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死魂灵(1)

作者:何葆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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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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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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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612字

老杜两只手放在背后,佝偻着身子走出乡政府大院。天色已经昏暗,老杜的身子在地上投下一团阴影,好像一只幽灵紧跟着他。


他每天都是乡政府大院最后一个下班的。老杜是土楼乡民政所主持工作的副所长,他在这个位子上已经干了十多年了,更远一点说,他已经在乡政府干了三十多年了,那时候,连乡长都还没有出生呢。在土楼乡他是一个家喻户晓的人物,在乡政府却是常常被人遗忘。乡长每次开会,每次都要亲自点名,老杜明明坐在前面第一排或者后面一排靠近门边的位置,乡长就是熟视无睹,好像在他唱名时老杜突然有了隐身术一样,最后老杜不得不站起身,并且极力地踮起脚尖挺起胸膛,向乡长展示自己的存在。从某种意义上说,他那个“副所长”的“副”字更是被领导长久地遗忘了,好像抽屉里的一份陈年文件,没有领导记得把他那个“副”字去掉。不过,老杜对此也毫不在意,他仍旧每天背着手,早早地从家里走到政府大院上班,又迟迟地从办公室走回家。


老杜回家要穿过乡上那条比较像样的街道,他家就在街道延长线下端的田中央的土楼里,那是一座巨大的圆土楼,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座古老的城堡。


现在,老杜走到街上,鼻子突然抽搐了一下。他就站住了。他好像嗅到了一股烧纸钱的气味。他的鼻子接连耸动了两下、三下,他听到老汪对他说,那边新开了一家冥品店。老杜说:“土楼乡鼻屎大,哪有那么多的死人?”老汪说,你要多给我烧一些钱啊。老欧不知从哪里闪了出来,像小孩子一样抢着说,我也要,我也要。老董也来了,说,老杜你可不能忘记我啊。老杜说:“我知道,我知道,你们不用多嘴,我自有安排。”


对面走来一个人,看着老杜的口形,奇怪地问:“老杜,你跟谁说话?”


老杜说:“我跟谁说话?我跟你说话啊。”


其实老杜跟谁说话,只有老杜一个人知道。老杜是在跟他死去的三个老朋友说话。他们分别是老汪、老欧和老董,他们的幽灵随时可能出现在老杜身边,就好像是老杜的影子一样。老杜跟他们说话的时候,谁也看不到。


老杜背着手走到那间新开的旺记冥品店门前,老板老旺看到是老杜来了,连忙从柜台后面走出来,一把拉住老杜的手,说:“来,来,来,里面喝茶。”


旺记跟乡上另外三家的冥品店大体上相似,当街是一只柜台,玻璃里面是那些花花绿绿的天文数字的冥币,柜子上堆着一堆一堆的纸钱,地上则放着一些完工和未完工的纸扎的房子、汽车,后面就是一张床铺和一对茶几。老旺拉着老杜的手,一直拉到了那张老沙发前面,很亲热地按着老杜的肩膀,把他按了下来。


老旺说:“杜所长,这小店生意还要靠你多关照啊。现在你就别走了,我弄点卤料回来,我们好好喝几杯。”


老杜站起身,说:“不行,我要回家吃饭。”


老旺说:“你跟我客气什么啊?喝几杯吧,啤酒醉不了人的。”


老杜很坚决地说:“我要回家,我家里有事。”老杜听到老欧对他说,老杜你这就对了,跟老旺有什么好喝的?老汪和老董也说,老杜,你还是早点回家给我们烧点纸钱吧。


老旺叹了一声,说:“老杜,你也真是的。”便只好放手,送老杜走到了街面上。老杜走到街面上的时候,老汪提醒了他一句,老杜你忘啦?老杜愣了一下,回头走到柜台边,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币,对老旺说:“给我拿三刀纸。”老旺动作熟练地拿了三叠纸钱,用一只薄膜袋子装好,递到了老杜手上。老杜把那张破烂的纸币丢在柜子上,老旺说:“你拿去用就好了,算什么钱啊?”老杜回头盯了他一眼,说:“你不算钱,我就不要了。”


老杜每次在乡上的冥品店买些东西,老板都是不要他钱的,但是老杜坚决要算钱,不过老杜大多只是象征性地丢下两块、三块,这其实是不够那些东西的市面价钱的。按照他的想法,他不能白拿人家的东西,何况这还是死人用的东西呢。


现在,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老杜背着手走在机耕道上,他的一根手指头上勾着一袋子的纸钱,纸钱一下一下地无力地拍打着他的屁股。老汪、老欧和老董跟在他的屁股后面,他们像是一团空气,谁也看不到,但是老杜能够感觉到他们的气息,他甚至觉得是老欧淘气地甩起纸钱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屁股。大家都是认识多年的老朋友了,虽然现在阴阳两隔,但是老杜觉得他们始终就在他的周围,只要他愿意,他随时随地都能跟他们说话,说些过去和现在的事。


“下面的日子过得好吧?”老杜说,这是老杜常常问起的一句话。


老汪说,当然好啊,神仙一样。


老欧说,要是不好,大家都跑回人世间去了。


老董说,我是好啊,可我老挂念着我阳世的孙子,他那脚都快烂了,他老爸也不肯给他治,说是没钱,骗鬼哩,没钱还能赌六合彩?


“老董啊,也不是我说你,你是怎么生的儿子?一点做人的味道也没有啊。上次听你说起你孙子的脚快烂了,乡民政就拨了二百块钱,可我一拿到你儿子手上,他转身就跑去买彩票了。”老杜一边说着一边摇头。


老董说,我在阳世就没把他当作我生的儿子了,现在我只是可怜我那孙子啊。


“老董啊,我也算对得起你了,你每个月的养老金,我帮你领出来,都还不够你两个孙子交学费呢。”老杜说。


老董说,这我知道,老杜你是个好人。


老欧也说,老杜这人实在,我们都保佑你好人有好报,长命百岁。


“算了吧,活那么长干什么?”老杜说,“我还想早一天跟你们做伴呢。”


老董说,这可不行啊,老杜,你要是来了,我那养老金就没了,我那两个孙子谁还给他们交学费啊?


老汪说,老董你死人替活人操什么心啊?


老董说,我没你好命,活着操心了一世人,死了还得操心,你说我有什么办法?


老杜走到了土楼的大门前,门两边低矮的长凳上坐着一排吃饭的人,有的人就从碗里抬起头,嘴里含着饭跟老杜打招呼。老杜点着头,跨过石门槛走进了土楼。


一楼是环环相连的灶间,所有的灯光都是营养不良的样子。老杜走进自家的灶间,灶间里的灯光像是一潭死水投入一块石子,一下子晃动起来,他老妈站在壁橱前,一看到老杜便转身拉开橱门拿出碗来。她每天看到老杜回来,都是这个动作,拿出碗来给儿子盛饭。她已经给儿子盛了几十年的饭了。


一碗堆得高高的饭放在了桌上,老杜把手上的塑料袋子放在墙角边,一脚跨过凳子坐了下来,便默不作声地埋头吃饭。老杜吃饭的速度很快,那双扒饭的筷子像是通了电一样,他老妈站在灶台前,一边看着他一边问他:“菜够不够咸?”老杜就挟了一口菜,说:“还可以。”碗里还有几口饭,老妈就伸出手等着,等着接过了碗,又为老杜盛了满满一碗饭。


老杜曾经是有过一个老婆的,可是十几年前就神秘地失踪了,有人说是跑了,有人说是死了,反正是没有了,像是一团汽蒸发了。老杜就一直没有再娶,和老妈过着日子。这样的日子他早就非常习惯了。


老妈说:“昨天吉祥楼有一头猪被人毒死了。”


老杜说:“我知道。”


老妈说:“吉利楼老简家的儿子听说在城里偷摩托车,被人抓住打了个半死。”


老杜说:“我知道。”


老妈说:“下午那个那个……菜够不够咸啊?”


老杜说:“我知道。”


老杜放下筷子,打了个饱嗝,起身走到灶台前,从刷锅的竹刷上折了一段当作牙签,在牙缝里查找着残余食物。老杜提起墙角边的袋子,走到廊道上,把牙缝里查获的食物一口吐到天井里。


土楼里影影绰绰,昏暗的灯光像是吃饱喝足的脸一样,微微泛红。空气里四处流窜着一股气味,是酒糟发酵的气味,酸酸的很刺鼻。老杜背着手走在廊道上,向着楼梯口走去。


突然,一根靠在廊道中间的木杖拦住了老杜,老杜就停了下来。他看到了老范坐在灶间窗棂下的木箱上,像一只瓮子一样黑乎乎的。这老范很老了,十几年前就差点死去了,后来还在山上摔断了一条腿,只不过变成一个瘸子,依然没死,经常坐在廊道上发呆。


“老杜啊,老杜,”老范嘴里含着一口浓痰,嘟嘟哝哝地说。


老杜从老范的手杖上跨了过去,说:“你吃了?”


“今天是吃了,可我明天就没米下锅了。”老范说,“老杜啊,你们民政要给我想想办法啊。”


老杜说:“我给你想办法了,送你到敬老院,可你有儿子的,按规定就不能收你。”


“我有儿子,可我儿子能进敬老院,我却不行,老杜啊,你说这怎么回事啊?”老范仰起头眼睁睁地看着老杜,他那黑炭一样的脸上,两粒眼珠子灼灼发亮。


“你儿子没有儿子,所以他能进敬老院,而你有儿子,这就不行了,规定就是这样啊,我也没办法。”老杜说着,叹了一声,表示十分的同情。


“唉,我还是死了好,可又死不了啊。”老范说。


“你别死,还是活着好。”老杜说。


“我活着还不如死。”老范说。


“不要这么说,还是活着好。”老杜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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