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葆国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54
|本章字节:12198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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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定水一边砌“小脚”,一边指导黄松做泥。做泥就是配制夯墙的土。土楼平地起,“大脚”“小脚”是基础,是来自大地深处的坚固的力量,而支撑楼体的力量则来自夯土墙。做泥便是夯土墙的关键的工艺。
做泥的红壤土,举目都是,“大脚坑”挖出来的一堆一堆,不够还可以从山坡脚下再挖,要求是没有腐殖质的生土,加上砂、石灰,然后经过充分发酵成为熟土,最后加入红糖、蛋清和糯米汤水,就可以开版行墙了。
红壤土、砂和石灰又称三合土。三合土的调匀和发酵,必须有足够的耐心。在土料上泼一些水,把土料全部湿润之后,那手中的锄头就不能停了,要反复地把土料翻来覆去,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翻锄后堆成一堆,晚上在上面铺盖稻草,这样可以加快发酵。第二天又继续翻锄。久远的年代里,人们建造土楼,往往在前一年的冬闲时节就做好了泥,堆成一堆一堆的,不时摊开来翻锄,再堆上,以备来年使用。现在没这么多的时间,江定水说其实土料只要经过十来天的发酵,就可以发酵得很好了,保证夯墙后不会开裂,墙面用大板拍实,再洒上水,用推光石磨平,便像镜面一样又光又平,而且坚固无比。
“不过,阿松头,你要勤力翻锄,让它发酵得越老到越好。”江定水说。
黄松手上握着锄头,一刻也没有停下地翻动着,那锄头就像是从他手上长出来一样的,在土料堆里上下飞动,犹如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
三合土做出来的泥一堆一堆,散发着一股熟烂的浓厚的气息,好像烂菜叶沤熟的气味,棍子一样漫天飞舞着抽打着人们的鼻子。每当黄松深深吸一口空气,那气味就哐当在鼻子上敲一下似的,让他感觉到一种晕乎乎的幸福。别看这些泥软绵绵地团在地上,当人们用力气把它们夯筑起来,它们就是坚不可摧的墙体了。
“小脚”砌起来了,黄松让江定水回家休息两三天,人家现在是有家室的人,家里总需要他回去,而刚砌好的“小脚”也需要干定紧缩一下。
翻开三合土堆上的稻草,黄松看到做出来的泥细腻均匀,就像刚刚蒸出锅的烧卖,热腾腾的,暖乎乎的,他真想捧起来吃一口啊。
为了让三合土更加粘固,更加持久,要在里面加入少量的红糖、蛋清和糯米汤水。这先把糯米磨成粉,加入冷水调匀,然后又注入大量的开水,做成稀薄的粉浆,明晃晃的光可照人,然后加入红糖,等糯米汤水冷却后,又加入事先准备好的蛋清。开始搅拌调匀,必须使红糖和蛋清彻底融化在糯米粉浆之中。红糖、蛋清所占的比例很小,在添加的过程中全凭感觉来放,多一点少一点都不大要紧,最关键的是要让糯米粉浆和它们充分融解,变成不可分的液态才能使用。
调好的糯米粉浆倒进发酵的三合土,翻锄和匀,就可以正式开版行墙了。
这天晚上,黄松专门交代黄素杀一只鸡,多做几个菜,要请定水师和明天夯墙的人好好吃一顿。他还找了一块红纸,贴在了墙槌版上。
“大家把这碗酒喝了,祝我们行墙顺顺利利。”黄松起身端着酒碗说,仰起头就把碗里的酒咕噜咕噜地喝得喉咙响。
“顺利。”“顺利!”“顺利!”桌上的人都端起酒,说着祝辞,喝出一片响声。
黄松放下空碗,心头热乎乎的说不出话,只是用力地点一下头,他坐了下来,用筷子挟起鸡腿到江定水碗里,又给黄浦和黄来分别挟了一块鸡胸脯。两个弟弟是自己人,他就没给他们挟了,说:“大家不用客气,晚上吃饱睡好,明天要行墙了呢。”
夜里黄松一直翻来覆去睡不着,垫起墙基,砌好“小脚”,明天就要行墙了,睡不着似乎是注定的,像上次那样地基突然沉塌的事情是不会再发生了,但是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呢?他心里隐隐有一种不安,有一种期盼,希望天快快亮了,快快鸣炮动工,第一版的墙顺利地夯下来,第一周的墙顺利地夯下来,他的心就会慢慢踏实,看着楼墙夯高,他慢慢就会心花怒放,可是现在,他只能在床上翻着身子,全身好像攒足了劲,却不能握起夯杵尽情地捣几下。天快亮时,黄松才迷迷糊糊地睡去,突然听到听到沙啦啦的声响,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开了门就向楼下跑去。
那水声来自于黄世郎每天早上的撒尿声,在黄松听来,显得特别刺耳,而且似乎有一种不祥的感觉。黄松咚咚咚踩着鼓点一样,一口气跑到楼门厅,打开大门就往小竹溪方向跑去。
天色熹微,清冽的晨风像旗子一样,在他耳朵边猎猎吹响。黄松的脚步踩在晨露未干的地面上,发出刷刷刷的湿润的响声。他猛跑到天助楼前,看到圆圆一圈的“小脚”完好无缺,地上一堆一堆发酵的土料像还在沉睡一样,这才大口地往外呼了一口气,然后伸了个懒腰,朝天空挥了两拳,最后一拳似乎打在正在升起的太阳上面,太阳晃了一下,日光抖落一地。
绕着“小脚”走了一圈,黄松大步走回复兴楼,走进天井,从水井里提了一桶水,掬起水认真的洗了把脸。江定水起床下楼了,两个弟弟也起来了。灶间里的黄素已把早饭煮熟。
清早的土楼,一片嘈杂中流淌着叮叮当当的生机,这是一支客家山歌调子,在黄松心里盘旋起伏着。这种土楼里的生活景象,几乎每天都是相似的,今天让他感受到了一种不同的兴奋和振作。
吃过早饭,黄松兄弟和江定水师傅带着一副墙槌版、两根夯杵、四支圆木横担、一把大拍板、两把小拍板,还有一盘绳线、一把鲁班尺、一把三角尺、一把水准尺,还有铁锤、铁铲、丁字镐各一把,泥刀、泥锄、木铲、畚箕若干,一行人在复兴楼人的注视下,出了复兴楼,沿着土路向小竹溪方向走去。
黄松心里特别有一种庄严感,一行人有意无意地形成一个队列,步伐一致地走出土楼,这多像一个正规的仪式:壮士出征,走向前方,建功立业。大家手上带着的工具虽然简陋,但它们却富有不可思议的魔力,能够夯造出雄奇伟丽的土楼。这也正如壮士用以建功立业的武器。
走到了天助楼的“小脚”前,大家把手上的工具靠“小脚”放着。这些土楼乡村习以为常的粗陋的工具,像亮相一样,展示着它们或长或短的形象。墙槌版上贴着红纸,它是用硬杉木做成的框状墙模,长约2米,高50厘米,一头是固定的,另一头是开放的,可以灵活拆卸。在所有工具里,它是最富有母性的,雍容大度,土墙将在它的内空里夯起。
黄松率众人向着前方双手合十,拜了三拜,他取出一挂鞭炮,点燃后,就提在手上炸响,劈里啪啦满天震响,他手上像提着一条扭动的大蛇,眼看蛇信子就要咬到手上,他才往天空中一扔,一串脆响在大家的头上炸开,像掠过一群麻雀,炮屑飘飘洒洒落了下来,红艳艳的落在大家的头上、身上,大家都是喜气洋洋的,对黄松说着“顺利”“顺利”,黄松一一拱手回礼。
第一版墙是所有土墙的开始,自然很关键,质量要求也是最高的,黄松和江定水要亲自来夯这第一版墙。一般说来,第一版行墙顺时针或逆时针都是可以的,黄松对江定水说:“我们就顺着开始吧。”江定水说:“顺,好,好彩头。”
墙槌版放置在“小脚”上,下面放两根圆木横担,往两头伸出一点点,像两只耳朵一样,墙槌版开放的那一端用木卡卡住。江定水眯着眼瞄着墙槌版横封中间的竖直刻线和一条铅垂线,左一点,右一点,轻微移动着墙槌版,使这两条线重合,这就说明墙槌版和地面是垂直了。
黄槐、黄柏和黄浦从发酵的熟土堆里挖土装满了畚箕,端过来倒进墙槌版里,这时黄松手握夯杵,早已跃跃欲试。这与人等高的木杵,一头大一头小,他两手握在中间,那熟土倒进墙槌版里,触碰到它的小头,它就像自己跳起来一样,一下一下地往下捣着、压着、夯着,嘭、嘭、嘭,发出急促的声响。它的小头上好像有一个开关被打开了,它怎么也停不下来。
对面的江定水手握夯杵,一上一下显得很有节奏,对黄松说:“你不用这么急猛,用力均匀就行了。”
黄松看了江定水一眼,似乎有点羞涩地低下头,他手里的夯杵平静了一些,一起一落,慢慢跟上了江定水的节奏。两根夯杵在熟土里发出结实有力的声响,这经过特殊配方(添加红糖、蛋清和糯米汤水)的三合土干湿适中,不软糊,不夹心,两根夯杵一上一下,一高一低,一重一轻,一清一浊,好像默契的二重唱一样。
第一夯层夯实了,熟土又倒进来了。一般说来,一版墙至少要4个夯层以上,多的达到九个夯层。江定水事先跟黄松商量过,他们这天助楼最多夯七个夯层,一边往上一边减少,到最后第五层楼时,每版墙只要夯四个夯层就行了。为了加固,同时也为了省料,江定水在夯墙过程中加进了片石和竹片、杉木枝,它们在夯实的熟土里就像筋骨一样紧密凝聚着所有的土料,这在俗话里叫做墙梆。
第一版墙夯好了,卸下墙槌版,用铁锤轻轻打了两下圆木横担,从大头这一端抽出横担,只须抽出一根,另一根可以留着再用,因为开敞的版尾正好夹住上一版。每一版的连接都是套接,下一版的墙槌版要套住已夯好的上一版,这样墙面上就不大容易看出连接的痕迹。一个人迅速固定版位,打下木卡,另一个人立即牵起绳线确定墙体厚度,如果墙体过厚便用泥铲铲去,然后操起大板,在刚刚夯好的墙面上拍打着,怦怦砰,像打棉被一样,这叫过大板,目的是要把墙体拍击得更加结实。接着补墙,把横担抽出的洞用细嫩的补墙泥补上,墙面上有小缝隙的,粗疏不平的,先洒上水湿润一下,抹上补墙泥,用小板拍打几遍。补墙后,还要最后过一次大板。大板在墙面上的拍打,轻重有度,怦怦砰,啪啪啪,跳荡着一种悦耳的韵律。墙体在拍打下变得更加坚固,墙面也闪出照人的光洁。
这边拍墙、补墙,那边早已把墙槌版的木卡打好,往墙槌版里倒进熟土,又开始行墙了。拍墙声、夯墙声,还有人的呼吸声、号子声,还有不远处小竹溪的潺潺水声,交织在一起,有起伏,有跌宕,像一部多声部的作品,在空中回荡着。
第一版墙之后,江定水负责拍墙和补墙,他把一版墙两面都侍候好了,稍歇口气,其实也不闲着,眼睛在墙面上扫来扫去,以期发现遗漏的缝隙,尽管整版墙让人感到相当完美,但总会有这里那里一点一滴的不满意,他毫不犹豫,立即动手弥补。作为一个有经验的匠师,他知道开头误差一点点,后面就会难以收拾,所谓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更重要的是,他被黄松的仁义和毅力所感动,他要建造一座完美的无可挑剔的土楼作为报答。这版墙细细巡视过无数遍,反复查验,终于感觉可以的时候,那边夯的下一版墙也结束了,他又要开始新一轮的拍墙和补墙了。
夯墙由黄松和黄浦、黄槐和黄柏四人两组轮番上阵。黄来身体不好,又有点驼背,他负责打杂,夯墙要加入片石,就搬来片石,定水师需要一人帮忙拉绳线,就让他帮忙拉线。看着墙一版一版地延伸,黄松的眼光也在拉长,有一种喜悦从眼里一直通往心里,蓬蓬勃勃地滋长起来。在他的耳朵里,拍墙声和夯墙声都比夜莺的歌声动听多了。
快到吃午饭时分,黄素送来一大锅排骨咸菜粥,黄素说干活辛苦,先给大家点心一下。六个男人围拢过来,一人端起一只大碗,吃出一片响声。一大锅排骨咸菜粥,眨眼间就消失在六个男人的肚子里。他们抹着嘴,打着嗝,带着一种满足的神情,这也算是休息了一下,身上的体力明显得到了补充。
黄昏日落的时候,行墙一周。望着圆圆一圈的土墙,黄松知道这不是在梦里,这是他面前的真实景象。圆圆的土墙高过人头了,在暮色中闪着土质的幽光,明天它们要继续往上长,它们将像雨后春笋一样,不停地往上蹿,直到有一天,他要昂起头来看它。从土地里诞生,向着天空攀升,这就是一座土楼的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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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两天行墙一周之后,随着墙体的升高,加上劳作的疲累,第三天,那个驼背的黄来也没来了,据说累得腰都要断了,五个人分工协作,到了天黑还是没办法圆满地行墙一周,留下一个四五根扁担长的缺口,那至少是四版墙。
走回复兴楼的路上,大家脚下的声音显得特别滞重,双腿似乎带不动疲惫的身子了。黄松落在最后面,有些工具需要他收拾,他不时还要回头看了看那在夜色中挺立的土墙,墙体微微泛白,渐渐和夜色融为一体。身体上的疲劳让他不想说话,但精神上的亢奋却又使他频频回首。
“这已经很快了。”江定水对黄松说,“大家都很吃苦。”
黄松正想说,今天要是手脚快一点,就可以把那缺口夯满了。江定水的话抢在他前面说出来,奇怪,他似乎知道他的心思一样。黄松就没话说了,低着头啪哒啪哒地超过了前面的黄槐等人。
吃过饭,黄松对大家说:“白天做累了,晚上都早点睡。”最后他把眼光转到江定水面前,似乎别有意味地多看了一眼。江定水本想吃过晚饭回家一趟,这时也打消了念头。
第四天,黄浦家里有事,没有来,工地上只剩下三兄弟和一个匠师。墙体已经夯高到第三周,往墙槌版里倒进熟土、添加片石,需要爬着木架子爬上爬下,要多花费不少时间,而且黄槐黄柏动作明显慢了许多,有时面面相觑就是一阵发呆,或者从木架子爬下来,说要撒尿,一去就几筒烟工夫。
第三周的四版墙整整夯了一天。收工时,黄松忍不住对江定水说:“照今天这样子……”他不由叹了口气。江定水说:“人手少,就是转不过来。有几个人跟着我在外面做泥匠,不然我把他们请来,只是这要给工钱的……”
说到钱,黄松就沉默了。他也知道,把平时跟着定水师做的那几个人请来,进度肯定就快了,可花费也要跟着水涨船高,他很难撑得下去。
吃晚饭时,黄松让黄素把留着明天的一大块腊肉都炒了,对江定水和两个弟弟说:“肉吃不够,夯墙都抬不动胳膊了。”他吩咐黄素,明天邻村要杀猪的,去割一块腿肉回来。
这一餐饭多了一盘腊肉炒大白菜,大家都吃得比较痛快,满嘴油光发亮的。吃过饭的江定水和黄槐黄柏陆续离开了灶间,黄松一边剔着牙一边对准备上桌吃饭的黄素说:“我给你的钱还有吧?”
前些天黄松给了黄素五块大洋,让她买做泥用的红糖、鸡蛋,剩下的买肉办伙食。这么多天下来,黄素省着用也用完了,前天买肉时她已经贴进了自己的私房钱。黄素说:“明天割肉就没钱了,不然我把老妈留给我的玉镯当掉吧?”
“玉镯?别当,我再给你一块吧。”黄松说。
“老哥,现在还没起一层,马上又要做泥夯第二层,你的钱还是……”黄素说。
黄松在身上口袋里没摸到钱,他的钱藏在一个只有他知道的地方,他记得清楚,还有十一块钱,很快就要夯到第二层,接着就要上棚枕,开销将越来越大,这点钱很快就会用光……钱花光了怎么办?他蹙着眉头,干脆就不去想了。反正墙已经夯起来,真正到了缺钱缺料那一天,再停工想办法吧。湿夯的三合土墙停工一年半载,甚至十年几十年,都无损它的坚固。当然,黄松不会让它停这么长时间的。黄松想了想,对黄素说:“我等下给你一块,你明天割点肉,想要马儿跑得快,就要给它吃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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