的破损处以淡墨填补,有几处虫蛀和褶纹并露出白色衬裱纸。此画描绘的是一群文人在某个风景清幽之地聚会的场面,桌上摆满了茶、酒、赏石、折扇等物。画中有古松、卧石、竹林、芭蕉、杂树,树丛石间云烟萦绕,似真似幻,妙不可言。
更为难得的是画中人物虽多,每个人动作、神态各异,活脱脱是一幅西洋风格的写实画,整个布局精致完美,线条简洁流畅,让人看了说不出的舒服。
我戴上手套,拿着放大镜一寸寸观察。
文物贩子老董凑上来低声说:“纸没问题,地道的熟宣,虽然颜色陈旧,但光滑匀净,无杂渍,破碎的地方里面呈小块状斜纹,假古宣气色鲜活,不沉重,破裂的地方呈直纹特征。”
古玩店赖老板也踱过来,指着画面右侧的婢女道:“她的脸部,前额、鼻尖、下颌都是一点白,正符合唐寅的雅号‘唐三白’;而且她身材壮健丰腴,妖冶风流,有唐代美女风采,也是唐寅画女人的一大特色。”
我暗暗好笑,所谓光滑匀净、气色鲜活等等都是内行哄外行玩的,造假者通常就利用这些似是而非的理论骗你没商量,鉴别文物古玩真假,靠的是对人文历史的精通和长期经验积累,没有捷径可走。
来的途中阿诚告诉我,卖家是他朋友的朋友的邻居,原来在服装厂上班,最近跟朋友合伙包塘养鱼,想把祖宅卖掉筹点资金,收拾地下室时翻出这幅画,从落款看是明代的,于是在朋友的指点下找到他,开价五千。阿诚开始不以为意,准备敷衍几句把他们打发了,后来无意中在裱缝间看到半行字:晋昌唐寅,下面印章只剩下不足三分之一,但仍可推断出“居士”两个字,当时心差点没从嗓子眼蹦出来!
唐寅的祖籍就在晋昌,今天山西晋城一带,所以书画落款往往是“晋昌唐寅”,他的章印比较杂,有唐寅、唐寅私印、吴趋、南京解元,也有这幅画所盖的六如居士。可能因为年代破损和多次揭裱,画的题跋和名款都被裁截得面目全非。
唐寅的作品山水画价格最低,其次是花鸟虫鱼,再往上是人物画,最昂贵的要数春宫画,然而大都失传已久,市场上多为伪作,可遇不可求。像这幅画融山水与人物于一体的工笔画,倘若是真的,拿到香港市场最保守也得几十万元。
阿诚干这行以来一直做着小打小闹的买卖,传说中靠捡漏一夜暴富的事从没遇到过,难得碰上一本万利的好事,自然又激动又惶恐。
我瞟瞟两个卖家,阿诚看出我的意思,说货的来历没问题,他们是兄弟俩,祖上是山西太行山脚下的小军阀,家里颇有些好玩艺儿,“文革”时怕惹麻烦,父母亲夜里偷偷烧掉不少,这是仅存的古董。我说大凡赝品都有一个动人的小故事,不足为据。阿诚还是不甘心,一叠声催促我再看看。
两个卖家虽一直假装满不在乎,紧紧崩着的嘴唇却透露出内心的焦急,满屋子人的眼光都盯在我脸上,期待我一锤定音。
“没错,确实是明画。”我肯定地说。
两个卖家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表情明显放松下来。
阿诚用肘部顶顶我,压低声音说:“我只关心是不是唐寅的作品。”
“不是。”
“什么?”他急白了眼,“这落款、章印,还有画风明明……”
我拉过他的手按在裱缝处:“落款确实是唐寅的手迹,章印也对得上,可惜是人抠挖后补上去,然后故意裁掉大半,弄成遮遮掩掩的样子……不过毕竟是明画,多少值几个钱。”
阿诚根据我的提示在画上来回摸了半天,颓然说:“明画有什么屁用?赝品就是赝品,哪个朝代的也不行,”他朝两个卖家摆摆手,“都听见了?这画被人弄了手脚,没法收,你们找下一家吧。”
两个卖家也傻了,头挨头嘀咕了一阵,说反正没指望靠它赚钱,再东奔西走也没意思,只要肯收,价钱方面好商量。阿诚无可无不可地跟他们讨论了半天,最后以八百元成交。
卖家离开后阿诚懒洋洋地说原计划明天请大家吃海鲜,现在改成大排档,不周之处敬请包涵。
我笑着说好一个冷酷现实的家伙,告诉你明天吃不到海鲜,这幅画的前途就完了。
听出我话中弦外之音,几个人精神一振,扑到画前反复琢磨。
阿诚狐疑说:“难道你刚才摆了他们一道,这确实是唐寅的画?”
“你先说明天吃什么?”
“海……海鲜!”
我用手指在落款附近划了一圈:“在画的左下角或右下角署款,唐寅没这个习惯,可既然是晚明时期的画,风格又与他十分相似,到底是谁呢?我想到一个人,周臣。”
阿诚失声说:“周臣——唐寅的师傅?不错,据说两人画风相近,都是承袭南宋李唐一派,很多作品在形体上十分相似,曾经有种说法,说唐寅的很多作品是周臣代笔。”
“代笔之说不太妥当,自古以来哪有师傅替徒弟做假的道理?唐寅作品的意境远远超过周臣,前人评他们俩是行家与利家之分,换而言之,唐寅是文人画家,而周臣只能算职业画家,完全不是一个级别。”我指着画的上方说:“但周臣也有自己鲜明的特点,你们看这些树,还有山石,全部用浓墨作的短促皴笔,表现得浑厚结实,这个特点与唐寅的画风明显不同,而且他的作品大都在左下或右下署名,所以这幅画……”
阿诚会心笑道:“周臣虽不是明代四杰,也算一代名家,卖个七八千总不成问题,看来一顿海鲜不够罗。”他钻进书房捣鼓了一阵,出来后每人发了个信封——这是行规,见者有份。
老董他们走后,阿诚单独递过一个信封,我双手推开,不高兴地说干嘛,咱俩还搞这一套?
他把信封在我面前晃了晃,笑着说想得美,我才不会在你身上破费,这封信是两个卖家带来的,据说本来和画包扎在一起,写信者叫孟哲远,金陵府按察使司副使,从四品官员,收信者叫李芒,都转运使司转运使,从三品,信写得骈繁含蓄,我看不太懂,大概意思是孟哲远想巴结李芒,托人把这幅画送给他,看来李芒也收下了,还在画上盖了自己的收藏印章。刚才我怕影响你判断,故意没把信拿出来。
孟哲远?我喃喃念了两遍,说这个名字好像听说过。
他不以为然说你是学历史的,头脑中有上千个古人的名字,别混淆到一块儿。我摇摇头说不对,我的记忆力特别好,不管什么名字听一遍就能记住,绝不可能错。说着抽出信笺。
阿诚在一边唠叨说管他是谁,总之将来卖画时把它作为附件,起码能多要五百块钱。
我漫声应着,指着信笺上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考古学需要了解各种古体,这种小篆根本难不倒我。
突然间我全身一震,手脚如遭电击,好像坠入万年冰窖,任凭信笺飘落到地上,目光呆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阿诚被我的模样吓坏了,捡起信连连问:“怎么了?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
我还是一副木然的样子。他赶紧冲到厨房拿了瓶酒,撬开我的嘴强行灌了几大口,我如梦初醒,惊恐地指着信笺说:“那个人……”
阿诚呆呆地问:“哪个人?”
“信里提到徐耀是孟哲远的书童,而孟哲远就是我们参与挖掘的栖霞山古墓墓主!”我鼓起勇气说。
“什么?”他顿时脸色煞白,双手抖索索捧起信笺,在我的指点下找到那段文字,孟哲远说自己身体单薄,不宜远行,所以派贴身书童徐耀把画带给李芒。
过了半晌,阿诚才结结巴巴说:“徐耀……原来那天你遇到的冤魂叫徐耀,他勾走了现实生活中的……徐耀,是这样吗?”
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提不起来了,微弱地说:“我,我也不知道。”
两人在客厅呆呆地坐着,面面相觑,打心眼里生出毛骨悚然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