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狸很久没看到小家伙了。山上的日子格外冷清，他只能从碧拂的口中知道小家伙的点点滴滴，而碧拂也只有每天早上趁小家伙还没醒的时候，跑来偷偷看他。可是终于有一天，调皮的小家伙也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怯怯地喊着：“姥姥，他是谁？他是我爸爸吗？”她的突然出现，吓坏了夫妻俩。阿狸看着已经长高了许多的小家伙，既高兴又害怕，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你都听到什么了？”碧拂有些紧张地看着还不太懂事的小家伙。

小家伙委屈地撇着嘴巴：“为什么别人都有爸爸妈妈，就我没有？姥姥，我是不是和其他小朋友不一样？”她的话让碧拂顿时变了脸色，马上就打断她的说话：“什么不一样，你当然跟其他人一样！”

阿狸还试着诱导小家伙：“如果和别人不一样呢？你会害怕吗？”小家伙懵懵懂懂地抬头看着阿狸：“什么不一样？”阿狸想了想：“就是别人有爸爸妈妈，你没有。”小家伙张大了嘴巴，最后不情愿地摇了摇头：“我也想和他们一样，有爸爸妈妈！”

“可是有爸爸妈妈，就不能跟小朋友一起玩呢。”阿狸诚心要把小家伙置在天平上，“那你到底是要爸爸妈妈，还是要和小朋友玩？”

“啊？”小家伙似乎还不大能理解爸爸妈妈的作用，咬了咬手指，最终坚定地选择，“这样啊，那我还是不要爸爸妈妈好了。”她的话让碧拂和阿狸的心都是一抽，尤其是阿狸，他那双满怀期待的眼睛在与小家伙天真无邪的双眼相对时，有些力不从心。

然而，还没等碧拂安慰，他们却从小家伙渐渐扩大的瞳孔里读出了莫名的恐惧，她忽然哇地大哭起来，像失了魂一样往回狂奔。阿狸这才发现，月亮不知不觉间已经消失不见，此刻的他再没有人类的皮囊。看到碧拂跌跌撞撞地去追小家伙，他眸子里那残存的希望在一瞬间归于死寂，或许这便是答案。

碧拂哄了很久才让小家伙不再大声哭闹，可是小家伙还是抽抽搭搭地说道：“我……讨厌……猫儿，讨厌那只臭猫儿！”碧拂当即呵斥起来，她很生气很生气，可是恼怒过后，却又找不到生气的理由。这难道不是作为“正常人”应有的反应吗？这难道不正是她想要的吗？她拍了拍小家伙的脑袋，那儿只有软软又乌黑的头发，再没有那种奇怪的耳朵。

小家伙长大了，她一定不能让小家伙和阿狸再有任何交集，她一定要让小家伙的世界里只有平凡普通的人类。

于是她搂着小家伙，轻轻地说道：“你有爸爸妈妈的，可是他们都死了。不过他们让我告诉你，其实乖乖苗苗和猫神很有缘，而且猫神还许给你四个愿望呢。不过只有生日的时候才可以许哦，是不是很棒？苗苗想要什么，猫神都会满足你、帮你实现的，都会的。”

“苗苗，苗苗—”耳畔传来轻轻的呼唤声。头依旧昏沉沉的，我艰难地睁开眼睛，只觉得面前坐着一个女子，朦胧中，我看不清她的模样，只觉得她很美很美。尤其是她的眼睛，正用宠溺而担忧的目光看着我，令人沉醉。

“你怎么哭了？苗苗，苗苗！别吓姥姥呀！”姥姥？这声叫唤将我拉回了现实，放空的双目聚焦起来，我终于看清楚面前的女人，分明就是我那老态龙钟的姥姥。她正紧张地摇晃着我，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

我怔怔地看着她，一时间不知道喊她什么好。她像察觉到什么，伸手摸了摸我的脸庞：“苗苗，你没事吧？为什么哭了？”她的手干枯如树皮，摸在我的脸上甚至有点硌得慌。

我侧过头去，揉了揉又酸又涨的眼睛：“刚才做了个噩梦，梦到我被人抢钱，所以吓哭了。”

姥姥半信半疑：“苗苗，你别骗姥姥。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姥姥。”她停顿了好久，终于还是问道，“你上次说你有点不对劲儿……说你跟猫儿很像……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即便没有看她的样子，我也能感觉到她的紧张、担忧还有害怕。

我半天没有说话。我该告诉她实情吗？

她放弃了青春，阿狸放弃了神力，就只为换来我普通平凡的人生。难道我要告诉他们，他们牺牲了这么多，却还是失败了？还有，听她和阿狸在林中的对话，若是知道我现在这副模样，她只怕会想尽一切办法，甚至放弃生命，只为换取我做一个普通人的机会。

我的确向往做一个人，但如果要用他们的牺牲才能换来，我宁可不要，哪怕有一日我只能和阿狸一样，躲进山林里。他们已经给予我太多，太多，我不能再向他们索取了。

“苗苗，你别害怕，告诉姥姥，姥姥会帮你的……”她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背，就像记忆中那个叫做碧拂的母亲正哄着那个顽皮的小家伙睡觉一般。

我眼眶一热，好不容易才忍住泪，一拍脑袋，兴致勃勃地坐了起来，扯着姥姥的手臂道：“姥姥，你看过《蜘蛛侠》吗？就是一部电影，男主角被蜘蛛咬了一口，然后突然间就有了超能力，能够像蜘蛛一样吐蜘蛛丝，视力也超级好，还能够飞檐走壁呢！姥姥，我看完这电影，就在想，要是我也能够跟他一样成为超人该多好啊？哈哈─我就不用上学、不用找工作了！姥姥，你不是说我跟猫神有缘吗？姥姥，你看我现在是不是很像猫儿，我是真的非常非常喜欢吃鱼呢！就跟猫儿一样！”

我假装认真地看向姥姥：“姥姥，你实话告诉我，我爸妈是不是妖怪什么的？能不能让我也有点儿超能力啊？”

姥姥目瞪口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也难以相信地看着我：“就因为这个，你说你像猫儿？你为了想有什么破超能力，就希望你爸妈是妖怪？”

“什么叫破超能力？”我不满地道，“姥姥，请不要侮辱超人好不好？姥姥，你不是说猫神许给我四个愿望吗？还剩下一个呢，我能不能提前许了？”我憧憬地抱拳，“我想要拥有超能力，像猫神一样……”我话还没有说完，姥姥就抄起旁边的一只葫芦水瓢往我脑袋上砸来，“臭丫头！净胡说八道！那是姥姥小时候逗你玩的，你还当真了！拜托，你多大了，能不能不要这么傻！以后会嫁不出去的！”她气喘吁吁地看着我，“你这臭丫头，下次再这么吓姥姥，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嘻嘻一笑，躲开姥姥的追杀，转过去抱住她的腰：“好嘛，我嫁不出去就守着你好不好？”姥姥的身子一僵，或许我从来不曾跟姥姥说过这样的话，我贴着她佝偻的背，能感觉到她的心和我的心贴得很近很近。然而，还没等我享受片刻的温暖，姥姥就挣开：“去，去，我才不要你守着，都被你气死了。快回你的学校去，你在这里待着，我都不自在。”她又开始轰我了。

她要刻意跟我保持距离，从前我不懂，今天我却再明白不过。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就得和她、和阿狸的世界保持距离。然而，我却不想放手，只是贴着她的背说：“好嘛，我明天一早就走，就让我再陪你一天吧。”

姥姥拗不过我，答应下来。她似乎也有些不舍得，就这样任由我抱着。于是我轻轻地说着：“姥姥，虽然你是逗我玩的，可是如果真的有猫神，我是真的希望还有第四个愿望可以许呢。我希望，我的爸爸妈妈，无论他们在天堂，还是在地狱，还是已经投胎重新在这个世上；无论他们是谁，现在在哪里，还是不是人类，我都希望他们能够在一起，能够开开心心地一直到老、到永远。这就是我的愿望，姥姥，你说猫神会答应吗？”姥姥半天没有动，过了好久才掰开我的手，抄起瓢重又敲了敲我的脑袋：“臭丫头，我才不像你这么无聊。”

第二天，在即将离开小江村的时候，我又偷偷地去了一趟那座小山丘。

远远地看着他们俩倚靠在一起。远处的天边，太阳已经高高升起，阿狸索性用厚厚的一簇尾巴撑起一把太阳伞，为姥姥遮挡强烈的日光。

头一次，我觉得这样的一幕也是那样的美好，美到让人不忍心打扰。

我终究没有勇气上前，这样也好。就让他们以为我是一个平凡普通的人吧！这是他们牺牲了太多太多后才换来的愿望，我不忍心让它破灭，更不忍心去破坏他们的二人世界，让他们再为我操心。

扭身离开的时候，我尽可能表现得洒脱，可是很快我就和一头猪并排坐在刘大毛叔叔的三轮车上了。额前的头发和那猪的毛一样被冬日的寒风吹得东倒西歪，我一面擦着鼻涕，一面和那头猪对视，居然都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了对未来的迷茫和恐惧。

太阳越来越大，我的心却越来越没底，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变成姥姥口中的“四不像”，不知道那一天是否已经在慢慢靠近……

注：猫妖，又称为猫又、猫股。出于鸟山石燕《百鬼夜行》之前篇《阴之卷》。据说猫有九条命，当猫养到九年后它就会长出一条尾巴，每九年长一条，一直会长九条。有了九条尾巴的猫又过了九年就会化成人形，这时猫才是真正有了九条命，在中国也叫九命猫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