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子洚微笑地看着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假模假样地看了一下包装袋上的日期：“嗯，没过期，放心吧，不会拉肚子。”他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地捏了捏我的胳膊，朝我点了点头。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可他的双眼格外清澈明晰。

我居然一点也不害怕了。仿佛为着这双眼睛殊死一搏也是值得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和其他人一起，把鱿鱼丝倒进了嘴里。

死就死吧！

现场一片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盯着我，瞪大眼睛看着我把鱿鱼丝倒进嘴里，咀嚼、吞咽，直到滑入喉咙，眼睛一眨也不眨。

我就那样静静地立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我相信俞子洚，却还是免不了有一丝紧张。我摆出一副很镇定的样子，在俞子洚对我笑的时候，也回给他一个微笑。可老天知道，那是皮笑肉不笑！我低下头，摸着自己的手，手心里全是汗，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手，手背一直是白皙的皮肤，手掌依旧光滑，五根手指都是骨节分明，完全没有变化！我大着胆子伸手去摸自己的头顶，没有耳朵，我还是那个健康活泼的黎苗苗！

就这样等了不知道多久，早已远远过了我变身的反应时间，我欣喜若狂地看着俞子洚，这才发现他一个人蹲在地上，精神有些委靡。我担忧地看着他，他却冲我摆了摆手，微笑地表示他没事。他作势看了看手表，提醒道：“不知不觉都过了二十分钟了啊。”

果然，他这一提醒，所有人脸上的失望都深了一层，有些人焦灼地表示道：“怎么还不现形啊？”有些人已经忍不住质疑起来：“到底是不是妖怪啊？”

大家纷纷议论起来，俞子洚则拍了拍手：“好了，现在证明没有妖怪，我们可以走了吧？”

“不能走！”仲夏大声地说着，她咬着唇，视线从我和俞子洚身上扫过，忽然间恍然大悟，指着那鱿鱼说道，“我知道了！

一定是学长动了手脚。大家不要放他们走啊。”

“够了，仲夏。你能别再编谎话了吗？什么捉妖师，我只是个魔术师好不好。顶多玩点小魔术而已。”俞子洚无奈地摊了摊手，“你别再无事生非了，这样只会令我更讨厌你。”俞子洚一手撑地，有些艰难地站了起来，看着仲夏道，“就算你不喜欢苗苗，也别编造她是妖怪这样的话，你再说苗苗是妖怪，我只好通知你们系的老师了。”

他的话让一些男生不禁欷歔，相比这世上有妖怪的传言，似乎“仲夏因为仇视情敌而编造她是妖怪”这样的说法更令人值得相信。

眼见有些男生不以为然地离开，甚至还对着仲夏发出了嘘声，仲夏急得直跺脚：“你们别听学长的，她真的是妖怪啊！”

话音刚落，旁边就有一个男生惊叫：“妖怪！”我吓了一跳，低头看自己的手明明还是好端端地在那里，怎么就变成妖怪了？可一抬头，才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惊恐地扫向刘条，不约而同地向后退散，离他远远的。

刘条的头顶已经鼓起两个大大的水泡，像顶着两颗大大的白蘑菇，而他的眼珠子则比樱桃还要红。他浑然不觉，见所有人都对着自己露出惊恐的表情，立马急得团团转：“怎么啦？我怎么啦？”

我猛一眼瞧见也是吓了一跳，但不过瞬间就明白过来，定然是俞子洚给刘条的符有问题，俞子洚趁机鼓动道：“原来学校里真的有妖怪啊。大家还是赶快走，妖怪一旦失去常性，会随意伤人的！”

其实不用他提醒，大家也都想快点离开。看妖怪固然有意思，可如果凑热闹会伤害性命，那没有谁会犯这个傻的。那些男生头一次见到这样恐怖的“怪物”，哪里还有心思拍照捉妖，恨不得现在都生出四条腿跑得越远越好！

刘条本来是想当英雄的，不明白自己怎么英雄没当成，倒变成妖怪了。他凑到池塘边一瞧，顿时把自己也吓了一跳。眼见所有人都掉头离开，刘条伸手便去拉人：“我不是妖怪，我真的不是！喂，你们别走啊！”

刘条本来就长得十分壮硕，他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猛地朝人群冲去，顿时惹得人惊惶大叫，那惊恐的叫声让大家逃得更快了。不到片刻，所有人跑得影子都没有了，只剩下刘条，以及被刘条拽住的仲夏。

“仲夏，你别走！我不是妖怪，我真的不是妖怪！你别抛下我呀！”刘条死死地拉着仲夏，但他那恐怖狰狞的样子却只能让仲夏吓得哭出声来，她一个劲儿嚷道：“你滚开！滚开啊！”

“我是为了你才会这样的，仲夏，你帮帮我啊。”刘条扯着仲夏不放手，仲夏则手脚并用，想把刘条踹开，摆脱他的纠缠：“放手啊，蠢材！”

慌乱中，她使出所有力气猛地一推，刘条一个不稳，整个人就朝池塘里摔去。“啊！救命！”糟糕！我脑袋一热，一个箭步就冲了上去，四肢伸展开来，纵身一跃，和仲夏擦肩而过，一伸手便将半个身子入水的刘条捞了起来，紧紧地拽住，背后长长而灵巧的尾巴与此同时缠在了池塘边缘凸出来的半截排水管道上，两条腿向旁边一蹬，两人已经顺势反弹而起。这一系列动作十分连贯，毫不拖泥带水，我甚至在打捞刘条的过程中，身上一滴水都没有被溅到。

突然间，池塘边变得很安静了。只听见刘条一个人吐水的声音。“你没事吧？”我低头问他，哪知道瞧见的是刘条复杂而惊慌的眼神，听见的是他紧张的呼吸声。我忽然间意识到什么，脸色一下子就白了，刚才我只想着救人，压根儿没有注意到，我伸的不是手，而是爪！

“妖……妖怪，我就说了她是妖怪！”仲夏突兀却又有些得意的声音划破了死寂，我的心猛地一沉，连忙掉头就往背后的灌木里头一跃。我是妖怪，我还是暴露了，我再不能留在学校里，再不能做一个正常的人，过正常的生活了！

这一刻，我只想躲得越远越好。

背后传来俞子洚的叫唤：“黎苗苗，你给我停下！”

我没想到他会追来，可是此时此刻我根本不敢停下来，0001秒的停留也不行！现在的我，是这样的狼狈，难道还要让他瞧见吗？

“你再不停，我可就用定身符了！”这句话倒是十分管用，我可不想傻站在那里，任由他“观赏”，于是瞅准旁边的一棵大树，飞快地蹿了上去。

俞子洚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但只能站在树下干瞪眼：“黎苗苗，你给我下来！”

“我不下去。”我抱着树，所有信心早已经崩塌，一想到他也瞧见了我的真实面目，我就有撞墙的冲动，“你走吧！我不想让你看见我现在的样子。”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怕我看见你的模样？”俞子洚哭笑不得，“你以为你不让我看，我就想象不到你是什么模样吗？黎苗苗，你再不下来，我可就用雷把你劈下来了！”

“喂！”我又气又急，可是一低头，看见自己的爪子还是好好地晾在那里，便说什么也不肯下去，“除非你再给我一张金符，我现在这样子没办法见人。”

俞子洚又好气又好笑：“你以为使用金符像吃饭那么简单吗？我的道行根本不足以用金符，刚才强行祭出，已经让我元气大伤，我想，如果不出意外，我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再驱使符箓了。”

“啊？怎么会这样？那你以后不能再捉妖了？”我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偷眼往下瞧，才发现俞子洚的脸色很是惨白，就像失血过多一样。

“放心，就算我没有受伤也没办法再捉妖了。”

“为什么？”

俞子洚扶着大树苦笑道：“不得用符箓把普通人变成妖，这是捉妖人的职业守则。我破坏了规矩，只怕没有捉妖的资格了。”

我蓦地一惊，刚才他为了让我顺利脱险，给刘条使了坏，好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他那儿。可我万万没有想到，此举竟然会让俞子洚连捉妖人都做不了。这可是他最在乎的本行，他居然为了我，连他一直以来努力的事业也丢弃了。

“对不起，我没想到……你还好吧？”我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胸中有一股暖流在涌动，一直冲到眼眶。俞子洚说道：“我很不好，你是不是该下来看看我？”见我半天没动静，他又出言恐吓，“你再不下来，我真的用雷符了！”“你刚才还说你很长一段时间不能用符呢。”俞子洚一怔，这才意识到没有了符箓，他压根儿拿我没办法，他一咬牙：“你不下来是吗？好啊，那我上去。”

他倒也不含糊，伸出双臂抱着粗壮的树干就要往上攀：“还真以为我不会爬树吗？”我吓了一跳，正要想办法躲开，一低头却见他正笨拙地四肢并用往上艰难地攀爬。想到他明明一点力气都没有，我只觉得心酸，可看到平时只顾着扮潇洒的俞子洚此时风度全失，这模样比起狗熊好不了多少，又不禁惹得我破涕为笑。

哪知道底下的俞子洚哎呀一声叫唤，脚底一滑，显然是没找好施力点。我哪里还笑得出来，噌地往下蹿，爪子一捞就把俞子洚钩住，两人顺势往旁边的树枝上一坐。

“喂，你没事吧？”我刚刚发问，就对上他狡黠的双目，我立马知道自己上当受骗了。想离开却已经来不及，我气闷地就要去捶他，他则伸手紧紧地拉住我，这一番纠缠，整棵树都要被震垮了。

眼见俞子洚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浓，我的眼圈却一下子就红了。

俞子洚有些手足无措：“黎苗苗，你别生气啊。我就是急了，你为什么不肯见我呢？我对你说的话，你都没听见吗？我喜欢你，无论你是谁、是什么？刚才我们不是好好的吗，你不相信我？”

“不！我相信！”他为我做了那么多，我怎么会不相信他是真的喜欢我呢？我看着被他拉住的爪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我只是不想让你看到我现在这副模样。”然而，我话还没有说完，便忽然感觉到额头上一湿，俞子洚的气息猛地靠近，在那儿停留了好久好久，我的身子挺得直直的，比冰块还要僵硬，也不知道怎么就被他搂在了怀里。

“笨蛋，以后咱们天天待在一起，难道你还能藏得住吗？而且，在我眼里，你这样子一点也不吓人，还有点可爱。”他的声音在我的头顶响起，声音传下来，像是和我的心脏引起了共鸣似的，有种麻麻痒痒的感觉，我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这句话的意思。

“可是，也许有一天，我不止是现在这副模样呢？”我想起阿狸的模样，会不会有一天，我也彻底变成他的样子，一只有着九条尾巴的大狸猫？“而且你说了，狼不会爱上羊，如果我不再是人，彻头彻尾是一只猫儿……你还会……”

“黎苗苗，我发现你真的是笨得可以。连气话还是真话都分不清吗？我看我给你的短信你一条也没看吧？”俞子洚没等我把话说完，就打断道，“其实在‘一棵树’的时候，我就知道你的真身是什么了，但那个时候我却不想揭穿你。后来我一个人想了很久，想通了两件事。第一，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比妖可恶得多，也有很多妖比人还要友善。也许妖和人不用分得那么清楚。我看你还是像人多一点，所以，我早已经批准你继续留在这里了。第二嘛，我想我是喜欢上那个叫做黎苗苗的家伙了，无论她是什么，是人还是猫神一族，都不重要了。”

我的心怦怦直跳，怎么也没有想到，原来从那个时候起，俞子洚的想法就变了。

原来这么多天的担惊受怕，都是多余的。他已经给我太多感动，让我都有些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我继续停留在他的怀里，享受着他给予的这份安宁：“谢谢你，鱼子酱。有你这句话，我就算要离开也心满意足了。”

“离开？你怎么还想着要逃？”

我摇了摇头，阴霾浮上心头：“你不知道，我现在越来越不像人了。就算不吃鱼，有时候也会变成这样子。而且以前我都没有尾巴，现在……我怕有一天，我再也变不成人的模样了……”

“你变成这样只是遇到危险和情急时的本能反应。或许你以后可以试着控制一下，这对一般的妖来说都不是难事。”俞子洚的话倒是让我重新燃起了希望：“真的？我不会彻底变成一只猫儿吗？可是……”

“黎苗苗，你哪里来的这么多‘可是’？”俞子洚揪了揪我的耳朵，认真地笑了，“你可以做到的。就算，真的有那么一天，你变成了一只猫儿，不能再留在学校、都市，我也会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好不好？”

我抬起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我从他的瞳孔里轻易地看到了那对绿色幽亮的眼睛，可是这一次，我没有畏缩，没有泄气。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用双手紧紧地环抱着他，如果这是梦的话，老天爷，请不要让我醒来。

俞子洚轻轻地刮了刮我的鼻子：“不过，现在呢，我看我还是该教你怎么在学校里做一个合格的妖怪。”“学校？我看用不上了吧？”仲夏他们已经见到我的真面目了，我哪里还能留在学校呢？“那可不一定。”俞子洚指了指池塘的方向，“你的眼睛和耳朵都比我好，你自己瞧瞧吧。”我不解地望过去，仲夏和刘条还在池塘边。刘条头顶的那两个大包已经消失了，他正小心翼翼地用手确认着，随即高兴地叫道：“我正常了，我没事了。阿弥陀佛，上帝保佑！”俞子洚只是对他小惩大诫，符箓的法力期限已到，自然没事了。

于是仲夏揪起他焦急地道：“刘条，太好了，你没事了！走，赶紧跟我去找老师去！”

“干什么？”刘条警惕地看着仲夏。

“当然是去报告啊！喂，你也看见了，她明明有尾巴，而且眼睛……眼睛也是那种蓝绿色的！还会发光！那个黎苗苗就是妖怪啊！走啊，别婆婆妈妈的了！”

“你神经病！仲夏，我没空陪你疯。”刘条连忙挣脱仲夏的手，像是在摆脱瘟神似的。

仲夏有些不愿意相信：“刘条，你怎么了？你说过要帮我的！你跟老师说啊，你当时离得最近，应该看得最清楚了。”

“我都差点淹死了，能看清楚什么？”刘条觉得胳膊都快被仲夏给扯断了，他终于变得不耐烦，再疲惫也不想留下来了，“你非要问我看清楚了什么是吧？好啊，我告诉你，那就是我看清楚你的脑袋进水了，该进池塘好好洗洗。再见！我才不会帮你污蔑别人呢！”他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掉，再也不愿意当什么护花使者了。

“他……”我没想到刚才还叫嚣得最厉害的刘条居然会倒戈转而维护我，假装这一切没有发生。

俞子洚说道：“他不是瞎子，谁好谁坏，他分得很清楚。”我的心渐渐被填满，也许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还不能够接受妖怪与人类共存的事实，但总会有人能够接受、包容。就连俞子洚身为捉妖人都能够为我颠覆，或许终会有那么一天，所有人类都愿意包容异类的存在。

我的视线渐渐变得模糊，爪子也渐渐收了起来。没有了猫儿的视力和听力，我只能够看到眼前俞子洚的轮廓，只能够听见树上沙沙的树叶声，明明是悬在高空中，我却觉得没有哪一刻比现在还要踏实。

无论我能不能继续留在学校生活，我都不害怕了。因为有俞子洚的陪伴，以及像俞子洚一样有着包容心的人，我一定能在人类的世界努力过好。

我想，姥姥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个世界已经和她想象的不一样了，或许有一天，我该带俞子洚去看看姥姥。

脑袋里这种念头刚刚一闪，我就觉得面红耳赤，这都什么呀，难道是要见家长吗？我不自然地挪动了一下身躯，只听见屁股底下的树枝发出了咔嚓的响声，这根树枝估计早已经超负荷了吧？

我慌忙摇了摇俞子洚：“我们赶紧下去吧。”“再坐一会儿啊，这里没人打扰。”“可是……”我刚开腔，俞子洚就打断道：“黎苗苗，你能不能别想那么多了？你再说‘可是’，我就亲你了啊！”我脸一红，却不得不说：“可……”可树枝要断了啊！这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囫囵地吞回我的肚子里了。因为俞子洚的唇以最快的速度靠了过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