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葆国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2:50
|本章字节:6422字
57
天助楼准备择日续建了。黄松让黄槐去采办木料,交代江定水多招几个熟练的泥水工和木工,他则带着自愿帮忙的人们做泥。
复兴楼人特别是住山坡茅棚屋的人看到了黄松的实力,更是为他的毅力所折服,自愿来帮忙的人越来越多,在天助楼的四周围都有人挥锄做泥。这个场面让黄松看得热血沸腾,要是大家一开始就是这么心齐,也许天助楼已经夯成了。不过黄松一点也不怪大家,一开始这里还是一片荒地,谁会相信一个后生子的豪言?怀疑和观望都是正常的态度。黄松庆幸的是自己毫不退却,硬是把地基砌起来,塌陷之后再度铺垫起来,并夯起高高的一层墙,在自己不在家的这么多年里,这高高的一层墙每天都向所有黄家坳人表明着他的存在,这也成了他的执著和坚毅的最好的证明。现在人们开始渐渐相信他了,如果大家的心聚拢了,愿意出工出料,天助楼的建成也就指日可待。
天色熹微,黄松便起了床,扛着锄头出了复兴楼,向天助楼走去。他每天都早早起床,来到盖着稻草或者竹席的一堆堆的土料前,查看、翻锄,不厌其烦。在一堆堆的三合土料之间转着,这是黄松最快活的事情,即使有时被土堆绊倒,整个人扑到土堆上,他也感觉到非常开心。
黄松看到墙角下有一团暗影,显然不是土堆,走近一看,居然是蜷成一团的一个人,脸部埋在下面,身体的背部向上拱起,身上的衣服层层叠叠,有破的也有新的,全身散发出一股异味。黄松走上前,屏着气蹲下身子,用手推了推那人的肩膀:“哎,哎……”
地上的身体微微耸动着,黄松惊讶地看着一团大胡子从身子下面抬了起来,这正是他多年前在关帝庙遇见过的贵人。黄松惊喜交加地扶住他,感觉到他全身在发烫,他的脸部被胡子挡住了大半,露出的部分焦黄干躁,眼神浑浊无光。
“贵人,是你啊,终于见到你了。”黄松一边说着,一边扶着他坐起来,但他似乎坐不起来,身体像一摊软泥,捂熟发热的软泥,黄松摸着感觉非常烫手,他记得那时贵人是用一对钩子把胡子挂起来的,像挂起蚊帐一样。
“贵人,你怎么样?……”
黄松看到那脸上的大胡子像一丛草不停地颤动,草后面有什么在拱着,终于有声音穿过浓密的胡须,飘到黄松的耳边。
“我不是……贵人,我是你……九叔公……”
九叔公?!黄松心里惊乍地一跳,双手猛地松开手里的身体,又重新扶起来。他从小听说过九叔公的传说,在复兴楼人的讲述里,九叔公是一个疯疯癫癫的人,某天突然宣称要出去赚大钱回乡建土楼,便一去没有下落,杳无音信。谁知道九叔公留了这么一部大胡子,神神道道,就在博平圩一带神出鬼没?
“九叔公,九叔公,我是黄松,你……”
“我知道你是阿松头,你有志气,好,你要建土楼,好……我想办的事是办不到了,我没脸见人了……”
“九叔公,九叔公……”
“你要答应我,等下我死了,你就把我埋在那边看得见土楼的地方,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九叔公……”
“你一定要答应我!”
九叔公突然从黄松怀里抬起头,眼光定定地盯着黄松,大胡子一耸一耸,胡须里断断续续吹出一股气。
“我办不到的事,你替我办了……”九叔公抖抖索索伸出一只手,手上抓着一只小布包,抖了一下,就掉到黄松的手上。黄松凭手感就知道这里面是一些银元,他心里一震,那时正是九叔公把他被土匪抢走的银元还给他,现在又给他钱了,看他的样子分明是在交代“手尾钱”。
“九叔公……”
“阿松头,你一定要答应我,我一死就把我埋掉,随便用那竹席一裹就行了,不要告诉任何人……”
黄松点点头。九叔公眼里闪出一丝喜悦,头一歪,整个身体在黄松的怀里就冷了下来。
“九叔公……”
黄松叫了一声,把九叔公平放下来。打开手上的布包,里面有一双九叔公挂胡子的银钩子,还有十来块银元。黄松把布包紧紧攥在手里,看着地上的九叔公,不禁淌下了热泪。
死者的遗愿是不能违背的,更主要的是黄松已经答应了他。黄松只能忍痛用盖在三合土料上的竹席包住九叔公,把他埋在小竹溪边的一处高坡上。这样埋葬九叔公是太潦草了,甚至不恭,好在客家有“二次葬”的习俗。黄松心想过几年“捡金”时再好好把九叔公二次葬。当年九叔公离家出走,声称要回来建土楼,虽然他最后没能达成这一目标,但他也是为天助楼出了力,就让他看着天助楼一层一层地耸立起来吧。
黄松从坡上走下来,日头在洋高尖上射出一道光芒,照在天助楼的土墙上,像是涂上一层金黄色。走到墙前的黄松忍不住握着拳头,往墙上狠狠捶打了几下。这土楼,九叔公想建而不能建成,让他感到没脸见人,对黄松来说,只有一个选择,非建成不可,要是建不成,他会更加没脸见人,甚至不敢埋在黄家坳。
怦怦砰,黄松狠狠地捶打着墙,坚实的土墙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印痕。
58
天助楼续建那天,没有任何仪仗,因为这是延期几年后的续建,并不是新建,在风雨中傲然挺立多年的土墙更显出一种坚固的沧桑感。黄松放了一串鞭炮,这迟来的炮声向黄家坳人宣布,天助楼要上棚枕了。
上棚枕就是安放枕木,铺设部分楼板,这全不用铁钉,用的是蚁公竹头,在铁鼎里炒得发黄变硬,就成了不朽的竹钉。铁钉久而久之会生锈蚀断,而竹钉历久弥坚。
因为备料充足,工程进展很快,上棚枕五天就完成了。因为帮忙的人多了,第二层开始行墙,一天就夯了一周,第二天反着方向再夯一周。这种进度让黄松心里是说不出的兴奋。也许是因为一开始太挫折、太艰难,现在变得这般顺利,黄松觉得有些恍若梦中。
这天晚上,黄松刚吃过饭,黄素突然一身便装出现在灶间里,说:“老哥,你的天助楼进展很快啊。”
“这是,有天助,有人助,肯定快了。”黄松说。
黄素在桌子前坐了下来,举手投足之间透出一种和乡村妹子截然不同的气派,这几年来的特殊经历把她变成了另一个人似的,干练里多了几份成熟。她抬头看了看黄松,说:“老哥,时下政局动荡,你这天助楼似乎建得不是时候。”
“不,阿素,你这就说错了,”黄松知道黄素晚上突然回来,肯定是要话要说的,他也经过了深思熟虑,接着说,“社会动荡,天下大乱,更需要建土楼,只要土楼能给我们平民百姓一个庇护所,一个可以躲着兵匪的家。”
黄素淡淡一笑,说:“老哥,你说的老皇历了,现在枪炮厉害,还有炸药,可以轰开你的大门。”
“枪炮炸药是厉害,可它要炸开土楼还是没那么容易的,我们百姓有个土楼可以躲藏,心里就会踏实多了。”黄松说。
黄素起身说:“老哥,我也没别的意思,只希望你快点建成,这兵荒马乱的年头,早一天建成你也可以早一天安心。如果你手头比较紧,我可以帮你筹措一下。”
黄松听了很感动,说:“阿素,如果需要,我会向你开口的,这回银两还是比较充足的,夯起来没问题,以后内部装修再慢慢来做。”
“是啊,楼先夯起来,人先住进去,门窗、天屏、天井、灶间什么的有能力再精雕细刻。”黄素说。
黄松说:“是的,先让大家有个藏身之所,这最要紧。”
每天站在天助楼二层的夯墙上,博平圩方向甚至更远的地方,隐隐约约传来断断续续的枪炮声,在广袤的天幕上,像跳动的几个音符,弹奏着令人不安的曲子。这时黄松总是对对面夯墙的人说:“我们的土楼建起来,就不怕那些枪炮声了。”当年祖先们建造土楼,有一个目的也是为了在乱世中辟出一方平安的乐土,对黄松来说,现在又多了一份紧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