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葆国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54
|本章字节:8628字
老杜抬脚向楼梯走去。木楼梯有些松垮了,老杜的脚步一轻一重,发出篷—咚—篷—咚的声响,好像整部木梯都在震颤。老汪突然来到他的耳边对他说,老杜你吃饱了。老欧也说,我们都在等着你呢。老杜说:“还是你们好啊,那个老范多羡慕你们啊。”老董说,老范是苦啊,可是也不是想死就能死的啊,老范还得熬几年。老杜说:“还得熬几年?他说他明天就没饭吃了。”老欧说,像他这样的,你们民政不管吗?老杜说:“管啊,怎么不管?可是管得过来吗?”老欧说,你从我的钱里拿十块钱给他好了,看他也真是可怜。老杜说:“老欧你的心好啊,可我给他十块钱,你家老婆就少十块钱啦,她不找我麻烦才怪。”老欧说,我托个梦给她,我会跟她说清楚的。
老杜走到了二楼的回廊上。土楼里的二楼都是禾仓,储藏稻谷、农具和杂物。老杜打开自家的禾仓,迎面扑来一股浓烈的气味,像是推了他一掌,他身子晃了一下,这才站稳了脚跟。禾仓黑乎乎的,老杜在墙上摸到灯绳,拉了两下,那粒灯才很不情愿地亮了起来。
墙上用黑炭写着老汪、老欧、老董三个名字,每个名字都画了一只黑框,三只黑框就像三只眼睛,一起盯着老杜。
老杜弯下身子,蹲在墙角一只坏了一把手的铁锅前面,铁锅里面有一些纸灰,老杜的人气一靠近,它们就想要飞起来,老杜把塑料袋子里的纸钱拿出来,压在了纸灰上面。老杜站起身,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他一只手撑在了墙上,一只手伸进口袋里,摸摸索索,摸出了一盒火柴。老杜又蹲了下来,擦亮一根火柴,点燃了几张纸钱,火势越来越大,铁锅里的纸钱都烧了起来了。老杜看到火光里好像有几只影子在跳舞。
老汪说,老杜你给我们烧来的钱,够我们用好一阵子了。
老欧说,老杜啊谢谢你。
老董说,我们真是没有看错你,老杜你好人有好报啊。
老杜注视着纸钱慢慢烧成了灰,老杜说:“都给你们了。”他拉灭了灯,禾仓里就黑了下来。
几年前,老董死了,那时候老汪和老欧还没有死,他们见到老杜时,不停地唉声叹气。他们说,老董本来还有几个养老金领,养着他两个孙子,这下他死了,养老金没了,他那两个孙子惨了。老杜默不作声的,只是大口大口地吸着烟,吐出的烟圈飘满了房间。
下个月,老杜在造全乡养老金发放表时,还是把老董的名字造上了。老董的章就在他的抽屉里,老董好几年来一直委托老杜代领养老金。这样,老杜从抽屉里拿出老董的章在名册上盖了一下,从一叠钱里算出了几张,放在一只口袋里,交代自己说,这是老董的钱。第二天,老杜走了七八里路,来到老董家所在的土楼里,把老董的养老金交给了老董那个好吃懒做的儿子。
后来,老汪死了,老杜如法炮制,依然把他的名字造在名册里,每个月把他的养老金领出来,交给他的家人。后来,老欧也死了,老杜照样这么做。
每个月领养老金的日子,老杜都要从乡上的冥品店买一些纸钱回来烧给他们,这也算是一份心意吧。当然老杜有时会忘记,这就需要他们三个死人来提醒他。
睡了一夜好觉,老杜从床上爬起来,走到楼下的廊道上。老范已经坐在那里的木箱上了,老范用两只发呆的眼睛看着老杜,老范说:“老杜你说,像我这样活着比死还不如啊。”
“活着总是好的。”老杜说。
“你说好,好在哪里啊?你告诉我。”老范说。
老杜想起老欧的话,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塞到老范手里,说:“活着,能吃东西,这就是好。”
老欧在老杜耳边说,我们死去的人吃空气就饱了,这才好呢。
老董也说,活着是挺麻烦的事。
“老杜啊,你真是好人啊。”老范拿着十块钱,手一直抖动着,他的声音也在颤抖。
“这也不是我个人的钱,我自己也没那么多钱帮你,这是……民政的钱。”老杜说。
老杜走进灶间,他老妈已经在桌上晾了一碗稀饭,老杜就坐下来,唏唏呼呼的几口吃完了,擦了擦嘴,向土楼外面走去。
今天是星期六,老杜不用上班,老杜要把老欧、老汪、老董三个人的养老金送到他们家人手里。老杜背着手走在乡间的路上,挂在东山岽上的太阳射出金灿灿的光线,照得老杜睁不开眼,只是低头看着脚下的路。
老杜先来到老欧家的安平楼,安平楼是一座四角楼,屋顶有一角已经倾斜了,远远看去,好像一个中风的老人。老杜走进楼门厅,就看到老欧的老婆站在槌子上,一只脚用力地往下一踩,然后放开,一下一下地舂着石臼里的木薯粉。老杜说:“你真勤力啊。”老欧的老婆说:“活人不干活怎么活啊?”老杜笑笑,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钱,说:“这是这个月的。”老杜没有说这是老欧的养老金,他不能说,也不敢说,死人怎么还有养老金呢?他一开始就说,这是政府对老欧家属的一点心意,老欧可是为政府干了一辈子工作啊。
老欧的老婆从槌子上走了下来,一只手擦着汗,一只手就拉住老杜的手,说:“来,到灶间喝茶。”
老杜说:“不用了,我还有事,我不喝了。”
老欧的老婆从老杜手里接过钱,说:“村里催了我几次交提留,你真是及时雨啊。来,到灶间喝一杯茶。”
老欧也说,老杜,你怎么连一杯茶也不喝?
老杜说:“我不喝了,我还有事,我要走了。”
老杜转身走出了安平楼,从走来的路走回去。
老欧说,老杜啊,你也真是的。
老董说,人世间像老杜这么实在的人,我看是太少了。
老汪说,要是让老杜当大一点的官,老百姓受益就多了。
老杜说:“你们别说我了,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我只不过是一只劳劳碌碌的蚂蚁,每天要干活,哪天就被踩死了。”
老董说,老杜啊,我们都希望你长命百岁啊。
老杜说:“活那么长干什么?像你们一样不是更好吗?”
老汪说,阴阳两界不一样的,老杜,你好人有好报的。
老杜笑了笑,没说什么。
老杜回到自家的土楼时,已经是吃午饭了。他老妈一看见他,就连忙拿碗盛饭。老杜却没往灶间里走,而是向坐在廊道上的老范走去。
老范呆呆地坐在木箱上,眼光发直,一条口水挂在嘴角边,像蛛丝一样晃荡着。
老杜说:“老范啊,你吃了没有?”
老范说:“我吃了,老杜,我很感谢你。”
老杜说:“吃了就好。”
老范说:“老杜啊,你说我活着还有什么用啊,我也不能干活不能赚钱了,村里还要我交提留,我自己一张嘴都管不过来了,你说我拿什么去交提留?我活着干什么啊?”老范说着,嘴角一歪,口水就一伸一缩的。
老杜心里叹了一声,这老范是可怜,据说他早年跟老汪、老欧等人一起参加了工作,后来自己开小差溜回家,所以他就没那个命了,老了可以领养老金,甚至死了还有养老金养着家里的活人。老杜也没什么跟老范说的,像老范这种情况,他干了这么多年民政,早就见多了,比老范更惨的还大有人在呢。老杜走回自家灶间,端起老妈盛好的饭,埋头就吃。
吃过午饭,老杜走到三楼卧室睡觉,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了。这也是乡民政副所长老杜与土楼里的农民的不同之处。这一觉老杜睡得昏昏沉沉的,好像做了许多梦,在梦里老是有个似人非人的怪物追着他。醒来之后,却什么也记不清了,只感觉脑袋麻麻的很重,肩膀上像是扛着一只装满石块的麻袋。
老欧说,老杜你怎么了?
老汪说,老杜发呆了。
老董说,老杜洗把脸吧,别发呆了。
老杜走到了一楼,走到天井里,从井里打了一桶水,用手捧起水往脸上擦,清凉的井水扑到脸上,心里也凉爽了许多。老杜觉得呆在土楼里没什么事,就背着手走到了乡政府大院。二楼走廊上有人冲着老杜说:“老杜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呢。”老杜抬头一看,是乡里的一个副书记。走到二楼,那副书记拉住老杜的手,生怕他跑掉一样,一边把他往房间里拉,一边说:“来来来,有人找你呢。”
房间里有两个陌生的人,用很严肃的目光看着老杜。老杜愣了一下,说:“你们找我有什么事?”有一个陌生人说:“我们是县纪委的,找你了解一些情况。”老杜脑袋里嗡地响了一声。
老汪说,老杜,有人告下你了。
老欧说,老杜这么好的人,怎么也有人告?
老董说,老杜啊老杜。
老汪说,可惜我们是死人,不能替老杜说话。
老欧说,谁这么可恶,连老杜也告了?
老董说,老杜啊老杜。
老杜被马铺县纪委双规了。纪委的人很快查清楚了,老杜多年来假冒死者老汪、老欧和老董的名义领取养老金,金额达数万元。一个纪委的人对老杜说,老杜你真行啊,冒死人领钱,这下你死定了。老杜一脸傻样,什么也没说,他好像变成了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老欧、老汪和老董三个人在老杜身边心急如焚地走来走去,可是他们是死人,他们无法替老杜说话。他们不停地安慰老杜,甚至老杜也听不见他们的话了,他们发现老杜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面目苍老、神情呆滞、眼光发直,嘴巴咧开着想要说什么,却只有口水蜿蜒地流出来。
这一天中午,看管老杜的纪委的人让老杜靠墙壁站着,他们躺到床上睡觉了,几天来,老杜老老实实的,连一句话也不争辩,所以他们没想到老杜会做出什么惊人的举动。想不到的事情就在他们半睡半醒的时候发生了。老杜突然冲到门边,猛地拉开门,跃上走廊的围栏,纵身跳了下去。就在老杜往下跳的瞬间,老欧、老汪和老董一起伸出手去抓他,却只是抓到一团空气。
老杜的身子砰地摔在水泥地上,他的灵魂像一道闪电一跃而起,对着老欧、老汪和老董说,呵呵,我来跟你们做伴了。
老杜死了。因为老杜死了,上面对他也就无可奈何了。马铺县纪委最后只好下发了一份文件说,杜里程多年来假冒死者的名义,领取养老金,造成了国有资产的流失,手段恶劣,性质严重。为逃避法律的惩罚,杜里程自杀身亡。经县纪委研究决定,开除杜里程的党籍。这份文件对死人老杜(或者杜里程)自然也是没什么用处的。
现在,死人老杜和他的老朋友老汪、老欧、老董在虚无缥缈之间过着快活的日子,只是老杜时常牵挂着他那七十多岁的老妈的晚年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