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葆国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54
|本章字节:8862字
黄槐想想也是,还是救人要紧,粮食没了再种就有了,人才是最重要的。他接上黄虎的话头对搀扶着的人说:“你人好好的,没粮食吃,全土楼的人都可以接济你。要是人死了,只能帮你埋掉。”
黄虎从一间茅棚屋里把一对夫妻连哄带骗,生拉硬拽地拖出来,随手把自己头上的斗笠戴到那女子头上,说:“走吧走吧,再迟一会就来不及了,老天爷不跟人开玩笑的。”
黄柏走到一间茅棚屋柴门前,冲着里面喊道:“有人吗?三联伯,三联伯,你在吗?”门框的两根柱子像是软脚一样,慢慢地软了下来,他吃了一惊,急忙抽身而退,从坡上冲下来的泥沙砸在屋顶上,很快砸出了一个窟窿。刚带了一个人撤进土楼又返身回来的黄龙见状拉住黄柏,说:“别靠近!”
“三联伯、不知还有没有在里面?”黄柏说。
“三联伯?我看见他撤回土楼了。”黄龙说。
坡上冲下来的泥石流越来越凶猛了,他们抬头看,那面山坡几乎像溶化的冰山,劈里啪啦地分解、坠落,然后被雨水迅猛地冲激而下。
黄龙说一声“不行”,就拉起黄柏的手往旁边躲闪,说时迟那时快,那间茅棚屋轰隆地倒下来,溅起的泥浆喷了他们一身。黄龙正在庆幸之际,发现黄柏耳朵下面的脖颈上有一道血痕,吓了一跳,说:“你受伤了。”
黄柏手摸了一下脖子,说:“刚才木板砸的,没事。”他把手指放到嘴里吮吸了一口。
黄龙说:“人应该都撤走了,我们也得撤了。”
说话间,坡上滚滚砸下一堆泥土沙石,黄龙拉起黄柏的手就往下冲,两个人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冲到下面的平地上,在他们身后紧追不舍的泥石流,呼啸着掠过每个梯级的茅棚屋,直往下砸来,突然像中弹的猛兽最后吼了一声,轰然倒地。
黄龙、黄柏双双扑倒在地上,滚了一身泥浆,他们难堪地爬起身,只见坡岭上顽强抵抗的茅棚屋们,谁也撑不住,接连不断地稀里哗啦地坍塌下来,发出一连串的响声,像爆竹一样惊天动地。
站在土楼石门槛上的黄世郎听到巨大的响声,忍不住冒雨跑了出来,他后面一群人也跟着跑出来,两个中年人上前要扶黄世郎,被他的手推开了。
大家冒雨走到山坡下,看到所有的茅棚屋夷为平地,化作一股泥石流往下面滚落,汹涌急速,势不可挡,犹如决口一样。
18
茅棚屋被山洪冲成一片废墟,所幸无人死亡,擦破皮肉、骨折流血的就多了。有人捧着伤口直嚷嚷,有人为房屋、家当、粮食而哭泣,黄世郎说,行了行了,命能保住,你们就该庆幸了,你们居然还不想撤。这些人有本房直系近亲的,就先投靠亲戚吃住,没有的,包括亲戚无力接收的,黄世郎就安排他们在二楼廊道上打地铺。
二楼是各家各户的禾仓,放粮食也放农具杂物,只有极少数人家在禾仓搭个临时地铺什么的,给长大的子女住宿,平时一律关着门,所以二楼的廊道少有人能行,适宜在上面打地铺,当然这也只能是权宜之计,一座复兴楼不够黄家坳的黄氏居住了,居住问题的迫切性从来没有这么突出地摆在黄世郎面前。
被雨淋湿的衣服一直穿在身上,黄世郎也没空换,从一楼到二楼,从二楼到三楼、到四楼,上上下下,说这说那,忙忙碌碌,带头从自家捐了几张草席和几床被子出来,甚至还要帮个别闹情绪的人铺上地铺。淋湿的衣服被体温渐渐烘干了,黄世郎从二楼走到一楼时,突然打了个冷颤,全身荡起一片鸡皮疙瘩。他停了下来,抬头看了看天井里的雨,似乎是小了一些,但还是哗哗啦啦下得让人揪心。这土楼倒是不怕风不怕雨,它是风雨不动安如山,可是土楼里的人要糊口,要生息,这雨一会儿是一滴不落,一会儿又是一泻如注,简直就是捉弄人,让人怎么耕种、怎么过日子?黄世郎先走到灶间里,交代黄莺晚上多煮一锅饭,接着又走到楼门厅。这里聚集了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说着天气的不是,有个住茅棚屋的男主人满面忧愁,一身泥土,走进雨里就往废墟现场走去。
“你要干什么?”众人问他。
“我去捡点能用的东西回来。”他回头说。
黄世郎绷着脸喊道:“给我回来,那里山洪还很大,要捡也得等退了再捡!”
那人悻悻地走回来,脸上带着一种欲哭的表情,一屁股坐在石门槛上,说:“两手空空跑出来,家里什么东西也没带,这让人怎么活啊?”
“人出来就万幸了,粮食可以种,钱可以攒,有人在还怕什么?”旁边有人劝慰他说。
“你们站着说话不腰酸,要是你们碰到你们会怎么样?”那人不满地说。
黄世郎咳了两声,说:“我说呀,大家也是太麻痹了,雨下这么大,也不懂得先把物件搬到土楼。”
“谁会想到山溃下来啊?这时节也是每年都下雨,也从没出过什么事。”
“所以说,这是个教训。”黄世郎动气地说,“要不是黄虎、黄柏几个后生子去喊人,去带人,有的人到最后还不想撤呢。”
大家一下噤声了。黄世郎转过身子,背着手向祖堂走去。
祖堂香案上的长明灯亮着微弱的光,黄世郎走到香案前,对着祖先灵位恭敬地拜了三拜,心里默念着,把土楼后面茅棚屋遭灾的情况告诉给列祖列宗,他默默地祈求祖先们,一定要保佑黄家坳风调雨顺,一定要保佑复兴楼的黄氏子孙平平安安,有田种有米吃有衣穿,还有土楼住。他心里涌起一股热浪似的,默念出了声音,显得急切和虔诚:“列祖列宗啊,你要保佑江夏堂黄氏子孙赚钱发财,早日再建一座土楼,让每个江夏堂黄氏子孙都能住土楼,不受洪灾,安居乐业。”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叩了三下头。
陆续走到祖堂的人看到族长跪在祖宗面前,很受感动,也纷纷跪了下来,嘭嘭嘭的叩头声响成了一片。天井里的雨突然小了下来,叩头声压过了雨声。
黄世郎站起身,对在场的几个老者说:“我们开个会,说些事。”
祖堂随即变成了会场,祖堂两面的墙壁下摆着长条凳,江夏堂的长者们就在长条凳坐了下来,有的不在现场,临时被找来,像迟到的学生低头步入学堂,连忙在长条凳上坐好。
黄世郎站在两排长条凳中间,背着手,俨然一个教书先生。在一旁围观的中年人、后生子自觉地回避了,只剩下几个好奇的小孩子,眼睛在这分两排坐好的老人身上滴溜溜地转,有的找到了自己的爷爷,就扑过去,想在爷爷怀里撒个娇,有的爷爷轻轻把孩子推开,比着手示意她别吵,有的爷爷把孩子揽进怀里,同样示意他别出声。
“这次大雨,把黄家坳的茅棚屋全冲掉了,损失不小。”黄世郎看了看分坐两边的江夏堂长老们,表情沉重地说,“大旱之后往往有大雨,也算是天灾,实在防不胜防,所幸茅棚屋里无人死亡,有几个后生子表现得很英勇,是他们一次次地喊人、叫人,把人拉出来、扶出来,要是没有他们,恐怕这两天楼里楼外就有人家要忙着办丧事了。”
黄世茂瘪着嘴说:“我看到黄虎、黄柏几个后生子不错,黄素这妹子也不错。”大家连声附和说:“是啊,是啊。”
黄世郎话头一转,又说:“茅棚屋全倒了,有亲投亲,有的就只能住在二楼廊道上了,现在气温还好,刚刚才立秋,要是天气冷了,廊道也不能住人了,这些人怎么办?暂时的办法也只能重新搭盖茅棚屋——今年估计不会再发大水了,但是土匪来了怎么办,猛兽下山怎么办?明年呢,还会不会发大水?不管怎么说,茅棚屋总不是长久之计,我们黄家坳还得再建一座土楼。”黄世郎说着,眼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众人无不露出赞赏而又困惑的表情。土楼该建,可是拿什么来建?谁都知道,复兴楼是伯渊公以来数十代人薪火相传,历尽千辛万苦才建起来的,现在要再建一座土楼,好是好,但整个宗族有这个实力吗?
“大家有什么想法和主意,都说说吧。”黄世郎说。
黄世茂的喉咙里一阵响动,这是他说话的前奏,在江夏堂长老里,他是地位仅次于黄世郎的人,他清了清嗓子说:“这很好,要建,一定要建,你看我老弟的孩子多,两个儿子只好到山坡上搭盖茅棚屋,这次全倒塌了。我说土楼要建,要建一座像复兴楼一样坚固的土楼。”
是啊,是啊,要建,一定要建,没有人反对再建一座土楼,但只有一个人疑惑重重地问,怎么建呢?这就回到了黄世郎的疑惑上来,其实也是所有人的疑惑,要建,都说要建,可是怎么建呢?建一座土楼不是搭一间茅棚屋,它需要财力,还需要统筹、组织、领导、安排、监理等等,方方面面的利益和投入,需要理顺和平衡,而土楼的选址、风水、备料、延请师傅、夯墙、木作、盖瓦,包括门窗设计、楼梯安放、天井铺砌、木刻雕饰等等,需要花费多大的心血和精力啊。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没有相当的财力根本就建不起土楼。大家一时沉默了,这确是一个无法跨越的难题。突然有人以戏谑的语气提起黄松,那个地理仙的儿子不是扬言要建一座土楼吗?他在小竹溪边挖啊挖,不知挖出了整瓮的银元没有?有人说黄松这后生子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天高地厚,有人说当年那个黄世九也宣称要赚大钱建大土楼,每隔一代就要出一两个癫子,这也不奇怪,黄世茂说阿松头要是真能建出一座土楼,他就是黄家坳几百年来最了不起的人了,可是,他有这个屁股吗?他没这个屁股还吃什么泻药?祖堂里荡起一片笑声,沉重的场面变得轻松了一点。连黄世郎也忍不住莞尔一笑。
“大家也都知道,我们这复兴楼,虽说是在流石公手上开始建的,但是流石公的曾祖父常务公在世时,就找好风水了,至于建楼的动议,恐怕更早的时节、甚至伯渊公在世的时节就有了,这夯土的技艺正是祖先从中原带来的,中原的高楼大院不就是像我们土楼的母型吗?所以我估计,伯渊公肯定想到过建土楼,为什么没建成?就是初来乍到,脚跟还没站稳,哪来的财力啊?土楼是一版墙一版墙夯起来的,屋顶的角子板是一片一片铺起来的,凭空幻想是建不起土楼的,黄松一贯胡思乱想,他也想建土楼?建一座空中楼阁差不多。”黄世郎说着,顺便把黄松嘲讽了一下,他觉得建土楼是非常庄严、隆重的事情,轻易都不能说,要说也要在祖先灵位前说,江夏堂的长老们一起坐下来说,让祖先做个证,说了就要去做,尽心尽力地做,这一代人做不成,让下一代人接着做,不说复兴楼,放眼附近的村寨,哪座有名的土楼不是几代人生生不息奋力劳作的结果?
黄世郎接着说:“黄家坳正是经过一代又一代祖宗的耕种,才变成良田,黄氏子孙有饭吃了,站稳脚跟了,才有能力建土楼。土楼是从土地里实实在在建起来的,我们现在提出再建一座土楼,虽然一时做不到,但这是我们在祖宗面前发下的宏愿。黄氏子孙要在黄家坳百代万代地传下去,以后的子孙回想起我们,把我们也当作老祖宗,说我们这一代还不错,还建成了一座土楼。”说到最后,他似乎沉浸在缅怀和耽想中,手举了一下,说了一句“大家多努力吧”,便不停地咳嗽起来,身子激烈地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