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加藤嘉一
|类型:社科·自然
|更新时间:2019-10-06 01:37
|本章字节:5882字
对于生活已有七八年的北京城,我始终无法摆脱一种感觉,即可惜,可惜在于城市运转的畅通度很落后。如今,北京市民的生活压力前所未有的巨大,其程度绝不亚于其他国际大都市,包括东京。压力来源之一,在我看来,明显是城市运转的不畅通。
“不畅通”牵涉到:凌晨、上午、中午、下午、傍晚、晚上、半夜;学校、医院、政府楼、写字楼、马路、地铁、火车站;堵车、抢位、插队、强盗、闯红灯、官僚化手续。无论时间、地点还是原因,不畅通发生的背景错综复杂。这一状况在北京奥运的前后也几乎没有变化。
城市为什么如此混乱?生活为什么如此紧张?居民为什么如此压抑?首先可以找到两层原因:第一,北京正处于迅速崛起的发展阶段,发展是硬道理,紧张也好,压抑也好,都是必经之路,不可避免。第二,政府采取的公共政策、制度设计必须加以完善,那些既不合理又不人性化的政策和制度早晚需要加以改正。可是,运转不畅通的责任仅仅归结于国情和当局是很受局限的。本着这一立场,我要提出第三个层次,即公民社会对此非有所反应、有所付出不可,需以公民的力量提高城市运转水平。
看看两个比较典型的例子:
北京任何一个十字路口,都拥堵着汽车、自行车和行人。大家很忙碌,却无序。政府作为“奥运政策”投入了大量的交通指挥员,十字路口的混乱得到了一定的缓解,产生了一种秩序,这是依靠自上而下的公共政策的“有序”。不过,它不是根本的改革,更不是健康的改良,无论是开车的、骑车的还是行走的,只要找到一点空间,或者指挥员不认真执行任务的时刻,就毫不犹豫地闯过去,然后觉得取得了胜利,给自己小小的生活安慰。
北京地铁站可以用“人海”来形容,尤其在上班的高峰时间令人发闷。乘客们一边注意自己的随身物品不被偷盗,一边对拥挤、郁闷的环境感到厌烦,匆匆忙忙地上车下车。某个星期一的早上,我从四惠坐到国贸,里面拥挤得要命,没法走到下车的位置。我下决心勉强、用力地挤过去。但紧接着大量的人冲上来。结果,我被挤到原来的位置。无可奈何,只好到下一站永安里下车。返回国贸的时候发现,跟我遇到同样尴尬局面的乘客还不少。偶然与原来北大的同学相逢,他对我唉声叹气道,“本来是要开早会的,已经来不及了”。
我知道,在这里拿出东京的经验解释北京的现状也许是“犯规”的,两国的国情不同,发展程度不同。我也知道,中国人是最讨厌被日本人教育的。但我作为一个来自日本的老外,只能用亲身的经历去解读眼前的现象,希望中国朋友能够谅解。
东京任何十字路口也充满汽车和行人,自行车少一些。与北京不同的是,市民是忙碌而有序的。我不觉得政府为城市运转制定的规则比北京多,东京交通指挥员的人数也远不如北京。
东京地铁站同样是个“人海”,其程度甚至超过北京。与北京不同的是,乘客从不担心自己的随身物品会被偷走,而是平静地看书,各忙各的,互不干涉。越是上班高峰期,秩序越井然有序。乘客们凭借日常经验准确了解什么时候、哪个车站很拥挤,无论是上车的还是下车的,都提前做好行为和心理上的准备。站在车门旁边的乘客们,先主动下车,让里面下车的乘客下好车,确认没有人要下车后,“率领”新乘客重新上车。大家早就达成了默契,不需要打招呼,更不需要表达谢意或歉意。
东京市民之所以如此扮演角色,恰恰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合法利益和权利。大家都很清楚,不自觉遵守“潜规则”是犯规的,结果则是本人受损、吃亏。谁愿意在交通堵塞、地铁无序的地方生活呢?如果你想享受轻松、有序的生活,那么,以先退一步的方式,求进两步,抓住更多、更广、更好的利益是应该达成共识的。动机是自私的,结果却是和谐的。
话又回到北京,只有大家认识到以退为进这一潜规则的前提下,每一个市民的生活质量才能被保证。背后的逻辑是以人为本,思想则是和为贵。
其实,上述所说的“先退一步,后进两步”归根结底要探讨的问题是:“礼让”凭什么?
我2010年以后经常回国,在日中两国之间跑来跑去。早上还在东京坐着像蛛网一样复杂的地铁,用硬币买票,必须看着地图才能避免坐错。下午已经到北京,拿着一卡通坐着相当熟悉的京城地铁,感觉很奇特和别扭。
东京的地铁只能用有序和安静来形容。早晨的东京,比北京多得多的人在换乘通道上彻底分成左右两边走来走去,只有脚步声。我最近一次是陪同一位中国高官访日的,他看到这一场景吓了一跳,并发现通道上只有自己的声音。他说话声音特别大,像在国内一样不顾周围大声说话,结果被警察注意到,人家真以为破坏秩序的“疯子来了”。
到了自动扶梯,左边是站着用的,右边是用来行走的,乘客们很默契,没人违规。高官很不习惯,我站在左边,他为了与我聊天,自然到了我右边,结果把路堵上了,后面的人就开始用眼神骂他一顿,绝不开口。这就是无形中的压力。
走到站台,车来了,乘车高峰时间,车厢里人特多,没有空间。即将上车的乘客们自然排成两队,靠近车门但还不下车的乘客先主动下车,让要下车的人先下车,然后接着上车,最后新来的乘客们上车,没有造成任何矛盾和拥挤。
下午到了北京首都机场,先坐机场快线,到了三元桥站,换乘十号线,大概6点多,相当拥挤。不像东京乘客们那般默契,北京乘客的素质和意识五花八门,没有一条有规矩的。要上车的人在车门的中间站着,阻挡着要下车的乘客,造成摩擦。原来靠近车门附近并不下车的乘客也不下去,坚决在那里忍着,结果里面要下车的人无法下来。该下车的人还没下车时,已经有大量新乘客上来了,造成至少几个人下不去车。
听日本长辈说,上世纪60年代,东京和大阪的地铁也没有今天那么顺畅,经常发生摩擦。今天北京糟糕的地铁秩序也不要紧,要慢慢来。从地铁文化的过渡阶段看,指望乘客们像东京那样形成默契是不切实际的。所以,政府花了一笔钱派遣了大量的指挥人员。问题是,这帮人没起到预想中的作用。明显是高峰时间,同事之间却在聊天,认真一点的也被那些大喊着“他妈的!”“你别推我!”的情绪化了的乘客卷进去,不仅没化解矛盾,还参加了吵架。
我建议,政府应该把素质高一点,有沟通和协调能力的人派到地铁里去。最好的是大学生,给他们实习的机会,当然要给工资的,不用太高,这也是给不懂社会规则的90后们提供了绝佳的锻炼机会。
地铁反映的是一个城市的成熟度和现代化,因此,北京需要尽快迎来高水平的地铁文化。快速、大量建设好地铁线是硬件措施,软件措施更重要,如何创造条件让那些趋于急躁和不安的乘客们之间形成默契:先下车,后上车。我想,北京市政府为改善软环境投入1个亿都不过分,这可以降低大量的行走成本,也能降低居民在大城市过日子的压力。
晚上跟曾去过日本的新华社干部喝酒,我谈到上述想法。他总结说:“我去日本后深有体会,礼让原来是把内耗降低到底的有效工具。”这位领导把日本人的国民性看得相当透。我回应说:“您说得很有道理,对我们来说,礼让不仅是态度问题,更是利益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