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葆国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54
|本章字节:7174字
齐大金背着手从坡地上踢踢嗒嗒走下来,两只马铺市买来的尖头皮鞋踢起了土楼乡村的尘土,浓烟滚滚,好像一群野山猪扑向山坳里的土楼。
从上面往下看,土楼好像一口古井,一口阔大的千年枯井。齐大金的两层小洋楼建在高高的坡地上,就像一只皮鞋把土楼踩在脚下。现在,齐大金脚下的皮鞋踢起一片尘烟,弥漫在土楼的上空。
这是一个阳光很凶猛的早上,齐大金背着手,脸上像是镀金一样闪闪烁烁,他走到了土楼的门埕上,土楼里接连跑出了几个人,对着他点头哈腰,嘴里呵出一阵阵的酸菜气味。有人伸手要为他掸去身上的尘土,齐大金眼光冷冷一瞥,那只手就抖抖索索缩了回去,他皱着眉头,脚在地上跺了一下,皮鞋上的尘土就抖落了一地。
“大金哥,你这双新鞋真好看。”
“一定很贵吧?大金叔,你的脸色越来越春风了。”
齐大金侧身对着东山岽那边照射过来的光线,脸上一半打着阳光,一半阴着。他就绷紧了那阴着的半边脸,说:“我这几天眼皮跳得厉害。”
“大金叔,你这是跳财,呵呵,你财运又要来了。”
“这还用你说?我大金哥,财气旺,摔一跤也能捡到金元宝。”
这些迎合讨好的话,齐大金早就听得耳朵生茧了,他揉了揉阴着的那只眼睛,心里想起夜间做的那个梦。在那个奇怪的梦里,他浑身破烂不堪,站在路边伸着手向人乞讨,无数的人从他面前鬼鬼祟祟地一掠而过,突然有一条狗嘭地跳上他的手心,伸出舌头看着他,他吓了一跳,挥手要把狗甩出去,可是那条狗像一把鼻涕粘在了他的手心里,怎么甩也甩不掉,他猛跑起来,可是手心里的那条狗紧紧咬住了他的脖颈,他呼吸急促,全身的血都往脑门上冲,这时一道白光迎面劈来,他哼了一声,身子像麻竹一样被劈成两半,哐当一声倒在地上,然后就死了。死了之后他就醒过来了,心里怦怦直跳,整幢小洋楼都充满了他那心有余悸的跳动声,他从床上爬了起来,跑到阳台上大口地喘着气。月光很白,白得四周围影影晃晃的,显得很不真实,山坳里的土楼像是刚刚浆洗过了,圆圆的屋顶上的青瓦闪射出一道道白光,他在白光里看到了一张脸,一张面目模糊的脸,他怀疑自己还是在梦中,可是一阵山风冷飕飕地吹到他脸上来,他知道这是在现实里,他的身子不由哆嗦了一下。
现在,齐大金突然又哆嗦了一下,好像是眩晕了,有些头重脚轻地站立不稳。身边立即有两个人眼疾手快地搀扶住他,他朝地上啐了一口,说:“干你佬,我这是怎么了?”他说,“我没事,我没事,不用你们扶我。”他推开了那两只扶他的手,向着土楼大门走去。原来他也是住在土楼里,在这座几百年的土楼里,几百个人同一个祖先,一千多年前从遥远的中原辗转迁来的。虽然几百人共一盆风水,但是有人脑袋聪明得像是带上轮子,有人却是口流涎水白痴一个,正如本地话所说的,一样米饲百样人。齐大金当然是属于聪明的人,所以他几年前就搬出了土楼,在土楼上方的坡地上盖了一幢两层的小洋楼。自从搬出了土楼,他就很少回来了。齐大金跨上土楼的石门槛,鼻子里嗅到了一股土楼的气味,那是一种奇怪而复杂的气息,一种腐烂的气味和新生的气味羼杂而成的气息,像虫子一样爬进他的鼻孔里,他的鼻子抽搐了几下,他就站在了廊道上,隔着天井对过去的地方是祖堂,供奉着祖先的牌位,几张祖先的画像早已被香火熏烤得焦黄发黑。
齐大宗在灶间吃饭,透过窗棂看到了齐大金,连忙丢下饭碗,一边擦着嘴一边走出灶间,远远的就对齐大金说:“大金,你好早啊。”齐大宗是这个村的村长,还是比齐大金大几天的堂兄,他走到了这个发财的堂弟面前,心里不知为什么,竟然有些胆怯和畏缩。
齐大金眼睛看着天井那边的祖堂,说:“我出十万,修一座庙。”
齐大宗挖了挖耳朵,感觉是听错了,说:“你说什么?”
齐大金看着对面的祖堂,不肯再说一遍,自从他搬出土楼之后,他就不习惯相同的话说两遍,给他打工的人必须拉长耳朵好好听,他的话现在可是很金贵,他就那样定定地看着对面的祖堂。
“你是说……十万?”齐大宗咧嘴笑了笑,说,“其实一万就够了,几间漏雨的教室修一修,给老师盖间厕所就行了。”
“我不是说修小学校,我是说修庙。”齐大金说。
齐大宗愣了一下,说:“唔,唔,修庙……”
齐大金说:“我这些天老睡不好,我想修一座庙,我出十万。”
齐大宗说:“小学校……也要修了……”
齐大金突然尖着嗓子说:“我是说修庙!”
“我知道修庙,修庙……”齐大宗对齐大金挤出了一脸笑容,“修庙好,修庙好,也是积德。”
齐大金说:“我这几天老做梦,我想是天明来找我了……”
齐大宗说:“天明?呵呵,不是被山洪冲走,连尸骨都找不到了?”
齐大金说:“他开拖拉机,我坐在他身边……唉,这命啊,他在土楼里也没什么至亲,我想给他建一座庙。”
齐大宗说:“给他?这、这、这……”
齐大金说:“你不要说什么,我想好了,就叫天明庙。”
半夜里,齐大金从床上翻起来,打开门冲下楼梯,憋着气埋头狂跑,一口气跑到山脚下的旷地上,猛地刹住步子,像是汽车急刹车一样,脚步还是惯性地向前滑出去了几步。
地上堆着红土、沙子和石料,这里就是齐大金捐钱修建的天明庙的工地。石灰在地上打出了很抢眼的一个方框,几把烧过的香插在石灰线上。齐大金跨进方框里,全身绵软无力,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
天明庙是前几天奠基兴建的,一串鞭炮炸碎一地纸屑之后,高头村请来的高炳先生挥着一把桃木剑,一边吟唱着一边手舞足蹈。那时齐大金就站在前面看着,高炳先生手里的那把桃木剑一晃一晃,好像有许多无形的东西被它劈开了,齐大金看到空中飘舞着一些若无若有的细屑。但是那天晚上,齐大金依旧没有睡好,他同样做了一个噩梦,醒来时出了一身冷汗。接连这几天夜里,齐大金都沉陷在绵绵不尽的噩梦之中,好像一片无边无际的沼泽地,把他一点一点地拖进烂泥里,他无法脱身,无法喊叫,黑暗和恐惧像一件裹尸布,紧紧地挟裹了他。
现在齐大金一手抚摸着胸口,有气无力地喘了几下,这时,他的眼睛不停地眨起来,他看到一条黑影时而拉长,时而缩小,像飞一样从天空中蜿蜒而下,他抬起屁股想跑,但是已经迟了,黑影像一座山一样轰隆砸下来了。
第二天清早,直挺挺躺在天明庙工地上的齐大金被家里人送进了土楼乡医院,他脸上有几处抓伤的痕迹,医生判定是他自己的手抓伤的,除此之外,医生一时诊断不出他有什么病,就让家属带他拍拍x光,照照心电图,然后住院观察,反正齐大金有的是钱,土楼乡的人没有不知道的。齐大金在医院的病床上迷迷糊糊地躺了一阵子,到了下午三四点的时候,他突然掀开身上的被子,跳下床,口沫飞溅地说:“干你佬,你们把我关在医院里干什么?还不如把我关在监狱里。”他头也不回,就背着手走出了医院。
齐大金回到天明庙工地上,一脸黑乎乎的,两条抓伤的痕迹像蜈蚣一样,似乎随时会跳起来咬人。砌地基的师傅看他这样子,连说话都不敢跟他说,赶紧埋下头,用泥刀一下一下地敲着条石。齐大金扫视了工地一眼,说:“大宗呢?”
“我在这,我在这,”齐大宗从角落里转了出来,一边拉着裤链一边说,“我一天忙得都没时间拉尿。”
齐大金挥着手,说:“你给我加班赶工期,我要让庙早日盖起来,越早越好。”
齐大宗看了齐大金一眼,说:“大金,听说昨晚你……”
“我没事。我要你加夜班,早日把庙盖起来。”齐大金简捷地说,就像下命令一样。
这天晚上,齐大金再次从噩梦中惊醒,他一路狂奔,跑到了天明庙灯火通明的工地上,正在干活的师傅和小工看见他一副魂飞魄散的样子,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心里想,这齐大金真是见鬼了!
现在齐大金连中午也睡不着觉了,本来晚上睡不好,中午补睡一些时间,可是现在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他一躺下床或者一闭上眼睛,噩梦就跟着睡意一起袭来,他一次次从噩梦中惊乍地跳起身,没头没脑地往外跑。
齐大金的老婆天天提着一只装满香烛和果品的篮子,到处求神拜佛,抽签问卦。这天一大早,她又要出门了,齐大金喝住了她。
“不要去了,你有闲不会呆在家里抠指甲吗?”齐大金绷着脸,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老婆看他一眼,就不由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
“我说不要去就不要去了,我没事,天明庙建起来就好了。”齐大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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