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葆国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54
|本章字节:8798字
17
雨是从半夜里开始下的,复兴楼人在睡梦里听到了哗啦啦的雨声,他们还以为是在做梦。干旱了这么久,早稻的收成很差,有的高山旱地干脆就绝收了。要是不下雨,地都没办法开犁,晚稻就别想插上秧了。现在好了,老天开眼,雨下起来了,哗啦啦,哗啦啦,像催眠曲一样,唱得复兴楼人睡了一个特别香的好觉。
黄世郎晨起的撒尿声被淹没在一片磅礴的雨声里,复兴楼的各种响声都被雨声掩藏得严严实实,大家发现这雨不是落下来的,也不是洒下来的,而是倾泻而下,天上一定是决堤了,满天织成密不透风的雨幕,把复兴楼和黄家坳全兜在里面。
黄世郎站在栏板前望着屋顶上往天井滚滚而下的雨水,那几乎就像是千百条的瀑布,他心想,前些日子老天爷旱了黄家坳,这回是不是要补偿回来?补偿一点是好事,补偿太多也不行,过犹不及,还是要均衡为好。黄世郎立即从雨水联想到宗族事务,其实也是同一个道理,就是要不偏不倚,不能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黄世郎回到卧室里,对躺在床上的黄杨氏说:“这雨下得好大。”
他们是分床而睡,窄小的卧室里横的一张床竖的一张床,两张床把房间挤得满满当当。
黄杨氏说:“下了一整夜了,我感觉复兴楼都快要变成一条船,漂起来了。”
黄世郎笑了一笑,多病的老婆常年卧床,她的感觉总是有些异常。黄世郎安慰她说:“没事儿,黄家坳旱了那么久,需要多一点的雨水。”
话虽这么说,黄世郎从四楼走下来的时候,在楼梯上看到天井里雨雾茫茫,洪亮的雨声像数十只唢呐在猛吹,他心里还是有些担忧的,这雨水太多了也不好。
走到一楼廊道上,黄世郎发现天井里的排水沟口打着漩涡,大量的雨水排泄不畅,天井里的水慢慢涨起来。他找来一根竹竿,捅着排水沟口,捅了好几下,那里并没有堵塞,而是雨水太多了,一起涌向窄小的排水沟口,自己把自己堵死了。
有人走过来,说:“我来。”接过黄世郎手中的竹竿,继续捅着排水沟口,一个个沟口捅过去。
楼门厅站着几个看天的中老年人,有人说:“这天漏了。”另一个人说:“谁架梯子上去补一补。”看着满天密如针脚的雨柱,别说架梯子上天,就是冒雨站到天井里,恐怕都要被雨砸晕。大家看到黄世郎走了过来,纷纷向他点头招呼。黄世郎脸上却仍是一片干旱的样子,说:“复兴楼是下不沉的。”大家附和道:“那是,那是。”
吃过早饭,黄世郎想起黄家坳人并不都住在土楼里,有一些人家子女较多,又成家生了孩子,在复兴楼里的房间不够住,就在复兴楼后面的坡地上搭盖了茅棚屋,现在雨这么大,那竹条茅草搭起来的房屋安全吗?粗略估计下来,这样的茅棚屋至少有十五间,都是近一二年里出现的,它们就像狗皮膏药一样贴在复兴楼的臂膀上。黄世郎曾经想过把这些随意搭建的茅棚屋全部拆除,这些乱搭盖实在是有碍观瞻,可是你要让那些人住到牛圈里去不成?人毕竟是人,首先要有个住的地方。黄家坳人丁兴旺,一座复兴楼显然是不够住了,黄氏需要再建一座土楼,可是要建一座土楼谈何容易?它需要大量的财力,也需要大量的人力,还需要一个强有力的领头人。黄世郎感觉自己要担当起这个职责,非常吃力,因为黄氏江夏堂的公田收入有限,而且各家各户几乎都没有余粮剩钱,只够渡个三餐,这要怎么建土楼呢?祖宗们在黄家坳繁衍生息几百年,积攒了一定的财富,也只有到了流石公和长源公手上,发愤图强,艰苦拼搏,才建成了复兴楼。复兴楼把黄氏的财力掏空了,现在不过几十年,又没有人到外头发了大财赚了大钱,每天不吃不喝把粮食把钱全剩下,也不够建一座楼啊。
到了食昼时分,大雨还是一泻如注,一点也没有停的意思,黄世郎端着饭碗吃了几口饭,突然放下碗,走到廊道上,用手招呼在祖堂和楼门厅看雨的黄虎、黄柏等几个后生子过来,对他们说:“你们到土楼后面的茅棚屋看看,让他们都撤到土楼来。”
几个后生子默不作声的,分头走进自家的灶间,戴上斗笠披上蓑衣,披挂整齐地往土楼大门走去。
黄世郎说:“你们就说是我说的。”
黄虎第一个走进大雨里,斗笠上一阵劈里啪啦的响,像炒豆子一样,又像石子不停地砸下来,他缩着身子,前面的衣裤一下全被打湿了,湿漉漉的裤管裹着双腿,抬腿走路就有些牵牵绊绊,密集的雨柱犹如一堵雨墙,他向前每走一步都要使劲地推开雨墙。
黄柏走在黄虎的后面,嘴里骂骂咧咧的,声音被雨声撕成碎屑,满天飘荡着。他想超过黄虎,发现很有难度,因为步子怎么也迈不开,迎面而来的风雨像一只大手要把他往后推。
从复兴楼右面走,是一块斜坡地,修整成一级一级,茅棚屋就从下往上搭盖到坡顶,层层叠叠,犹如叠罗汉一样。大雨打在茅棚屋上面,响亮的声音明显带着欺负人的霸道,怦怦嘭嘭,肆无惧惮。
第一间茅棚屋敞开着木门,地上淌着流水,黄虎探头一看,里面有个妇人正在收拾家当,床上放了一把凳子,凳子上放着一袋子米。黄虎说:“你还是快撤进土楼,看你这屋里全是水,还怎么住人?”
“就是土楼住不下,才搬出来的,搬回土楼睡廊道啊?”妇人不满地说。
黄虎发现这茅棚屋的几根支柱都有些歪斜了,屋顶的茅草被风掀开一块一块的,雨水就那从那里漏下来。越往上走,茅棚屋的支柱歪斜得越厉害,黄虎忍不住对走在后面的黄柏说:“这些房屋,看来不行了。”
黄柏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走到一间茅棚屋门口,扶着歪向一边的门框,对着屋里说:“世建叔,你还敢呆在这里面啊?”
屋里没好声气地回应道:“不呆在这里,你让我呆到哪里去?”
黄柏说:“你回土楼啊,郎伯说的,回土楼。”
坡顶上的茅棚屋,在风吹雨打下,像是大海中飘摇的小船。屋后就是一面山坡,暴雨挟带着泥土滚滚而下,整面山坡似乎在微微颤动。茅棚屋的支架咯吱咯吱地叫着,里面传出一个小女孩的哭声。
黄虎走到门口一看,里面没有大人,只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坐在床上,蹬着两脚,哇哇大哭,他说:“别哭别哭,叔叔来了。”就跑进屋里,抱起小女孩,把背上的蓑衣移到前面盖着她小小的身子,大步往外走。
刚走出屋子不远,身后轰隆一声,整座茅棚屋就塌了下来。黄虎愣了一下,小女孩哭得更凶了。
茅棚屋眨眼间塌成一堆烂竹片,山坡上冲刷下来的泥土,像一锅沸腾的黄汤浇了下来,发出訇訇訇的响声。黄虎犹豫了一下,想看看烂泥堆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抢出来,黄柏在下面大声喊道:“快跑!快跑!”
黄虎扭头看了一下,急忙往下跑。原来上下的土阶早已冲毁,他慌乱中一脚踩空,身子就歪了,整个人像中弹的大鸟一样往下栽——
黄柏就站在下一级的坡地上,大叫一声猛扑过去,他张开双手准备拦住下跌的人,谁知对方向他胸膛直撞过来,他往后踉跄了两步,还是稳稳地站住脚跟,用自己的胸膛挡住黄虎和他怀里的小女孩。泥土挟裹着一堆烂竹片,从他们身边轰隆隆地往下狂泻。
幸亏是黄柏挡住了他,黄虎才没有往下跌,只是一只膝盖抵在地上,怀里的孩子安然无恙,他站起身子,嘴里呼出一口大气,眼里带着感激看了黄柏一眼。
黄柏说:“你把孩子送回土楼,这里恐怕不能再呆了,我叫屋里的人快走!”他两只手在嘴前做成一个喇叭状,扯开喉咙大喊起来:“茅棚屋里的人,大家快走啊!后面的山要崩了,上面的屋子已经塌了,大家快走啊!快走啊!”
黄虎连滚带爬下了坡岭,一身泥浆,斗笠歪了也顾不上扶,其实他是腾不出手来,他用蓑衣包着孩子抱在胸前,埋着头,像一把犁一样,劈开面前的雨幕,向复兴楼走去。
黄世郎焦急地站在土楼的石门槛上,迎着一身泥浆的黄虎,还隔了几步就问道:“怎么样?怎么样?”
黄虎一边把包在蓑衣里的孩子放下来,一边说:“那面山坡看样子会塌下来。”孩子早已吓晕,旁边有人接了过去。黄虎擦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喘着气说:“那屋子里的人不肯出来。”
黄世郎心急如焚,不停地搓着手,用发抖的声音说:“这、这、快叫他们出来呀!”
黄虎转身又冲进了雨里。黄龙、黄槐也戴着斗笠披着蓑衣从楼门厅的人群中挤出来,接连投入茫茫的雨幕里。
土楼的石门槛上站着一排老者,忧心忡忡地叹息不已。有个妹子从他们身边挤过去,光戴着一只斗笠,就跑进了雨里,把众人吓了一跳,“哎哎哎——”,想叫她回头,眨眼间她已消失在雨雾之中了。
这个妹子就是黄素。她没想到刚跑进雨里,雨就把她的斗笠打歪了,背部立即全部打湿,当然她不能退缩,反而加大步子,猫着腰向前跑起来。
黄素跑到坡岭下,不由大吃一惊,只见大水挟带着泥土、杂草、石头、竹片、木块,像千军万马杀将而来。最上面的那间茅棚屋已经坍塌,紧邻其下的几间茅棚屋也岌岌可危,门框、窗扉像打摆子一样抖着,坡岭上下回响着黄龙、黄虎等人大声喊叫的声音:“大家快——撤啊——屋子要倒啦——快撤啊——撤啊!”
在大雨和泥石流的声音里,他们的喊声被瓦解了,被掐断了,显得破碎凌乱。黄素心里急得不行,憋足气吼了一声:“想活命的就撤!”声嘶力竭的像是一声响雷。
有人提着布包从茅棚屋里仓皇地跑出来,看到暴雨如注,又立即缩回去。黄素大声喊道:“快到土楼啊,这屋子要倒了!”她冲上前把那人拉了出来,那人摆着手说:“我没斗笠。”黄素生气地摘下头上的斗笠戴到他头上,说:“大男人的,怕雨不怕死呀?快跑!”
黄龙冲进一间茅棚屋,拉起里面的人就往外跑。有几间茅棚屋的人主动地撤了出来,背上背着米袋子,手上提着被包卷,一走出屋子就全身淋湿了,大声叫骂着往山坡下跑去。
黄槐一手抱着一个孩子,一手挽着一个生病的男人走出茅棚屋,黄素赶紧跑上前,从他手中接过孩子。那个生病的男人扭回头说:“我得带上锅,不然我晚上用什么做饭?”
“我家的锅给你做饭好了。”黄槐说。
“你家的锅可以给我做一天,不能给我做一辈子。”这个病怏怏的男人说。
黄槐气呼呼地丢下男人,转身跑进茅棚屋,拎着一只铁锅走出来,说:“这下你放心了,有锅做饭。”
“可是,没米下锅啊……”
“你不想活了是不是?你没看这屋子快倒了吗?人先出来要紧!”黄槐搀起男人的胳膊,不由分说就往下面走,迎面碰到黄虎,连忙对他说,“他家没人了,你先把他家粮食抢出来。”
“上面还有人不走,我得先带人,粮食急什么急啊?”黄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