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葆国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54
|本章字节:1155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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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基祖伯渊公的坟墓就建在当年他听到公鸡啼叫的那块出米石的旁边,地势比出米石略高一点。这是伯渊公二次葬的坟墓,第一次是葬在比出米石略低的坡岭上,后来风水师说,要葬得高于出米石,这样子孙后代才永远有米吃。二次葬是客家人的习俗,又叫捡金。在伯渊公葬后十九年,黄家坳的子孙后代择了一个吉日,拜过山神、土地,敬过天神,烧纸放炮,打开棺木后,把伯渊公的骨殖从脚捡起,用干布擦拭干净,按顺序一一放进新置办的棺材里,覆盖上一块白布,然后盖棺、再葬。伯渊公二次葬之后,黄家坳果然连续五年风调雨顺,家家户户都有足够的米吃。
清明这一天,正是莺飞草长、柳绿桃红时节,黄家坳男丁在黄世郎的率领下,年长者拄着手杖,学步男童被父亲抱在手里,后生子挑着木盒担子,浩浩荡荡地列队开往伯渊公的墓地。
风和日丽,山坡上四处飘荡着花草树木的香气,蝴蝶翩翩起舞,燕子唱着婉转悠扬的小曲,突然树丛里啪啦啦一阵声响,一只锦鸡拍打着艳丽的翅膀飞了起来。一个孩子惊喜地叫道:“金鸡!”他想跑过去追,被父亲一把拉住了,眼里满是羡慕地看着锦鸡栖落在前方的一株树上。
来到了伯渊公墓地,黄世郎恭敬地走上前,拔起墓碑前的一把杂草,后面到来的人便分头散开,弯下腰,用手拔着墓地上和四周围的野草。草从地里拔出来的时阵发出卟的一声,此起彼伏的响声遍布着墓地,有的草紧紧扎在地里,拔的人用劲一拔,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身边立即荡起一片笑声。
密布丛生的野草还是经不起人手众多,不一会儿就被拔光了。黄世郎从木盒担子里取出一叠淋过雄鸡血的金纸(黄色草纸,又俗称粗纸),放在墓碑上,上面压了一块小石子,其他几个人也拿了金纸,分别向上和左右两边走去,按一定的间隔放置,最后在坟墓左面的土地神位前也放了一叠。有人取出了三牲和干果摆放在墓前,黄世郎焚了一大把香,每人分发一根,拿到香的人立即按辈分排队,众人动作迅速,训练有素,四列横队就在墓前高低起伏着,错落有致地形成一片人的声势。
黄世郎从长衫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双手展开,朗声念道:“青山峻秀,碧水涟漪;和风徐徐,杨柳依依;鸢飞鱼跃,芳草萋萋;黄氏族人,携手相依,心怀真诚,祭祖泪涕。我祖之德,光明磊落;中原南迁,居黄家坳;开田拓荒,建楼聚居。家训严谨,世代昌发。今来墓前,叩拜吾祖,黄氏族人,慎终追远;祖先美德,薪火传承。祈望吾祖,恩泽后人,保佑我族,万代昌盛,天人合一,和谐太平。”
念完祭文,黄世郎率众人向伯渊公拜了三拜,四列横队黑压压地跪了下来,一叩头,二叩头,三叩头。从地上站起身,几个后生子便迫不及待地拿起箩筐里的鞭炮,挂在树杈上,用手上的香点燃炮芯,鞭炮劈里啪啦就响开了,炸开的纸屑像雪花一样满天飘舞。
鞭炮放了,金纸也烧了,大家便在墓地四周围坐了下来,这里一伙,那里一簇,一边吃着清明粄一边不咸不淡地说着话。
黄世郎站在墓碑前,身子缓缓转了一圈。黄氏男丁散落在墓地周围,一百多号人,看起来蔚为壮观,他环视着,把他们一一收进眼帘,心里涌起一种血浓于水的感慨,想当年,伯渊公才带着几多人来到这荒无人烟的地界,现在男丁就有一百多号了,加上女眷已是泱泱三百多人的村落,一同在恢弘阔大的复兴楼里生活起居,要是伯渊公能看到这幕景象,他恐怕做梦也要笑出来了。看到山坳里的复兴楼,像一朵硕大的蘑菇,努力地向上生长,黄世郎更加感慨万千了。复兴楼正是在爷爷流石公手上奠基开工的,最后由父亲长源公建成竣工,历时28年。其实早在爷爷流石公之前,据说是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就有心要建一座大楼,把全族的人聚拢起来。在口耳相传的家族传说里,伯渊公以前的祖先就住在中原的深宅大院里,庞大的府弟里生活着一大家族的人,锦衣华食,其乐融融。谁知战火突起,天下大乱,黄氏的平静生活被彻底打破了,在举族南迁的漫漫长途上,人员伤亡,财物折损,家族的力量一次次被削弱和分解,走到石壁时,完全是上无片瓦、两手空空的流民,唯有面前安宁的土地,必须靠双手从地里刨食。伯渊公率领部分族人来到黄家坳之后,也是靠双手搭起第一间茅棚,用锄头和铁犁挖出第一块田地。岁月流逝,万事流转,唯一不变的就是生生不息的生活。伯渊公的后裔不仅在黄家坳顽强地生活了下来,还在思想着怎么生活得更好。仿造中原老宅,聚族而居,重温繁华旧梦,这成了几代先人的梦想和心病,红壤土随处都有,杉木遍布山林,夯土的技艺也不生疏,可是怎么把全体族人的心拢齐?怎么把所有的人力财物聚集起来?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几代先人郁郁而终,只留下一个宏愿和许多遗憾。到了流石公时代,这个不可能的事情开始变成可能了。对于一个家族来说,繁衍生息几百年之后,人丁旺了,财力厚了,必定要出现一个强人,而强人的出现则意味着,家族鼎盛发达的时期到来了。
黄家坳人至今对流石公当年创建复兴楼的事迹感念不已,这也是黄世郎每年扫墓时老生常谈的一个话题。因为大家一起扫过开基祖、二世祖、三世祖和四世祖的墓之后,就要分开各自扫各自房派的祖墓,所以扫开基祖的墓是最隆重的,耗时也是最多的,黄世郎要趁这个机会说上几句。
“我们江夏堂黄氏能在黄家坳安居乐业,全靠伯渊公,没有伯渊公的胆识和眼光,我们这些后人今天就不知流落在哪里了。黄家坳能有今天的复兴楼,全族人共聚一楼,既能防兵匪又能防野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悠闲自在的生活,这全是流石公给我们带来的福气。要是没有流石公号召族人齐心协力,共建复兴楼,我们今天只能继续住茅棚和泥土屋了,我们不能忘记流石公为了建造复兴楼,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最后他真的是积劳成疾,死在了三楼的夯土墙上,人们把他抬下来,他只说了一句话,‘你们别管我,继续夯’。”黄世郎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眼窝里一阵潮热,他看了看墓地周围席地而坐的黄氏男丁,接着又说,“同时我们也不能忘记长源公,是他,继承遗志,忍辱负重,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把复兴楼建成。各位黄氏亲人,祖先的功德一定不能忘记,我们要团结一心,人住在一起,心更要在一起,大家拧成一股绳,这样天大的困难也难不住我们,再凶狠的兵匪我们也全都不怕,我们黄氏很快就能再建一座土楼、两座土楼、三座土楼,成为远近闻名的受人尊敬的望族。”
黄世郎语重心长说着话,眼光在黄氏男丁的身上巡回着,最后以一个重音结束讲话,当他把眼光从几个后生子身上收回来时,突然发现有一个人居然没来扫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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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松在梦里再次见到了开基祖伯渊公,髯须飘飘的伯渊公从苍黄的族谱上走了下来,慈祥的目光久久地望着黄松,抬起一只手放在黄松的肩膀上,用一种醇厚的古腔说,少年立志,真可嘉许也。黄松感觉到肩膀上有一股力推了一下,就从睡梦中惊醒,卧室飘浮的尘烟里似乎还响着伯渊公的余音。透过内宽外窄的木窗户,黄松看到天色灰蒙蒙的,楼门厅和天井里传来一阵阵喧哗。他心里凛然一惊,自己一觉睡到天快断黑了,最要命的,他居然忘记去扫墓了!
昨晚拜过伯渊公之后,黄松神色庄重地站在香案前,挺直着身子,纹丝不动,他心里顽强地想着,这是对自己的考验,如果他能站如松,坚持一个晚上,这至少说明他是有毅力的,只要有毅力,他就能建成一座土楼。
黄松开始了自我考验的过程,现场没人监督,只有香案上祖先们的神位看着他,其实这就是最重要的监督,他要以自己的毅力向祖先们表白心迹,他是认真的,虽然想建一座土楼只是偶然间迸发出来的一个念头,但他既然想了就要去做,就让祖先们做证吧,要是他做不到,他就不是黄氏子孙!黄松屹立不动,双脚发麻得像麻秆一样,心里却一直沸腾不已:土楼,土楼,土楼……
四楼走马廊上响起了黄世郎急切的撒尿声,一楼廊道上的公鸡叫了,女人们陆续从楼上下到了一楼,今天是族里扫墓的日子,女人要忙的事情很多,主要是准备男丁扫墓回来后的“清明宴”。黄世郎站在四楼的栏板前撒尿时,眼睛正好可以看到祖堂里的一半情形,黄松站立的背影让他有点意外,如果黄松懒散地靠在墙上,他一点也不奇怪,意外的是黄松直挺挺地站着,一动也不动。黄世郎从楼上下到祖堂前,淡淡地说:“行了。”黄松接到敕令,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子,抬起发麻的双脚,感觉到脚底发虚,像是踩着云层一样飘在空中。上楼梯时,黄松不得不扶了几下墙壁,走进自己的卧室,他一倒下来便呼呼大睡。操办父亲的丧事,他已经两个晚上没有合眼,昨晚又受罚站了一个晚上,全身累得像死人一样,头一歪就醒不过来。
现在黄松醒过来了,他从床上走下来,开门走到栏板前,看到扫墓的人陆续回来了,楼门厅、天井像墟市一样闹热。他心里一边责怪自己睡过了头,一边埋怨黄柏他们没叫上自己,感觉非常惭愧,那可是一年一度的全族扫墓呀,实在对不起祖先,不过他随即想起将功赎罪,这就是建一座土楼,要是他真能建成一座土楼,他有许多做得不好和欠周全的地方,祖先们也是会原谅的。
从三楼下到一楼廊道上,黄松的目光有些游移不定,他发现自己成了局外人似的,众人说着扫墓的话题,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天井里、廊道上摆起了桌子,女人们端上了干料、冷盘,孩子们开始呼朋唤友地抢占座位。黄松觉得自己没去扫墓,实在不配享受晚上的清明宴,他偷偷溜进了自家的灶间,打开锅盖,惊喜地看到里面还有几条番薯,抓起来就往嘴里塞,只咬一口,大半根番薯就冲进咽喉落入肚子里。
外面的清明宴开始了,黄松坐在灶洞前的小凳上吃着冰冷的番薯,听着外面吃肉喝汤发出的声响,胃里一阵阵抽搐,这是对自己的惩罚,他必须承受。
这时端菜上桌的黄莲从灶间门口经过,她无意中看到黄松坐在灶洞前吃番薯,便停在半截腰门前说:“你怎么不到外面上桌?”
黄松摇了摇头。黄莲把手上的菜端上桌,返身回来又在门前对他说:“你怎么了?桌上有好吃的,你偏要一个人吃番薯?”黄松心烦意乱的,懒得理会她,索性就抱住膝盖抵着下巴,只顾想着自己的心事。
黄莲还是走了。她从8岁起被黄世和收养,第一次见到黄松就感觉他的眼光很冷,心里暗暗发怵,随着年岁的增长,她倒觉得黄松心地很好,就是性情有些古怪,让人捉摸不透。
此时的黄松陷入了空前的孤独之中。外面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一片笑语喧天,而他独自吞咽着番薯,他突然感觉到手上这条番薯是臭的,想要吐出来已经来不及了,干脆就自虐似的咀嚼起来,然后强迫自己吞了下去,胃里翻起一阵恶心,不由猛地张开嘴,“啊”了两声,什么也吐不出来,肚子里翻江倒海地痉挛着、鸣叫着。外面的清明宴似乎进入了高潮,有人借着酒兴唱起了山歌,鼓掌声和叫好声响成了一片,黄松默默地坐在灶洞前,一只手按着难受的肚子,心想:要是有朝一日,我建成了一座土楼,所有的人都会对我赞叹不已,所有的人都会向我敬酒道谢,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今天吃点苦也没什么了。
就在黄松沉浸在建成土楼之后的遐想里,半截腰门被推开了,有人背着手走了进来。他怔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看见黄世郎黑着脸站在面前,眼光冷冷地射过来。
“郎伯……”黄松惊慌地站起身,声音里带着哆嗦。
“你是不是对罚站很不满?”黄世郎问。
“不,不……”黄松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无故不去扫墓?”黄世郎又问。
“我睡过头了,我……”黄松羞愧地低下头,“我甘愿受罚……”
“这次怎么罚你?我也不说了,由你自己说。”黄世郎手指了一下外面天井里的热闹场面,“你到外面来跟大家说说。”
黄松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肚子也吱咕吱咕叫了起来,他勾着头跟在黄世郎后面走出了灶间。
廊道上、天井里的酒席人声鼎沸,孩子们兴奋地敞开肚皮吃着,大人们推杯换盏划着酒令。黄世郎从黄松家灶间走出来,站在廊道上向天井里和左右两边望了一眼,各种各样的响声立即就小了下来,众人的眼光从黄世郎的身上转到了他身后的黄松,满是幸灾乐祸地充满期待。
黄世郎对黄松说:“你跟大家说。”
黄松感觉到所有的眼光像渔网一样套住了他,他就像一条快要窒息的鱼,动弹不得,只有微弱的呼吸,他的肚子里发出一阵怪叫,这使得他的表情非常尴尬,但他还是沉住丹田,憋着气说:“我、甘愿受罚,在江夏堂罚做公工半个月,我、从今后努力打拼,为大家建一座土楼……”
众人哄地大笑起来,笑声飘满了整座土楼。有人高声说道:“阿松头,你要建一座土楼?你屁股有几根毛,我们都清楚啊!”
嘲讽和讥笑像洪水一样向黄松淹没过来,黄松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知道没有人会相信他,所有人都会认为自己是信口雌黄、口出狂言、发高烧说胡话,这也不奇怪,建一座土楼不是随便说说就能建成的,那需要多大的人力和财力!在闽西南的客家乡村,往往要举全族之力,费时多年才能建成一座土楼,除非过番到南洋发了大财的人,还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夸下海口,凭自己一个人就要建一座土楼。在众人的眼里,黄松不过是个爱较真、爱追问,性格有点古怪的后生子,还没讨老婆,还算不上成人,他想为大家建一座土楼,这种话也说得出来,说明他满脑子不切实际的幻想,简直是太滑稽了。
“阿松头,把你身子榨干了,也换不到一碗‘三合土’,建一座土楼?哈哈哈!”
“你要建多大的土楼,给蚂蚁住的土楼是不是?”
“阿松头,你要能建成复兴楼这么大的土楼,我喊你做爷爷好了。”
面对汹涌而来的嘲笑,黄松心里暗暗地想,等到土楼建成那一天,你们就明白了!黄松看到黄世郎的嘴角边也浮起了一丝笑意,他恨不得剖出心来给众人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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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氏祖祠江夏堂位于复兴楼左上方一块平缓的坡岭上,它的历史要比复兴楼悠久,黄家坳开基祖伯渊公在世时亲自找的风水,并亲自奠基建造。开头只是一间土木结构的平房,历代不断地扩建和改建,现在已是一座二进式宏大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