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心灵书()

作者:周蓬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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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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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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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394字

一幢忧伤的屋舍


下午的时间是完全属于自己的,一个人呆在书房里,一缕昏黄的光线自窗外投射而来,三两只灰蛾在屋檐上飞翔。这一刻,思维像活跃的小兽一样奔跑:往事的潮水,记忆的片断,艺术与现实的河流互相撞击辉映,波光粼粼。世界在每个人面前都是一面镜子,从这面镜子里反观自己,从最初的跃动不停的光点,你终于可以看到一个安静的背影。


我时常想,安静这个词汇究竟意味着什么?它多像一只成熟的苹果脱离秋天的枝头,被智慧的手置于美丽的果盘,像古朴的陶器闪耀最纯粹的光泽。我的藏书数量远远超过我的生平,——人在世上的日月才有多久?我已经记不清自何时起开始购置图书,至少它始于一个十分贫穷的年代。十一岁或者十二岁,买书的费用来自母亲给予的一点零花钱。后来我离开家乡的小城,到遥远的异地当兵,开始有了自己微薄的津贴:每月七元钱。除了购买必须的生活用品所需的两元钱,其余全部用来买书。内容芜杂的书,带有那个年代的特色与气味,如今,那时购置的书已有多数被我淘汰。准确点说,是被审美与时间淘汰,被日益准确的判断淘汰,也被自己的挑食与偏食淘汰。


最难忘的一次购书经历:从军营到市区,我与一位同伴步行十余里,在书店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本蒲宁的《故园》,淡绿色的封面上一个大眼睛俄国女孩,当时我并不了解蒲宁,买他的书仅仅因为封面上这个美丽的女孩。在回来的路上,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把我们淋成了落汤鸡,我们只好躲在田野上一株高大的白杨树下,一直到天黑雨才停下来。不久之后,我回故乡探亲,此后拥有了平生第一位女友,她也是一位文学爱好者,我把购买《故园》的经历讲述给她,她抚摸着《故园》羞怯不语。见她对《故园》爱不释手,我就把这本书送给她做了礼物。此后我们书信往来,差不多每周一封,很快集成了厚厚的一札。如今,我时常回忆当时的情景——军营,野地,篝火,乡村农场,夏天训练的水库,一个少年开始写作诗歌,开始了他对爱情的无知而甜蜜的憧憬。遗憾的是,这个故事没有完美的结尾。在复转后不久,我们便分手了。失恋是我人生苦难部分的第一课,是命运的的猎手在森林中早就设下的埋伏,那些天我像一个绝望的囚徒,在小城中央的河边来回走动,脑海里思考着是否把自己的身体投入水中。好在我最终战胜了自己,但却做了一件十分愚蠢的事:把满满一纸箱所谓的情书拿到河岸上焚烧掉了,看着那些反复默读的文字化作了灰烬,我的心里恢复了平静。我用这种形式与自己的初恋告别。那是她花了三年的时间写给我的,纸页上留有她身上的气息,每一个字都用心用力。有一封甚至是被泪水洇湿过,字迹已经模糊不清。


许多年过后,在一个偶然的机遇,早已在我的生活里失踪多年的她,竟然与我不期而遇,这真是一个命运的奇迹。令我惊讶的是,她仍然美丽如初,甚至是楚楚动人,气质里平添了少妇的风韵。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蒲宁的《故园》,便问她是否还保存着这本书,哪知她的回答是令我失望的:那册《故园》已经在一次搬迁的途中丢失了,再也找不到了。从此,《故园》只能停留在我们的记忆里,每一次见面,我们都会不由自主地提及,因为它见证着我们悲伤的过去与无奈的未来。


在蒲宁的笔下,它是一条还乡的道路;而在我的心目中,它是一幢居住着忧伤的屋舍。


初春的树林


我就要动身走了/因为我听到/那水声日日夜夜轻拍着湖滨。


叶芝:《英纳斯弗利岛》


初春的林中是那么清新,静得可以听到动物们的呼吸,空气中弥漫着湖水和地气的清香,漫漫岁月在这里凝固和静止,化作一层厚厚的腐质,沿岸行走,脚下始终是绵软的落叶。搭眼望去,身边也是一堆一堆篝火似的落叶,只需一根火柴就能点燃,像火山爆发一样制造一片草木灰。称奇的是,这里的树木一律矮壮,像一根根大红萝卜一般令人突兀地扎在水中,但却粗得两手搂不过来,树冠蒲扇般低垂,连树根都暴露在外。树洞巨大,不敢探试,我怕里面居住着一个什么鸟类的家族。有许多大树常年无土附着,被大风连根拔起,侧卧在水中,形成了难得一见的风景。不知怎的,眼前的情景让我想起了托尔斯泰故居的古老庄园,树木参天,密林深处,有老人芳草凄凄的坟墓,那坟墓上什么都没有,“一个小小的长方形土丘,上面开满鲜花,它没有十字架,没有墓碑,没有墓志铭,更没有逝者的名字,”“远离尘嚣,孤零零地躺在林阴里”。这座土丘里安睡着那位举世无双的老人,它被1928年前来旅行的茨威格赞叹为“世间最美的坟墓”。


另外,是它古庙式的幽静,蜘蛛网在树与树之间网住了几滴透明水珠。原始的树林却纹丝不动,连水面都像被冻结了一般。我蹑住手脚绕开了几幢木头屋舍,我不知道屋里是否有人居住。周围没有一个人影,以至于让我怀疑眼前的一切是昨夜梦境的延续。然而,令人震惊的是,斑驳的落木与水洼之上,有一只白色野鹤孑然地伫立。它孤立无援,没有同伴,一双美目投向能看到的地方。我真不知道,它以这种姿势,已经存在了多久?我无力进行准确的预测。


思维在瞬间跳跃得很快:我想起年幼的海明威,在密执安北部与当医生的父亲一道,目击了一次孕妇难产的事件:那孕妇的丈夫,竟然在妻子终于产下一个男婴后死去——面对女人生产的痛楚与挣扎,他实在承受不住,因对妻子的爱而无法做到局外人的逍遥,他在医生忙碌的过程中割断了自己的喉管。美丽残忍的密执安湖,从此在海明威的思维里定格,像腥红的紫血一样流淌,最终导致他在若干年后朝向自己的脑袋扣响了猎枪的板机。


两个人:坦荡的海洋与巨大的风暴,是内敛与张扬的典型佐证。一个安详隐忍,一个痛楚暴烈。


首先,我无法分辨这两位伟人存在联系的可能性,托尔斯泰与海明威属于两种迥然不同的人格,处于两个完全不同的历史背景,而竟然在这时被我的意念同时托出了水面。如果说他们之间存在一丝神秘的勾连,那就是一个人的生命如树的伟岸,另一个若水的激越。一个理想嫁接在高高的云端,另一个着眼于现实的陆地。一个是港湾,另一个是船只。总之,一个博大浩瀚,另一个尖锐犀利,他们是一片树林和一片湖水的完美组合。


面对着眼前一片树林和一片湖水,我很想袒露内心存在已久的一个隐秘愿望:找一个地理隐蔽的角落,守住一间屋子和一只壁炉,在树林中读书写作,过最简单的生活,把时间留住,让风来一个人的心灵史。


迷人的蜘蛛


大约有四、五年的时间吧,无论是出差到外地,还是在懒散的星期天逛本市的书店,我都会在浩瀚的书架上寻找一本书:《夏洛的网》(《夏洛的网》e。b怀特著任溶溶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1月版)。电子版我是读过的,在榕树下网站,我记得是作家陈村先生贴到论坛上去的,时间在2001年。我当时草草地读了一遍,因为网络的效果与纸版差异很大,故而印象并不太深,有点淡然。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我又读了一遍,仍然是电子版,那一次却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作为,八万来字,不长,也不短,但这个篇幅是我在网上的惟一长度,它吸引了我。读了整整一个夜晚,眼睛有些胀疼。但内心获得了最多的喜悦和感动,我打了个电子邮包,分寄给了外地的几个朋友,让他们分享e。b怀特在1952年带给人类的这份精神早餐。50多年过去了,它真的会有如此这般的魅力么?以至于要我苦苦寻购它的纸质品相纳入珍贵的收藏。庆幸的是,我的奔波没有白费,“五一”期间,在一家小书店里,我无意中发现了这本书,朴素的淡黄色封面,一个女孩怀里抱着一头小猪。只是译者与电子版非为一人。我当即买下了它。晚上,我翻开纸版的《夏洛的网》——这是我第三次一本薄薄的小书了,这种情况实为罕见。


其实,这本书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成人,粗心的人甚至会把它归类为纯粹的童话。它通篇讲述的是一头小猪和一只蜘蛛的故事,一头叫威伯的小猪,和一只叫夏洛的蜘蛛。准确点说,是蜘蛛帮助小猪摆脱被宰杀命运的过程。大家知道,一头猪无论长得多么可爱,它的最终命运也是要成为人类的盘中美餐,让人红烧了它,它的价值也就在人类的舌头上得以实现。它长大了,灾难也就随之来了。但威伯却逃过了一劫又一劫。原因是一个叫夏洛的蜘蛛无私地帮助了它。当威伯就要面临被杀的时候,是夏洛——一个女孩的化身,用她超群的聪明和智慧,在网上编织出一行行神奇的文字,利用人类的迷信和愚昧,拯救了憨厚的威伯。从此,人们把威伯当神一样供奉起来,让它自然死去。威伯躲过了人类的屠刀,可真不简单。世界上的猪,没有谁有它那么幸运和光荣的。


而蜘蛛夏洛,在完成了自己的一系列使命后,悄悄地离开了这个有些残酷的世界。在她死后不久,沉浸在悲痛中的威伯,却发现夏洛还给它留下了一只卵袋,不久产下一只小蜘蛛来陪伴它。书中描述,“它的样子看上去和夏洛一模一样”,“威伯一看到它,顿时浑身发抖。”——而且,这种反映,没有爱情的成份,没有生理的成份。爱情在整本书里,找不到踪影。


这就是的大致线索,初读像一个貌似唯美的幻觉。但它却静悄悄地打动了我,也许是因为当代以“审丑”为基调的文字太多的缘故吧,也许是因为当代的写作在美女作家的半祼体下被挤压得味道变酸了。我很想在黑暗中找到一丝人性的光亮,哪怕是沾染了怀旧的情绪,只要它温暖干净。而且,我知道这样的故事在时尚和喧嚣的当下,没有立足之地。因为这是个友情的故事,为友情做出重大牺牲的故事。也许在那时,怀特就看穿了爱情的底牌,因而选择友情作为可以通往天堂的惟一火车。


的故事背景,是在一个芳香浓郁的农场展开,时间跨度是一年中的四个季节:蓝天白云,草木葱茏,空气凉爽。这和作家的生活环境有很大关系。如果你翻开怀特一生都在农场定居的经历,就明白他笔下的文字为何这般灵性十足了。


乡间光束


几种乡间事物,已经在我的生活中消失多年。但它们隐藏在记忆深处,若幸福的火苗忽闪忽现。当我独自一人坐在山上,时间的风会从远处吹过来,像一道温暖的光束将其点亮,我知道,它们是一些在电脑里找不到的词组。


水瓮:那时候,家家的院子里都有一个水瓮,满满的一瓮水,显示着我们清澈见底的生活。大冬天的,爷爷起床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村街上挑水,还要带上自备的井绳。有一天夜里下起了暴风雪,我在睡梦中听到一声巨响。第二天一早,爷爷说我们家的水瓮被冻得炸裂了,水流了一地,结成了冰。白天雪停,爷爷到镇子上买了一口新瓮,在院子里挖了一个深深的土坑,把这口新瓮埋到地下,周围铺了一层金黄的麦草。又做了一个木盖子,扣在水瓮上。夜晚,我偷偷地揭开木盖,趴在水瓮上看浮游在里面的月亮。


织布机:故乡的平原是盛产棉花的基地之一,与之配套的是每家的灶台旁边放着一架织布机。它高大的体积占据了大半个房间,看着十分碍眼。我的爷爷不会像巧手的女人那样织出带花纹的布,他只会织素洁的白布,然后拿到染坊里染成蓝色。爷爷织出的布质地粗糙,手感不畅,布面疙疙瘩瘩。在整个童年时代,我穿着粗糙的布做成的衣服直到上学,回到父母身边。我忘不了:当我穿着粗布衣服出现在城市的课堂,众多蔑视的目光毒液一样射到了我的身上。同学像遇到怪物一样躲着我,起初我以为是人们欺生,过了很久才知道他们是在躲避我身上的衣服。那一天,我真想跑回故乡去把爷爷的织布机用石头砸烂,我在心里愤愤骂道:爷爷,你让孙子丢人现眼了。而那时,我的爷爷已经死去一年多了。


独轮车:雨后的乡路布满了水洼,爷爷推着一辆独轮车绕来绕去,车上放着一堆豆杆,或者一捆青草。他把我放到豆杆或青草中间,让我仰躺着身子昏昏而睡。但好像是睡不沉的,能听得见爷爷与路边的乡亲打招呼。“吃了吗?”“吃了吗?”“吃了吗!”我睁开眼睛,看见黑乎乎的田野闪开一条小路,昆虫在车子身边飞奔,窸窸有声,爷爷的全身被露水打得精湿。在这辆独轮车上,我熟悉了大地上的各种声音和景象:河流的喧响和头顶的星群。


夜壶:大雪封门的夜晚,屋内弥漫着尿液难闻的气味。灶膛里的木柴早已变成了灰烬,窗棂上的风呜呜作响。时值夜半,我被冰窖般的被窝弄醒。但困意这般沉重,真舍不得醒来啊。于是把头用被子蒙住,双腿暴露在外,全身冷得发紧。依稀入梦,梦里来到一片冰天雪地,拿一把镐头砸破池塘,捉鱼,是一条条闪光的白鱼,统统放到夜壶里。早晨被爷爷叫醒,屁股挨了几下,爷爷骂我:尿尿都不往夜壶里尿,一泡尿全撒到被子上了。我急忙摸摸被子,有点潮,一股臊气。一夜过去,我的身体已经把尿湿的被子快暖干了。


阳光出来了,爷爷把被子晾到绳子上。


(原载《青年文学》2006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