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狸脸色大变，好看的脸拧巴在了一起：“碧拂，你疯啦！我现在法力尽失，不能维持你的容颜，只能凭借我的元丹让你活着，你如果把这个给了她，你就活不成啦！”

“我宁愿现在就死掉，也不能让她成为四不像！”我从来不曾见过姥姥的脸上有这样坚决的神情，她几乎是用央求的口吻对阿狸说道，“阿狸，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能跟你一起快快活活过两百年，我已经很知足啦。可是苗苗是我们的孩子啊，更何况她还是我们之间最珍贵的纪念。我们这么艰难才能拥有她，下了这么大的决心才生下她，一心一意只求她能够像普通人一样快快乐乐地活着，难道要让我们所有的努力都白费？”

阿狸有些绝望地看着姥姥：“碧拂，为什么我们不试着告诉苗苗真相？或许，我们也可以像普通的家庭一样，快快乐乐地在一起？”

“阿狸，不可能的。”姥姥决绝地摇了摇头，“这么多年来，苗苗都当自己是个普通人，她怎么可能接受这一切呢？就算她勉强接受了，她又哪里还能回到从前？难道你要让她跟我们一样，也躲在这深山老林里过一辈子吗？”

阿狸薄薄的唇紧紧地抿着，终于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了。姥姥用力环住了阿狸的胳膊：“阿狸，我求你。你想想刚生苗苗时的情景，我们受了多少白眼、遭了多少罪，可怜苗苗那样可爱好动，却一个玩伴都没有。我们换了那么多地方，就是没有一个人肯接受她，甚至连碰都不愿意碰她一下。阿狸，苗苗现在终于是一个普通人了，她有她的朋友、同学，而且用不了多久，她也能找到一个很爱她的平凡男人，组成平凡的家庭，平凡地过一辈子。这不是我们给女儿的最好的礼物吗？难道你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全部没了？让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像老鼠一样藏一辈子？”

“一辈子，一辈子……”阿狸喃喃地念叨着，碧绿的眸子已经腾起一股雾气，“可是花这样大的代价去换取，究竟值得吗？

碧拂，要知道，我们本可以厮守很久很久……”

姥姥干枯皱巴的脸早已经老泪纵横：“值得的，值得的。”她不断重复着，不知是为了说服阿狸，还是要说服她自己。阿狸伸出手，轻轻地揩拭着姥姥脸上的泪痕，然而当他的手触碰到姥姥那枯黄的脸庞时，原本修长的手指忽然间变成了粗壮的爪子，那尖尖的、溜光的指甲刺得我眼睛疼。

阿狸哪里还是刚才那玉树临风的男子？他分明已经变成一只蹲坐在地上的大狸猫。浑身上下都是棕褐色的斑点，像披着豹子的毛皮，长相却让人生出一种凶残的感觉来。他的背后生长着许多根尾巴，我数了数，竟然有九根！

这变化太出乎意料，我吓了一跳，一不留神，直接从树上翻了下来，好在我身手敏捷，抓住了一根树杈，一个跟斗翻上树枝，惊魂未定地重新蹲好。

然而，我的动静实在太大，就连姥姥都听到了，她回转头来惊惶地看着这边，对阿狸说：“会不会是有人发现了？你快点藏起来吧？”

已经化作狸猫的阿狸警惕地望向这边，眼瞅着“他”就要过来，我慌乱地四下里看，再度看见那只与我并排而坐的松鼠。这家伙被我连续抢了两次食物，只想离我远远的，好不容易再度找到一个吃饭的地方，万万没有料到，我又和它狭路相逢了。当它发现我时，惊恐之中，下意识地就把它还没来得及享用的松果紧紧地护在怀里。这一次，我一挥爪，直接将松鼠拍了出去，只见它抱着松果从枝丫上摔了下去，像个圆球一样滚落到阿狸的脚边。

那松鼠估计彻底放弃了，当它停下来的时候，爬起来丢下松果就跑了，或许是转了太多圈，逃跑的时候都是东倒西歪的。

趁阿狸和姥姥的目光被松鼠吸引，我以最快的速度蹿下树，不顾一切往回狂奔。姥姥说得对，我有点不能够接受这一切。这一切来得太突然，而这些消息也都太可怕、太荒诞了！我无法想象，仅仅停留在我想象中的英年早逝的父母，忽然间变成了我的姥姥和一只长得这么吓人的大狸猫，更无法接受，我不是一个平凡人的事实。

是！我不是人，原来我也和我所同情的那些妖怪一样，不，甚至比他们更可怕，是妖与人的结合，是一个不该在人类世界上出现的“人妖”！

我不禁想起曾对我开玩笑说这个词的俞子洚，心脏像是被刀狠狠地扎了一个口子，我的天空整个都灰暗了。我再不能够理直气壮地对别人说我只是被猫神下了咒，我再不能够像从前一样，无忧无虑地和大家生活在一块儿，我再也没有勇气站在俞子洚面前……因为我是一个不折不扣、如假包换的妖！

我回到老屋，把脑袋对准水井的出水口，我想用这冰凉刺骨的水浇醒自己，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一定是在做梦！对！我一定还没有醒来，赶快去睡觉！我浑浑噩噩地爬上床，闭上眼，眼泪却止不住地从眼角淌了下来。平凡的爱、家庭以及人生，我想恐怕我是没有机会拥有了！

或许是被冷水浇得整个脑袋都有些昏沉沉的，我迷迷糊糊的就进入了一个冗长的梦，那个梦很模糊，只有几个画面，但那些画面又很清晰，就像埋藏在记忆深处的零星片段被我重新拾掇起来一样。

阿狸带着刚刚生产的碧拂匆匆地跑了出来，因为难产，碧拂在床上挣扎了好多天，但当肚子里的那个小家伙终于探出头来时，却把前来接生的稳婆给吓跑了。远远地就听见有村民大批地往这边冲过来，阿狸只好抱起碧拂和连血污都来不及清洗的小家伙逃出村庄。

正是夏夜，暴雨倾盆，山路格外难行，因为下雨，阿狸根本没办法施展法术。他焦急又彷徨，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避雨的山洞，怀里被雨水淋透的碧拂已经奄奄一息了。饶是如此，碧拂却紧紧地护着怀里的小家伙，艰难地抬起手指，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小家伙粉嫩的、尖尖的耳朵，喃喃地说着：“值得的，值得的。”

很快，小家伙已经有一百岁了。尽管这个年龄，对神族来说，也仅仅是一个刚刚能跑能跳的小东西。然而，她却已经关不住了。稍不留神，她就会从窗户、门，甚至狗洞溜出去，蹒跚学步地走向在外头玩沙子的孩子们，咿咿呀呀地说着：“我也要玩！”当然，最后的结果就是在一片号啕大哭中，她惊慌失措地站在那里，看着大人们狰狞的面孔，拿着铁锹和火钳朝自己冲来。然后是没有休止地搬家、逃离，周而复始。碧拂终于放弃警告小家伙不准外出了，因为爱玩永远是小孩子的天性，无论是人、妖抑或神。睡梦中的小家伙眼角还挂着委屈的泪，她轻轻地拉起小家伙肉肉的手掌，艰难地说道：“阿狸，我想让她成为一个人，一个真正的人，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值得！”

那是他们一家刚刚搬到小江村的第一天，准确地说，是阿狸远远地站在山头看着碧拂抱着小家伙进了村子。他已经没有了从前那呼风唤雨的神力，除了日月同在的那短暂瞬间，他甚至都不能幻化作人形。他的视力变得很普通，他都有点看不清碧拂的身影，当然，也看不清华发正从碧拂的脑后渐渐地催生，皱纹像蚯蚓一样爬上了她光滑细腻的面庞。村民们都很热情，帮着碧拂张罗起简陋的家来。她终于不用再东躲西藏，终于可以看到小家伙高高兴兴地扑向其他小朋友。她默默地想，这一切终究是值得的。哪怕家里再不能有男主人，哪怕她只能听到小家伙喊自己姥姥。孤单的夜晚，小家伙终于心满意足地睡死了，还时不时地从口里发出咯咯的笑声。碧拂推开窗户，看向远方，隔着漫漫的黑夜，她在问山上的阿狸，我们终于让女儿高兴了，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