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康红武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45
|本章字节:12576字
“皇上,”奕望眼光绪,小心道,“对日宣战非同小可,臣意当奏明老佛爷后再——”“朕知道,朕这便过去奏与老佛爷。”光绪腮边肌肉不易察觉地跳动了下,摆手道,“你先下去拟旨。刚毅留宫里当值。奕劻,你也这就回总署去吧。朕由翁师傅陪着过园子见老佛爷。道乏吧。”说罢,光绪抬脚“橐橐”出了养心殿,乘舆便奔了颐和园。
一路混混沌沌如坠云雾之中,直乘舆“咯吱”声停了半晌,光绪方呵腰踱了出来,这才发觉丝丝细雨不知何时已止住,虽没有火辣辣的日头,只却也闷热得难耐。放眼四下,远处山峦枫叶正艳,或红或黄或紫或褚,令人洗心清目、万虑皆空。
守门太监侍卫早已瞅见光绪过来,于是有的飞奔进去给慈禧太后报信,余下的便都跪下接驾。光绪长吁口气,望眼众人问道:“老佛爷现下在哪儿?”
“正德和园听戏来着,万岁爷——”光绪抬手止住,命翁同龢在玉澜堂候着,自带了王福进了倒厦门。从仁寿门折向西北,迎面远远见一个太监低头急匆匆地从园内出来,料是哪个太监忙着做差,光绪也没理会,径自走了过去。只那太监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叩头道:“奴才给万岁爷请安。”
“连材?你不在里边待着出来做甚?你……可是……”光绪心里一紧,不由得收了口。
“奴才没有照顾好二位主子,请万岁爷责罚。”寇连材满脸的惶恐中不无凄然神色,头伏地,喉头哽咽着说道。
“怎的回事?”
“二位主子正陪着老佛爷听戏,只不知怎的‘欢胪荣曝’内忽然喷出一股水流直冲二位主子而来。”寇连材身子哆嗦了下,豆大汗珠刷刷往下淌着,“奴才正与老佛爷斟茶,不及遮挡,二位主子顿时淋了满身泥水。瑾主子倒没说甚,珍主子说这都是李总管使的坏,要老佛爷重处于他。老佛爷不允,并当着众奴才面折羞珍主子,说……说……”
光绪面色铁青,咬牙道:“说什么?!”
“老佛爷说……说珍主子身上有一股子骚——正该污水冲冲。珍主子气不过回了几句,老佛爷一怒之下,便……”兀自说着,耳边传来王福声音:“万岁爷进去了,快点跟进去。”寇连材抬眼张望,这方察觉光绪业已进了园子,忙不迭爬起身,三步并两步随着王福进了德和园。
“狐狸精,你可知道错了?!”慈禧太后斜靠椅上,两手把玩着茶杯冷笑着望眼哆嗦不已的珍妃,哼道。
“老佛爷,臣妾没有错。”珍妃雨打梨花似的血肉狼藉,咬牙忍痛道,“臣妾——”“顶撞我还不算错?没看出你倒还长着副硬骨头。”慈禧太后扫眼两厢众人,厉声喝道,“今儿我倒要瞧瞧,是你这骨头硬,还是我这棍子硬,莲英!”
“奴才在。”
“与我狠狠地打!”
“嗻!”
“慢着!”光绪于游廊中听得声音,高喊一句脚下加快了步子。近前来,但见珍妃玉容失色,心里直刀割一般,两道灼人的怒火直盯着李莲英,“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不是他胆子大,是我胆子大!”慈禧太后怒喝道,“皇上,你可是连规矩也忘了不成?!”
“儿臣给亲爸爸请安。”光绪移目望眼慈禧太后,半晌方躬身打千儿道。
“跪下!”
光绪迟疑片刻,屈膝跪倒在地。“你咋咋呼呼想怎样?”慈禧太后手按扶手站起身,踱至光绪面前冷冷道,“她一个小小妃嫔,当着这么多奴才面顶撞我,我难不成都不能处置了?!”光绪黑漆漆的眸子直视慈禧太后,说道:“她冒犯亲爸爸,亲爸爸自有权处置的。只她素来一举一动中规中矩,何以会冒犯了亲爸爸?!”
“中规中矩?你以为我不在宫中,便甚事都不晓得吗?!后妃、太监干预政事,该当何罪,你这个做皇上的总不至于忘了吧?!”
“她只不过——”
“还敢狡辩?可要我唤奴才当面对质你方承认?!”似乎怕光绪当众让自己下不了台,慈禧太后气也不喘一下便接着道,“我将政事全盘交与你,是看你年长,足以理事了。你好生想想你亲政以来所做的一切,都对还是不对?!”
“儿臣不知做错了什么,请亲爸爸告之一二。”光绪额头青筋乍起老高,顶道。
“你……你好,你好!”慈禧太后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下死眼盯着光绪,扬手欲打,只手到半空划个弧线又垂了下来,恶狠狠道,“你大了,翅膀硬了,便我也不放在眼里了,是吗?莫以为你是皇上,我便拿你没法子!”
“老佛爷息怒。”王福丢眼色给寇连材,二人齐上前跪地叩响头道,“万岁爷年轻气盛,言语冒犯之处还请老佛爷多多担待。老佛爷若欲处置,就请处置奴才们,这都是奴才们平日之过失。”
“滚一边去,这没你们说话的地儿!”
“老佛爷,您……您就念在老醇王爷操劳一生的份儿上,恕了皇上这一遭吧。他……他好歹也是您一手带大的呀。”叶赫那拉氏脸色窗户纸价煞白,顾不得许多急急上前跪倒在地上,抱着慈禧太后双腿央求道。
“我将他养大,是要他这般待我的吗?!为着一个狐狸精,他便这般样子,日后还不定会怎样呢!说不准甚时候连我这老婆子也——”
“不不,皇上他绝不会也绝不敢的。老佛爷,您养他这么多年,还不了解他那性子吗?”叶赫那拉氏说着转身跪行光绪面前,边使眼色边叩响头道,“皇上,恕臣妾斗胆,您不该这样子的。老佛爷将您养这么大,容易吗?您就与老佛爷说句好话儿吧。”
“朕——”
“今儿这事怨不得老佛爷的,都是二位主子的错儿。”叶赫那拉氏说着望眼一侧的瑾妃,“瑾主子,你好歹说句话儿,这事儿究竟是谁的过错?”
“皇上,是臣妾和妹妹冒犯了老佛爷。”瑾妃低头小声道。
“皇上,是……是臣妾的错,是臣妾冒犯了老佛爷,臣妾该死……”珍妃说着爬向慈禧太后,“老佛爷,是臣妾错了……是臣妾错了……求您……”
“你也知道错?”
“臣妾……臣妾愿受老佛爷任何责罚。”
“太感人了,真是太感人了。”慈禧太后拍手冷冷道,“只要我放过这事——”慈禧太后说着冷哼了声。众命妇心头不由一紧,洗耳静听,只半晌不见慈禧太后言语,偷眼张望,却见一侧叶赫那拉氏老泪纵横,身子秋风中落叶价瑟瑟颤抖不已,心头又皆是一酸,彼此张望,齐刷刷跪地道:“老佛爷息怒。”
“老佛爷,您就大人大量——”
“这——”慈禧太后沉吟了下,踱步道,“这就看皇上的了。”光绪仰脸闭目长吁口气,细碎白牙紧咬下嘴唇,半晌叩下头来,道:“儿臣错了,请亲爸爸责罚。”慈禧太后止步凝视着光绪,冷哼道:“你错在哪里?知道吗?!”
“儿臣不该顶撞亲爸爸。”光绪违心道,“亲爸爸将儿臣养大,儿臣——”
“行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如今谁还会挂在心上?我压根便没指望你报答甚养育之恩!”慈禧太后不耐烦地摆摆手,回身端杯啜口***,说道,“你错不仅此,你纵容这狐狸精对吗?你亲政没几日便请安问候也忘了,对吗?”慈禧太后如数家常般一件件抖落着,光绪嘴唇翕动着几欲辩驳,只一看到额娘那颤抖的瘦弱身躯,那满是企求的目光,终硬生生咽了回去。足足盏茶工夫,慈禧太后方收了口,眼睛中放出铁灰色的暗光,盯着光绪问道,“你说说看,我可说错了你?!”
“没……没有。”光绪低声道。
“大着点声,我听不真切!”
“亲爸爸没错。”
“莫只嘴上说得好,心里寻思着方是紧要的!这些事儿早就想说与你,只一直忍着。今儿说与你,日后好生记着些,若再——”她重重哼了声,接着道,“我不会将祖宗打下的这点子江山儿戏视之的!”说罢,慈禧太后抬脚径自离去。光绪犹豫了下,开口道:“亲爸爸,儿臣有事回禀。”
“甚事儿?”
“据李鸿章那奴才电奏,我援朝部队在丰岛附近海面遭日舰袭击,牙山驻军亦同时遭日军攻击。儿臣与奴才们商议,欲下旨宣战,不知亲爸爸意下如何?”
“不早告诉你了吗,你想怎样便怎样去。日后这种事儿莫再说与我!”
望着慈禧太后渐渐消逝的背影,光绪举拳重重砸在了地上,殷红的鲜血顺着指缝一滴滴淌在临清砖上,在阳光映射下刺眼异常。叶赫那拉氏唯恐光绪再当着众人说出甚不得体的话儿,忙膝行近前,轻呼了声:“皇上。”说罢,用眼瞅了下周匝。光绪会过意来,摆手吩咐众人退下,淡淡一笑,伸手搀起叶赫那拉氏道:“朕知道怎生做的,额娘不必担心。”
“皇上——”
“朕都这么大了,额娘还不放心?”光绪抬袖拭了下叶赫那拉氏颊上泪水,“额娘近来身子骨可还好?”
“就那么回事了,臣妾快入土的人儿——”
“好端端的说这些做甚?朕除了政事,要说牵挂,也就额娘和弟弟们了。沣弟每日都能见着,只额娘——”光绪喉头抽动了下,“这往后事儿只怕会更多,朕不能随时问寒问暖,额娘自己要当着心些。朕前次已与沣弟说了,没事儿多出去走动走动,这于您大有好处的。”
“嗯。”叶赫那拉氏不知是心酸抑或是激动,泪水直往下淌,便一句话儿也说不出来。这时间,翁同龢大步奔了过来。光绪遂道:“那就这样,朕还有事处置,额娘先回吧。”说着,向寇连材努了努嘴,叶赫那拉氏嘴唇翕动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只碍着翁同龢业已近前,终没有开口,满是深情的目光依依不舍地望着光绪,转身在寇连材搀扶下踯躅而去。
“皇上,不知——”翁同龢抬袖揩把额头上密密的细汗,目不转睛地望着光绪。“老佛爷话儿,朕想怎样便怎样。”光绪点了点头,“日后但有这种事,也不用再奏她了。”
“真的?”
“嗯。”光绪摇头苦笑着望眼翁同龢,“只她的话儿——哼,我看她恨不能将朕早日赶了下来呢!”
“奴才明白。只老佛爷既有此话,皇上倒不妨好生利用利用。”翁同龢咽了口唾沫,半苍眉毛蹙着沉吟道,“奴才意思,既有这话儿,皇上不妨趁着老佛爷终日在园子行乐,对于外任封疆大吏的奏牍,拣可以独断的,便一一批答了。真有紧要的,始同老佛爷去商量。长此下去,便有紧急事,也不用与老佛爷酌议。这政权不是不知不觉之中就还了过来吗?到时再把那些作梗的奴才,一个个削去;将旧日的不良制度,大大改革一番。国事日兴,天下大治,中外赞扬,都云陛下是英明之主,老佛爷再欲干政,也会自知望尘莫及的了。”翁同龢说着顿了下,接着道,“老佛爷即便察觉问起,有她那句话儿在,还怕什么?如此利国之事,奴才请皇上三思。”
“师傅言语,确是很不差的。”光绪眼中亮光一闪,只旋即又暗淡下来,“不过满朝之中,能忠于朕的,除师傅之外,又有何人?余如张之洞、刘坤一等,又均为外臣,莫说不便内调,便真方便也不能不慎之又慎。朕左右无人,便内侍阉奴,也常常奉着老佛爷旨意,监视朕的举动。这般到处荆棘,非有三五个亲信之重臣,办事谈何容易?”
“讲到人才,倒不愁没有,只可惜一班顽臣弄权,将他们埋没了,说起来真也可叹之至!”翁同龢长叹了口气,说道。
“师傅可已发现堪用之才?但有便举荐出来,朕立刻将他升迁重用。”
“奴才昨日过文廷式府,在他书房中看到本书,名曰《新学伪经考》。”翁同龢干咳一声道,“奴才好奇随意翻了几页,不由为之所深深折服——”
“以师傅之才学也为之折服?想必定是出自名家巨匠之手吧。”
“此人名康有为,别号南海,广州府南海县人。”
“康有为?”光绪喃喃自吟句,忽地眼中亮光一闪,道,“朕记得前些年有个唤康有为的荫监生上书天庭,不知可是此人?”“正是此人。”翁同龢点头叹了口气,“只可惜他那上书被下边奴才们压着,皇上不曾看到,若——”
“他现下怎样?”
“几番赴京应试,皆因其变法维新之主张太过激烈,且又不谙于八股文章而每每落第。现下正在家中著书立说,广播维新思想。”
光绪听罢,眉头微皱,点头道:“依师傅看,其主张如何?”翁同龢知他心有疑惑,沉吟下道:“其维新变法之主张非只精辟独到,让人叹为心服,更于目下时事有着莫大益处。其书现下尚在奴才府中,赶明儿奴才带进来皇上一览便知究竟怎样。”光绪点了点头,没有言语,一双眸子凝视着天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想,半晌方开口道:“你回头与李瀚章去个信儿,要他将那康有为荐了上来。”
“皇上如欲革新政事,慢慢的入手便是了。切不可锋芒太露,使老佛爷早生疑心,那可就——”翁同龢望眼光绪,接着道,“奴才意思,还是暂时不让他进京好些。他在南边广播其变法维新思想,于皇上亦大有益处的。不知皇上以为如何?”
“嗯。”光绪点头应声,淡淡一笑,说道,“朕又太急了些,是吗?日后多留意着些外边动静,有甚情况立马告诉朕。你不方便就让文廷式他们去做。”见王福从殿内进来,光绪遂问道,“你珍主子怎样了?”
“回万岁爷,珍主子已无大碍。”王福向着翁同龢轻点下头算是问候,打千儿道,“只珍主子要随万岁爷一块儿回宫里,您看这事——”
“太医怎生说来着?”
“说小心着些不会有大碍的。”
“那好,叫奴才从殿里多取些被褥放轿里。你们都在园门口候着,朕与老佛爷道安便过来。”光绪说着抬脚前行,翁同龢亦步亦趋地紧紧随着,嘴唇翕动着犹豫半晌方开口说道:“皇上,奴才尚有一事回奏,不知——”
“说吧,甚事儿?”光绪说着出了德和园。
“给事中余晋珊上折参劾康有为编辑禁书,惑世诬民,请求降旨严办,并焚毁《新学伪经考》印版,禁止广东士人从其受学。”翁同龢答应一声小心道。
“好久没兴文字狱,看来又有人耐不住了。”光绪放缓了步子,边走边道。
“皇上,康有为书中或有不恭之处,然其所云皆不失为解决我朝目下局面之良策。”翁同龢心中一紧,急急开口道,“奴才不敢隐瞒皇上,文廷式曾央求奴才代为进言,只奴才此心决——”
“看你那样子,朕这不甚都没说吗?”光绪回望一眼翁同龢,笑道,“下边都有些什么议论?”翁同龢轻咳两声,咬嘴唇道:“有说康有为的新学伪经之证,本意只欲黜君权,伸民力,以快其恣睢之志。”见翁同龢犹豫不言语,光绪遂道:“还说些什么?”
“还有说此书使五经去其四,而《论语》犹在疑信之间,学者几无可读之书。其他议论也多得是,只意思不外这些。”
“能引起这般的轰动,看来这个康有为倒也真有两下子,朕的旨意颁布下去就不曾如此过,是吗?”光绪似笑非笑道。“待会儿你便将那书呈进来,让朕也好生瞧瞧。”
“皇上,那此事——”
“时下这些奴才大都麻木得针刺亦没个反应,朕恨不得能多出些这种书,让他们那脑子好生转转。”光绪冷哼了声,抬手将胸前油光水滑的长辫抛于脑后,叹口气接着道,“只这事儿不简单,该怎生处置朕这会也儿没个谱——”眼见得已至乐寿门前,光绪收口止步,回望一眼翁同龢,“你不用进去了,回去将那书取了径自回宫里吧,待朕回去后再议。”说罢,抬脚进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