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歌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57
|本章字节:8682字
一九三九年,早已不是什么“黑云压城城欲摧”,而是地地道道的“甲光向日金鳞开”。
报纸上和无线电中天天都在说着一件事:德、意、日三国轴心已经形成,连伪满洲国也放屁添风般跟在后面瞎起哄,第二次世界大战一触即发。
德国继吞并奥地利之后,挺兵控制捷克斯洛伐克;意大利入侵阿尔巴尼亚;日军攻陷汕头、南昌等内地城市并大肆轰炸重庆;汪精卫通电投敌……坏消息成群结队而来,上海滩上胆小一些的华商接二连三地停工歇业,但对洋商来说,却不失为千载难逢、独霸市场的好机会。
米东杰得到消息,华界有一家规模中等的制皂厂,因为未及内迁,股东们又意见分散,经长期歇业后已决定正式关门,鉴于局势险恶,愿将厂内整套的进口制皂设备低价转让,要价仅仅只有二万法币。
“书本上常讲,危机中往往蕴藏着巨大的机遇,”米东杰一得到消息马上兴奋起来,“我们不妨逆流而上,除了更新设备,还要进一步扩大生产规模。”
“现在日本人不敢进入租界,咱们还能混混日子,”汤伯卿没那么乐观,“一旦日本人跟西洋各国拉破面皮,一夜之间就能摆平租界,到那时就砸锅啦。”
“如果眼下是清平世界的话,咱们这样的小本经营,又哪有出头的机会呢?”米东杰将盘桓在心头多日的设想完全吐露出来。“咱们现在采用油脂直接皂化的工艺,虽然生产简便,但产品还是显得比较粗糙,充其量只能算是土皂。再看进口设备的沸煮法,工艺和效率无不先进,岂是几口锅、几根棍的半手工方式能匹敌的?”
“没错,除非永远只做洗衣皂,还能勉强混口饭吃,要做细皂、香皂的话,靠咱们这样鼓捣法是永远没有出路的。”这一点,洪云甫完全认同。
“你看,这套设备将碱析水和经过处理的油脂由输送泵送入皂锅,皂化反应是直接在蒸汽的翻动沸煮下进行的,盐析以后再进行洗涤、碱析、翻煮,除皂基以外,在废液中还能回收副产品,可以用来提炼甘油。”米东杰振振有词地高叫道。“我已经请教过柴田光一,他的目光似乎比我们看得更远。”
“他怎么说?”汤伯卿忙问。
“甘油本身就是个宝,用途非常广泛,”米东杰回答道,“这些姑且不论,单单对咱们这种日用化工制造厂家来说,同样意义非凡。比方说,下一步可以开发新产品,制造牙膏之类的产品!”
“嗯,要想真正和洋商一决高下,光靠小打小闹的土法确实打不开局面啊。”汤伯卿也被说服了。“不过,我说老米,牙膏什么的,还是以后再说吧,饭得一口一口吃。”
设备的接洽十分顺利,对方甚至还答应,可以一并提供熟练的技术工人。
但是,米东杰看看账上的钱,又犯开了愁。
账上资金连一万元都不到,怎么办呢?要是动作慢慢吞吞的,被大旗公司这样的洋商抢了先就糟糕了。米东杰当机立断,马上通过电话向各大批发商宣布,从即日开始,凡是提前结账的,扣率可在原来的基础上再低百分之五,而提货时现款现结的话,一律再低百分之十。
消息放出去后,马上起到了很好的效果,资金一下子回笼了二万余元。
振兴化学工业社的名声越来越大,连一直很难打进去的法租界也有了松动。
法租界上,不管是洋人还是华人,历来都比较崇尚洋品洋货,所以敌牌肥皂很难登堂入室。这次,法租界上赫赫有名的黄梦熊亲自来访,米东杰还真有点受宠若惊之感。
黄梦熊生就一张沾沾自喜的肥脸,笑起来满面油光,让你觉得大可毫不费力地用刀刮下二两油来。这种样貌平庸的中年男人,如果扔到人山人海的南京路上去的话,根本不会引人注目,但是谁都不会想到,要论法租界上最大的五洋杂货批发商,此公竟是数一数二的脚色。众所周知,黄梦熊手上握有多家欧美名牌的代理权,生意一向是日进斗金,自身又与公董局及青红帮来往甚密,颇属黑白两道全都兜得转的人物。所以,今天黄梦熊打电话来说要亲自到访,多少还有点降尊纡贵之感。
一辆别尔克轿车“嘎”一声停在车间一角的办公室门前,黄梦熊带着一名司机兼保镖,身后另跟着一名跟班账房慢慢走下车来。
“小阿弟,生意做得不错啊,”黄梦熊一进办公室的门便高声大气地与米东杰开玩笑,“咔咔,敲你一记竹杠,晚上请我喝老酒啊。”
米东杰一边笑着敷衍,一般亲手泡茶、敬烟,心里十分惊奇,没想到名气那么大的黄老板竟如此平易近人,一点大人物的架子都没有。
“请问黄老板有何见教?”米东杰试着问道。“难道真是要进我们的敌牌肥皂?”
“咔咔,难不成我还开你的玩笑?”黄梦熊仰天大笑。
黄梦熊嗓子粗哑,有事没事总爱大笑,而且笑起来颇像鱼刺卡在喉咙口,形成一连串舒筋活血的“咔咔咔”。
“黄老板想要多少?”米东杰忙问。“我马上安排人送货。”
“先来个一千箱试试吧,全部现款现结。”黄梦熊轻描淡写地说道。“我也不知道你们的货好不好销,但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是中国人,总得支持一下国货吧,咔咔。”
“呵呵,有黄老板的支持,我们的信心就更足了。”米东杰免不得说几句套话。
“行,回头送到我仓库里去吧,”黄梦熊爽快地说道,又对跟班账房一扭脖子,“付款,开票。”
一千箱!这是米东杰开业以来,单笔交易中最大的一笔生意了,而且还是现款。
黄梦熊的出货不是一般的快,送货以后只隔一天,法租界的大街小巷之中,已经可以见到敌牌肥皂被摆上柜台。
米东杰三天两头派人去法租界打听销售情况,得到的消息是销路相当不错,主要是现在避居在法租界内的中国人及难民极多,这些人大都爱用国货,再加上敌牌解决了发泡能力的问题以后,与洋货比起来更显价廉物美,简直挑不出一点毛病。
可是,还没来得及高兴多久,出大事了!
一天,米东杰正在车间里看工人调试新设备,突然接到了黄梦熊打来的电话。
“黄老板,请问什么事。”米东杰奔到隔壁的办公室,抓起电话便问,以为黄梦熊又要添货。
“什么事?”黄梦熊的口气不对,冷冷地反问道。“我还要问你呢,你小子是存心给老子吃药还是怎么的?”
“啥……啥事?”米东杰瞬间被砸懵了。
“你的肥皂质量有问题!”黄梦熊语出惊人。
“质量?”米东杰一惊。
敌牌的质量虽然不算出色,但也从来没发生过问题,这话从何说起?
“你的肥皂全都变了颜色、变了气味!”黄梦熊怒气冲冲地吼道。“你自己去各个小店看看,颜色全泛了黄,烂糟糟的发出一股臭味,我看应该叫臭肥皂了!”
米东杰放下电话便去仓库,找出与那天发给黄梦熊的货同一批次的肥皂,撬开木箱仔细检查——奇怪,一切正常,皂体呈正常的象牙色,软硬适中,散发着谈谈的香味。
米东杰带着汤伯卿连忙出门,跳上电车直奔法租界,去那些烟纸店、糖果店、杂货店察看究竟。
一看吓一跳,黄梦熊的话并未夸张失实。
接连跑了几家店面,家家如此,敌牌肥皂无不颜色发黄,皂体变软,有的散发出一股刺鼻的硫磺味来,有的则是更加恶心的臭鸡蛋味。一名杂货店老板向米东杰抱怨道,这些该死的肥皂可害苦了人,顾客买回去后全都跑来退货,顺带着还把自己骂了一顿。
“赶紧把这批货拦住!”米东杰当机立断,朝汤伯卿吩咐道。“老汤,马上把厂里的工人全都派出来,为所有的小店免费换货,不拘多少,另外加送百分之二十作为补偿。”
奇怪,为什么这样的现象仅仅出现在法租界上呢?
“会不会是黄梦熊有意害我们?”汤伯卿猜测道。“搞得不好是受了大旗公司的指使。”
这是目前唯一的解释了。
“先联系他们,余货作退货处理。”米东杰咬着牙决定道。“咱惹不起,躲得起。”
一千箱货,直接损失三、四千元,但事情明摆在那里,不退又如何解决?
可是,电话打过去,黄梦熊毫无退货的意思。
“退货?”黄梦熊直接发出了第二招。“没那么便当!我的损失谁来负?”
“那黄老板的意思……”米东杰试探着问道。
“我这边的货大部分都发出去了,商誉已经受到损害,叫我以后还怎么做生意?”黄梦熊阴阳怪气地说道,再也没有咔咔的笑声。“这样吧,你老弟拿出三万块钱来,这事到此为止。”
这不是赤裸裸的敲诈?
汤伯卿首先着了慌,要知道,黄梦熊可不是一般的商人,这厮要是撕下面皮来,跟青红帮的流氓可没什么两样。
“先等几天看看,”米东杰虽然还没领教过上海滩上流氓的厉害,但也开始觉得头晕,“用上海话来说,轧轧苗头吧。”
问题是黄梦熊有没有那么多的耐心让你去“轧”,只过了一天,来事情了。
一大清早,洪云甫拿着那些遭到暗算的肥皂分析来分析去,但始终找不出具体的原因,米东杰一拍脑袋,突然想起了柴田——凭他的学识和经验,也许不难发现蛛丝马迹吧。
“老米,老洪,我去一趟书院。”米东杰包起几块烂糟糟的废皂准备出门。
还没走出办公室门,只听门外一阵汽车发动机响,探头一看,原来是院子里驶来了一辆道奇大卡车,十几名恶形恶状的汉子正在噼里啪啦往下跳。米东杰心里一沉,知道麻烦找上门来了。
“谁是老板?”为首的汉子身形粗壮,面目奇丑,闯进办公室后大声嚷道。
“我。”米东杰鼓足勇气站上一步。
“好,那就来道小点心请你尝尝。”那汉的小眼睛里顿时凶光四射。
米东杰还没搞清楚是什么意思,眼前一黑,左脸一麻,已经挨到了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刮子。
洪云甫和汤伯卿连忙上前拦住那汉,此起彼伏地说着诸如“有话好说”、“先别动手”之类的话,防止那厮再下狠手。
米东杰被打得晕晕乎乎的,反倒不再觉得害怕,心里一横,当年米呆子那不管山高水长的脾气蹿了出来,当下抄起一张椅子准备拼命。
汤伯卿一看要闯大祸,连忙死命抱住米东杰,扭来扭去地夺下那张椅子,洪云甫则赶紧跳上一步,伸开双臂拦住意欲再度行凶的恶棍。
“喝,还有点胆色。”那汉一边冷笑,一边扭头朝手下的虾兵蟹将下达命令:“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