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夫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52
|本章字节:7534字
在科尔沁草原,十几年没见,我出生的那个牧村里,竟然变得和草原外面辽宁的汉族村庄一个模样了。电视天线张牙舞爪地在空中像魔术师一样为电视接收痛苦、烦恼或者快乐。一片灰蒙蒙的房顶,笼罩着用水泥间隔的一块块质量低劣的红砖。街道上牛粪挤压着猪粪,毫无目标的流淌,一种时代的臭味,让我找不到童年的味道和空气的清新,我没了感觉。偶尔,见到一只残破的可口可乐的瓶子,暴露了这里和外面世界联系的气息。
早晨,羊群、马群、牛群和猪群,草原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猪?赶着它们的是一些陌生人的面孔,在牲畜拥挤的身体缝隙间时隐时现,那些没睡醒的目光,呆呆地望着我,对我这个不协调的形象,感到惊诧。
牲畜都被赶出了村庄,安静下来的村庄开始飘起了乱七八糟的音乐。有七十年代的老歌,有八十年代的流行歌曲,也有九十年代的新歌。这些歌几乎都是在歌唱忧伤和爱情。
村口有一个小吃店,竟然叫香港大饭店。原来的那家小卖店,门面没改,改了一个名字叫超级商场。
这个村庄彻底玩完了,他们在模仿城市和汉族地区,丢掉了自己的民族特色。
我回到生我养我的那个牧村,在我爸妈的家里住了几天就感到烦躁不安。驹儿死了,我本来在海南就丢了灵魂。我妈看到魂不守舍的我走进了家门,惊恐地说:儿子,发生啥大事了,你的魂好像已经没有了。这是祖先有灵,给你引路把你领回了家门,你再留在外面,你的命就会没了。
按照我妈的规矩,我在家里躺了三个月收魂,她说我在这片草地出生,我的灵魂就在这片草地上还阳,三个月之内,一定把我的灵魂找回来。
三个月后,我妈让我出门走走,出门前,她让我照照镜子,回来时土灰色憔悴的脸,变得红润了。我妈说我又恢复了阳气。
我在外面走了一圈,虽然有了阳气找回了灵魂,但是这个变得乱七八糟的牧村已经弄丢了我童年的梦。我决定很快离开这里,这里已经不是我童年的牧村了,就像油和水一样,我与这里已经不相融了。
回到家门口,见屋里传出滚滚的香烟,味道浓烈。我想,一定是我妈这个大巫师又在做法事。我的灵魂已经找回来了,她又在找啥?
我妈看见我,目光直直地盯着我,看得我有点恐慌,身上凉飕飕的,发冷,害怕。
她说:儿子,你的房间里,阴气很重,你的包里有东西,告诉妈是啥?
我心一颤,老妈这个大巫师果然了不起,她一定是发现了驹儿的骨灰盒。
为了和驹儿长伴长相依,日夜厮守。我和驹儿的事我没有给我妈讲。我在外面的事也没有跟我妈说,外面的事情他们不懂,说了只能增加一些复杂的故事情节。我也是在外面边学边会,边懂边理解这些为人处世的道理的,但是在我们这个萨满的故乡,什么道理在我妈他们这些通灵的巫师面前,都不灵了。我知道驹儿的骨灰盒这事跟我妈讲,她是绝对不会让放进家里的,我妈是个阴阳分得很清的人。但是现在被她发现了,我只能实话实说了,我痛苦不堪地讲述了我和驹儿的故事。我们一家人也都被我感动得痛苦不堪。
我拿出骨灰盒,我妈先是还摆出一种要决斗的姿势。她盯着骨灰盒看了一会儿,怀疑地问我:这里是人是马?突然扔下那些法器抱着骨灰盒就痛哭流涕起来。她说她看清了,是一个美丽的闺女。然后就带着一种忧伤的唱腔数起了好来宝:
我的好闺女,
妈的好儿媳,
我虽然没有见过你,
但是你也是我们家里的一分子,
你死得冤,
死得屈,
死得可怜,
死得值,
死得了不起,
你是为了我儿子,
我们家人感激你。
你活着是我们家的人,
死了是我们家的魂,
我儿娶了你,
也算好福气,
我要帮你超度重生,
你们这一世的缘分还没有停止……
我妈正哭着呢,突然嘎然而止,严肃地对我说:必须马上举行葬礼,让驹儿入土为安,否则她的灵魂将在阴阳界里飘荡,进不了阴间,也还不了阳世,得不到超生。
我恋恋不舍地和驹儿的骨灰盒永诀了。在我妈的主持下,我们家为驹儿举行了隆重的葬礼。虽然也是选择在我爷爷他们的坟地,但是我妈说由于驹儿没生过孩子,一朵花还没有开放,只能孤零零地把她一个人埋在了一边,叫做孤女坟。我望着驹儿孤零零的坟墓边上,还有一片空地,我想这将来就是我的归宿,到时驹儿就不是孤女了。
我感到嘴唇一阵疼痛,然后耳朵就热了起来,一股幽兰入耳,就响起来了一种话语:你为什么不买下这片牧场?我以为有人在跟我说话,四处望了一下,他们都在那里表演悲痛呢,我知道一个他们没有见过面的女孩,只能凭着想象悲痛,真实具体不起来,他们是在悲痛着我的悲痛,但是我感激他们这种善良的悲痛。
身边没有人跟我讲话,话语又响起来了:哥,是我,你傻了连我的话都听不出来,我让你把这片牧场买下来,我要和你在一起,我不让你离开草原了,我不想离开你。
是驹儿!我欣喜若狂,笑了起来。吓坏了那些正在哭的人。这回那些参加葬礼表演的人,开始跟我讲话了。他们很恐惧地喊我,我妈说:你们别管他,他在和驹儿那个闺女说话呢。
我妈的话很权威,大家都好奇地看我表演。我妈是在我爷爷去世以后,成为萨满巫师的。好像是继承了我爷爷的家传,我爸爸因为没有灵性,与此无缘,我爷爷就没传授给他,这种方法和江湖上家传武功秘笈一样,但我感觉我妈妈比我爷爷神奇。
我突然转向大家宣布说:我要买下这片牧场,从此就留在家乡,再也不出去了。
我这个决定让两个人特别兴奋。特格喜场长已经老了,他早已经不是场长了。但是他还很有权威,他走向我搂着我的肩膀说:小子,你回来投资我高兴。当年你离开草原出去读大学,我给你三十块钱,就是相信有一天你能来回报草原的,我从小就看出你是一匹好马。
我妈没有当过场长,也就没有特格喜场长那么高的政策水平,她听说我不走了,要投资在家乡草原买牧场,很兴奋:孩子不能再出去了,你的魂儿差一点没丢在外头。
老特格喜当天晚上就请我到他家喝酒。他说看我回来就是一个病人,本来按规矩要给你接风洗尘,你妈不让,说你在外面丢了魂儿,等找回来魂儿再喝酒。我也觉得可能确实找回来了魂儿,我今天的状态确实很好,觉得身上很有力,心情很轻松,有时会有一种情不自禁的快乐感。我自己知道原因,埋下了驹儿,让她入土为安,等于也稳定了我的心,她入土了,安的是我的心。我妈真是一个高明的心理大师,我感激敬佩的泪水在眼里油然而生。还有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我知道下一步干什么了,驹儿让我买下草地,和她的坟墓每天相伴,我就好像在谜宫里找到了我生命中的奶酪,前程一片明朗。这里我要讲几句相爱的男女生离死别的情感心理的话,如果你爱的一个女孩,她死了,留给你的是思念和忧伤;如果她走了,跟了别人,那留给你的不仅仅是思念、忧伤,还有非常残酷的嫉妒甚至仇恨。死的人会慢慢让你心安、平静,甚至高尚起来;离开你的人却永远让你躁动、嫉妒、痛苦不堪,甚至羞辱。
在老特格喜家,情绪已经安稳的我,显得酒量很好。来陪酒的是老特格喜的接班人,年轻的场长吴六。这吴六当年为了向我炫耀我暗恋的那个他家的亲戚女兵,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是印象当中,傻子吴六当年是个黑瘦的家伙,一天嘴里淌着涎水,可是现在的吴六一点也找不到傻子的踪影了,场长吴六竟然白白胖胖,还蹶起来一个官僚的腐败小肚皮,这真是造化成就人呀。
喝酒时我讲起了当年女兵的故事,大家笑得阳光灿烂,在口中酒肉横飞。吴六在大笑和吃肉时露出的一口整齐的白牙,显示了他在这片草原高贵的身份。草原上很早就有这个说法,有两种动物牙白,一种是狼,一种是从前的王爷现在叫干部,因为他们都是每天的食肉者。当然特格喜虽然人老了,牙却也很整齐,很白。
在特格喜家,我还很惊喜地见到了我小时打架的对手长命,长命的酒量很好,本来一开始特格喜没让长命上桌,我差一点没认出来这个跟我同龄,看上去比我老有十岁,一口黄牙的长命。我坚持要拉长命一起喝酒,特格喜很不好意思地看了吴六一眼,吴六也表态说:长命大哥一起来喝吧,你小时侯的朋友来了。
长命三杯酒下肚,就控制不住激情了,摘下帽子让我看他秃头上的疤,他说,因为这个疤,成了秃头,最后连老婆都娶了一个瘸子。他还说:我不是他小时的朋友,是他的敌人。
我发现吴六和特格喜的脸色都变了,很气愤地看着长命,制止长命不要再往下讲。这人的命运真是难测,小的时候看吴六和长命,谁知道长大了变化这么大。吴六成了场长,长命成了醉鬼。我说没有问题,儿时的小伙伴,见面讲一讲从前的故事,也很好玩。
这时长命自己往嘴里灌了一大杯酒,说好玩个屁,你看我这个瘸老婆,你今天领到你家去睡一夜,就知道好不好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