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康红武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45
|本章字节:13024字
那武官嘴唇翕动着,只却被他的眼神迫得噤了口,仰脸高声吩咐一声,往马臀上连抽几下奔了前去。
他,便是湖广总督张之洞!
“哟,张制台呀。”潞河驿丞兀自在门外吆喝着伙计打扫积雪,见张之洞一行过来,忙迎上前打千儿道,“小人孟浩这里给您请安了。滚单上说大人明儿辰时方进得京,不想这么早便来了——”“怎的?”张之洞翻身下马,淡淡一笑道,“来早了,不接待吗?好你个黑炭团,几载不见,又想挨嘴巴子了不成?”说着,他扬了下手。
“别别别,大人您千万饶了小人。那次蒙你赏两记耳光,我这还觉着疼呢。”
“谁要你眼睛长屁股上,连制台大人也敢往外赶?”那武官笑着开口道。“那不是制台大人没穿官服吗?再说,制台大人那身装束,也太——”孟浩瞥了眼张之洞,“莫说小人不识得,只怕城里老爷们也认不出来呢。制台您说——”见众侍卫牵马欲进去,孟浩忙不迭吆喝道,“诸位爷们儿慢着,今儿这马可不能牵进去。”
“好你个黑炭团,方说了你就又来了。怎的,又想讨打了不是?”
“不不不,制台大人来,小人这心里再欢喜不过了。”孟浩一个千儿打将及地,起身到张之洞身前满脸堆笑道,“制台您千万包涵着些。今儿莫说是谁,打尖都不成的。大人们一路辛苦,小人这就吩咐伙计们备些酒食——”
“为什么?!”张之洞四下张望一眼,瞅着院落里马厩拴着几匹马,脸色顿时阴了下来。“制台大人,那是李中堂的马。”孟浩压嗓门低声道,“万岁爷午时从东陵回来,接驾的。上头吩咐了,今儿莫管是谁,一律不予接纳。大人您就体谅体谅小人难处吧。”张之洞眉头皱了下,仰脸看天色,麻苍苍也不知什么时辰,伸手摸怀表看时,却已申时过了三刻,沉吟片刻吩咐道:“王魁,你带着他们进城里安歇。”
“制台大人,您看这——”
“啰唆什么?快去!”张之洞移目望眼孟浩,“我这有些事想见见李相爷,你头里带路。”孟浩面露难色,期期艾艾道:“制台大人,不是小人不与您方便,实在是小人这……这也难呀。这若让上头晓得了,小人——”
“我进去几句话便走。”张之洞从袖中摸块银锭丢过去,“放心,不会与你惹麻烦的。真若上头怪罪,我与李相爷还替你担不住吗?”孟浩犹豫片刻,将手一让头前进去。
“张之洞给相爷请安!”
“香涛呀,快快进来说话。”张之洞答应一声抛帘进去,却见李鸿藻一身簇新袍服起身迎了过来,忙不迭打千儿施礼:“相爷这做的甚?折煞香涛了。快快落座、快快落座。”“一别数载,不想你却憔悴得这般样子。”李鸿藻微笑着,只却掩不住眉宇间的浓浓忧思,“记得你比幼樵只年长几岁,你瞧瞧他,倒似比你年轻了十多岁。坐,还愣着做甚?”
“老师您这可说错了。香涛兄本身便长幼樵十多岁的。再说香涛兄督署三省军政民政,政务繁杂,哪似幼樵逍遥自在?”张佩纶脸上挤出一丝笑色,拱手对张之洞道,“数载不闻香涛兄音信,不知一向可好?”张之洞怔望着张佩纶,少顷方笑着施礼:“劳老弟挂念,香涛还说得过去。听说老弟做了李制台东床快婿,今日遇着了,是不是与香涛补桌喜酒喝喝呀?”
李鸿藻丢眼色给张之洞,笑道:“这不是现成的酒菜吗?敢情一路上饿了,那就多吃些。”张之洞望眼李鸿藻,复瞅了瞅张佩纶,愣怔片刻,哈哈笑道:“是是,倒让相爷您说着了。这一路上急着赶路,足足七八个时辰未进丁点儿饮食。来,幼樵老弟,咱一起吃。”张佩纶淡淡一笑撩袍袖重新落座,却只端着酒杯一杯接一杯喝着闷酒。
张之洞端酒杯怔望着他,忍不住又欲开口言语,只李鸿藻轻咳两声已然叹道:“幼樵,事已至此,你就想开着些吧。人生一世,谁能没有个坑坑坎坎?好在你尚年轻,又满腹经纶,日后何愁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香涛,你说是吗?”
“是是,相爷所言甚是。”张之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顺茬儿道,“幼樵老弟——”
“幼樵今年四十有七了,还何谈年轻?”张佩纶苦笑着两行泪水顺颊淌了下来,“前次马尾惨败,幼樵虽仍有东山再起之愿,然却始终未曾看得太重。幼樵自知罪孽深重,天地不容——”“幼樵这说哪儿的话来?”李鸿藻不无怜惜地轻轻摇了摇头,“马尾惨败,非你一人之过。你虽说会办福建军务,可上边有穆图善、何琛诸人掣肘,你便有心回天,却何来的那力?就莫要再提此事了吧。”“虽则如此,只幼樵轻信孤拔言语贻误战机,却是不可改变之事实。”张佩纶闭目仰脸吁了口气,“幼樵只希望能将胸中所学倾吐出来,踏踏实实为朝廷、为皇上做些事儿,以减自身罪孽。可如今——”他说着端杯一饮而尽,欲斟酒时却被李鸿藻死死按住:“若你真有此心思,就莫再喝了。酒不是甚好东西,多饮轻则伤身,重则会误大事的。”
“幼樵如今还能误什么事?旨令回籍呀。”张佩纶伸手紧紧握住李鸿藻两手,“恩相,幼樵绝没有做过一丝对不住朝廷、对不住皇上的事儿呀。为什么他端良弹劾我?为什么皇上听他言语,便问也不问查也不查——”
“你真喝多了吗?是不是怕这天下人都不晓得你冤枉?!”李鸿藻声音很低,只语气中那股威压便一侧张之洞听着亦不禁身子一颤。移目扫眼窗外,李鸿藻放缓了语气道,“这等话儿传了出去,只怕你这命都难保!堂堂七尺男儿,官场上这么多年了,连这点子事也看不透吗?听我的话,想开着些,嗯!”
“幼樵谨……谨遵恩相教诲。”
张之洞在一侧静静听着,此时已略明白了其中究竟,望眼满脸悲凄神色的张佩纶,叹口气说道:“御史风闻奏事,可也不能就这般信口胡捏随性儿乱说。依我看,真不如奏请皇上取消他们这特权,如今这事本已纷杂,他们这一搅和,岂不乱上加乱?”
“御史风闻奏事非我大清所订,实历朝历代沿袭之旧制。虽说其亦有弊端,只总的来说却于朝事有益的,岂能轻易废之?凡事皆有利弊,但利大于弊,便可行的。”李鸿藻起身踱了两步,“况目下局势,更不能废。皇上锐意创中兴大业,阻力重重,如履薄冰,稍有不慎老佛爷怕又要复行垂帘听政。御史风闻奏事,实皇权稳固不可缺少之力量,便老佛爷她亦不能不有所顾忌的。”
杀御史,乃亡国之相,但凡统治者,绝不轻易斩杀御史的。慈禧太后虽则权势冲天,却也时时为此犯痛。此张之洞心中再清楚不过的了。沉吟片刻,张之洞咬嘴唇道:“相爷,目下形势正急需人才之时,幼樵满腹经纶,弃之不用岂不可惜——”
“我于翁相、皇上面前说了不下三四遍。”李鸿藻抬眼扫了下屋角自鸣钟,“此事究竟怎样只幼樵心中清楚,他人又何从知晓?上书皇上,皇上问起,何以应对?只能过阵子缓缓再说了。好了,时辰不早了。香涛,你便送幼樵一程吧。”张之洞答应一声望眼李鸿藻:“相爷,这路上听闻此次战事失利。日后何以应对,不知相爷心中可有良策?香涛这一路上寻思,总也想不出个好法子。倘皇上问起,香涛这可就——”
“我这也正为这犯愁呢。”李鸿藻苦笑了下,“举国之兵,以淮军最精,它既不敌,其他的只怕——”他没有说下去,摇摇头止住。张之洞眉头紧锁:“依相爷看,湘军呢?”
“真要说起来,但思恩报国,奋勇杀敌,莫说淮军、湘军,便随意拉出去一支兵马,何尝不能与日夷一较长短?可惜目下各军士气低落,无心作战。统兵将领又多皆贪生怕死之辈,换谁只怕都一个样的。说心里话,我这心里真有些后悔当初不该劝皇上出兵朝鲜的。虽说不出兵朝廷颜面上不好看,可总比日后要强过百倍吧。”李鸿藻移眸望着窗外,两行老泪无声地淌了下来。
张之洞轻咳两声,说道:“相爷心思甚好,只那日夷蓄意已久,我朝便不发兵,亦会找借口挑衅的。”李鸿藻回望了眼张之洞,踱步道:“京中传闻英舰齐集南洋,有与日夷开衅之志,而你亦曾私下与其会晤,不知可有此事?”“是有此事。”张之洞点了点头,“香涛与铁厂英顾问商榷,大约与其两千多万军费,便可成此事。相爷以为此事如何?”
“真若如此,我意倒也可行。只不知上边意思怎样?”正自说着,屋角自鸣钟沙沙一阵响连撞了十二下,已是酉正时分。李鸿藻忙道,“好了,有话回头京里说。圣驾马上便到了。”
“制台大人,您这该走了。不然小人可——”
“知道了。”
张之洞答应一声躬身向李鸿藻道了安,与张佩纶踏雪而去。雪花稀疏了些,只朔风却更加强劲,李鸿藻将顶戴花翎扣头上,举步亦出了屋。麻苍苍的天际间除了几株在朔风中摇摆不定的梧桐和那飞舞的雪花,便一丝动的景致亦无,更莫说个人影儿。李鸿藻极目眺望良晌,心里不由犯起嘀咕:“孟浩。”
“小人在。不知相爷有甚吩咐?”
“滚单上写的可是申时?怎的这光景了连个送话的也不曾见着?”
“回相爷话,上边确实写的是申正时分。这大的雪,该不会是皇上——”话音未落地,一阵“咯吱咯吱”马蹄踩雪声音远远传了过来。孟浩忙止口迎了前去。不大工夫,伴着个人儿近前,李鸿藻翕动嘴唇方欲言语,那人已自开了口:“季云兄,这光景了皇上怎的还没到?”说着,抹了一把满是雪水的脸,李鸿藻这方看真切,却原来是翁同龢,遂拱手道:“我还以为送信的来了,不想却是你。怎的,刚毅他们几个还没过来?”
“谁晓得呢?我这一觉醒来,已是巳时过着一刻,牙也没刷便急急过来了。”翁同龢长长透了口气,“这鬼天气,可真邪乎,这般早便下起雪来。”李鸿藻随口应了句,复向远处望望,吩咐孟浩几句便与翁同龢一起复踱了进去。
一杯热茶下肚,翁同龢身上寒气顿觉去了大半,用热毛巾拭了把脸,说道:“这天气,不定皇上今儿不回京了。你说呢?”李鸿藻撩袍袖坐着,扫眼自鸣钟:“出这么大的事儿,依皇上性子,便下刀子也会回去的。”
“你说什么?出了甚事儿?”翁同龢昨夜当值,四更天回府蒙头便睡,一觉醒来便急急忙赶了过来,虽说平壤、黄海败绩早已在官场上传了开来,只他却是一丝不晓。
“平壤失陷,北洋水师遭日舰重创。怎的?这么大的事叔平兄一点消息也没听到?”
翁同龢仿佛一下子被抽干了血,他觉得头晕,狂跳的心似乎要冲胸而出,憋得气也透不过来,好半日才从惊怔中回过神来,茫然地望着李鸿藻:“这……这甚时的事?”
“辰时总署那边递的电文。”李鸿藻愀然叹了口气,“叔平兄以为业下该如何应对是好?”翁同龢胸中怒火一拱一拱往上蹿,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道:“奏请皇上,罢了那李鸿章差事!平壤守军一万余众,怎就不堪一击?一定是这厮——”
“李鸿章罪责难逃,不用你我费心,亦有人会弹劾他的。时下最关紧的还是想个应对之策。日夷占据平壤,必将涉江袭我国土。叔平兄,近闻英德有与日夷开衅之意,我意与其些军费,齐力讨平日夷。不知你以为如何?”翁同龢烦躁不安地来回踱着快步:“不!不妥!依我朝现下实力,荡平日夷不在话下。假外夷之力,岂不让国人耻笑?”
李鸿藻双眸凝视着翁同龢,见他面上神色缓了些,方开口道:“叔平兄心思季云何曾没有?只罢了李鸿章委以何人?刘坤一、吴大澂虽请缨出战,只他们那能耐实在让人放心不下。更况目下各军皆士气低落,统军将领个个贪生怕死。”
翁同龢眉头紧锁,瞥眼李鸿藻,道:“季云兄此言差矣。普天下除了他李鸿章便没一人可委此重任吗?贪生怕死、士气低落确是不假,只这关键还在上边。但罢了李鸿章,杀鸡儆猴,不怕下边不振作的。”李鸿藻还欲往下谈时,但听门外一阵骚动。二人不由一怔,对望一眼忙不迭起身出屋,却见养心殿太监寇连材大步流星地急急过来。李鸿藻三步并两步上前:“可是皇上驾到?”寇连材大冷天儿趣青额头上满是密密的细汗,径抢步于屋中央面南而立,扯嗓子道:“万岁爷有旨,翁同龢、李鸿藻跪接!”
“奴才翁同龢、李鸿藻恭聆圣谕!”
“万岁爷旨意,着翁同龢、李鸿藻火速于颐和园见驾,钦此!”
“奴才遵旨。”
两个人一齐叩头下去。寇连材也不说话掉头便走。“寇公公!”翁同龢起身喊着,快步赶上:“皇上可已晓得朝鲜战况?”寇连材边走边道:“能不晓得吗?万岁爷早起闻得消息,便急急起驾返京。看他面色,阴得骇人,二位中堂还是赶紧过去见驾才好。咱家这还要去总署一趟,不敢久候。”说着,就在院里拉马骑上,一阵疾蹄便去得无影无踪。翁同龢、李鸿藻怔望着,片刻回过神来,李鸿藻大步抢出滴水檐下,站在阶上厉声叫道:“孟浩!快些牵马过来!”
“来……来了……”孟浩在门口处呆若木鸡,闻声愣怔下忙脚不沾地奔向马厩,顷刻之间便亲自拉了两匹马过来。翁同龢与李鸿藻什么话也没说,几步下阶一人牵一匹,就着堂屋台阶骑上,一抖缰绳便冲门而出。
时已黄昏,因着下雪,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李鸿藻与翁同龢一路策马急奔,至颐和园时却仍已酉末戌初时分。在东宫门翻身下马,早见王福正望眼欲穿地望着南边。二人将缰绳一丢疾步上前,李鸿藻张口便道:“皇上现在何处?”
“万岁爷正在玉澜堂等候诸位相爷。爷们快快随我进去见驾。”王福打千儿道了句头前径自急匆匆而去。甫进玉澜堂,却听里边“咚”的一声响,似乎掼碎了什么物事。李鸿藻愣怔下,与翁同龢举步上阶,透窗望去,光绪只穿着一件酱色江绸天马皮袍,铁青着脸,两眼闪着寒光,盯着跪在地上的恭亲王奕。奕头伏在地上,看不清面上神色,只浑身瑟缩不已,显然内心惶恐至极。一侧醇亲王载沣亦是面如死灰般难看。二人对望一眼,整袍服朗声道:
“奴才翁同龢(李鸿藻)恭请皇上圣安!”
光绪移目扫眼屋外,没有言语,半晌下死眼瞅瞅奕,脚步“橐橐”出了屋。二人忙不迭“扑通”一声跪倒地地上,翕动嘴唇欲言语时,只光绪却已下阶踏雪而去。翁同龢挪动下身子似欲起身,只犹豫了下终止住,望眼一侧李鸿藻,却是瑟缩着跪在一边,深深垂下头,似乎压根不晓得光绪已然离去:“季云兄,你看皇上这是——”
“相爷,不……不好了……”
“怎么回事?快说!”翁同龢身子抖了下,两眼直直地盯着王福,急道。
“万岁爷过老佛爷那边去了,二位相爷赶紧想个法儿,奴才怕……怕万岁爷性子上来惹恼了老佛爷,那……那可怎生是好呀?”王福满脸惶恐神色,直白日里冷不丁撞着鬼一般。翁同龢听着心里直猴抓了一般,这光景儿便他亦是无可奈何!正没做理会时,载沣从里间闻声出来,扫眼众人,道:“相爷,皇上他……他怎的了?”
翁同龢叹了口气:“皇上他去老佛爷那边了。这可如何是好呀?”“王爷。”李鸿藻这时开了口,“老臣们过去,只会适得其反。劳烦王爷去一趟,照应一二。千万莫要万岁爷使性子才是。您看——”
“这——”载沣剑眉紧锁,犹豫片刻咬牙道,“好,我去。”说罢,抬脚下阶一溜烟儿去了。
玉澜堂离着乐寿堂虽只箭许里地,只皑皑白雪冻了厚厚一层,走在上边一摇三晃,光绪方至乐寿堂门前,便被载沣从后边急急赶上。载沣紧赶一步上前跪倒在地上,叩头道:“皇上——”
“你要做甚?”
“奴才恳请皇上回驾。”说着,载沣两眼已汪满了泪,在眼眶中转悠了两圈,早走珠儿般滚落下来,“皇上,您先回殿,与翁李二位相爷再议议吧。老佛爷盼寿诞好生热闹番盼了那么多的日子,您这要是——”
“闭嘴,闪开!”
“皇上,奴才——”
“再不闪开,朕——”
“哟,万岁爷来了。”李莲英自门里瞅着,满脸奸笑迎了出来,打千儿道,“奴才李莲英给万岁爷请安了。万岁爷这回来想必没用膳便赶过来与老佛爷请安吧。啧啧啧,万岁爷这份孝心,真让奴才感动呀。醇王爷,您这又怎的了?莫不是——”兀自喋喋不休间,光绪冷冰冰开口道:“亲爸爸可曾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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