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歌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57
|本章字节:8756字
十几名汉子一拥而上,抄起椅子像疯了一样到处乱砸,同时推翻桌子、踢倒面盆架子,将洪云甫用来做实验的烧瓶、烧杯、酒精灯等等全都砸个粉碎,连屋子里最值钱的电话机也被摔成了两半。
“停!”汉子一声大叫,扭头走出一片狼藉的办公室,同时扔下最后一句话:“记住,今天只是请你们吃点心,下次就是法国大餐了。”
“米桑,你的脸怎么回事?”柴田一见到米东杰便惊奇地问。
“没什么,遇到了一个流氓。”米东杰的口气虽然轻描淡写,但依然难掩悲愤之情。
“如果你还把我当作朋友的话,请把实情告诉我。”柴田当即怒目圆睁。
米东杰知道心性正直的柴田也是好意,但暗想即使把事情告诉他又有何用,柴田不过是一介文人,对付流氓,能帮什么忙?
“先生,我是来求你帮忙的,不过是因为另一个流氓的事。”米东杰勉强一笑,打开手里的纸包,露出里面的废皂。
米东杰一直管柴田叫先生,但用的是日语中的发音“森塞”,正好吻合柴田乃自己老师的身份。
“这是什么意思?”柴田嗅着废皂散发出的气味问道。
米东杰将事情的前后经过说了一遍,听得柴田拍着桌子大骂“巴嘎”,说这些奸商简直是狗胆包天,竟在正当的商业竞争中使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先生就是先生,将废皂仔细察看一遍之后,马上分析出了“病因”。
柴田认为,肥皂上是被人熏过了硫磺,也可能浇过了加热的硫磺水悬液或亚硫酸溶液!
“硫磺不是难溶于水吗?”米东杰不解地问。
柴田猜测道:硫磺难溶于水,但不是绝对不溶,在加热的状态下,特别是先溶于乙醇、二硫化碳、醚类等溶液中时,应该不难配置成硫磺水悬液。还有一种可能是将硫磺燃烧所产生的气体与水融合,也就是硫磺加氧气等于二氧化硫,然后二氧化硫加水等于亚硫酸……肥皂是碱性的,而悬液或亚硫酸呈酸性,与碱反应便会生成多硫化物……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单凭黄梦熊那熊样,哪有本事搞出这些鬼名堂来?那么幕后的始作俑者,肯定就是当初扬言要请自己“喝罚酒”的大旗公司了。
“明治维新之前的日本,与中国一样,时时面对欧美的掠夺和征服,”柴田神情凝重地感叹道,“西洋殖民势力使用一切残酷而卑鄙的手段压榨和欺凌我们亚洲的有色人种,所以说,我们一定要抗争,一定要富国强兵、殖产兴业、文明开化。”
与柴田相识的这段日子里,类似的感慨米东杰已经听得很多,只是米东杰现在只关心自己的事情,对国事,乃至于整个东亚的形势,还分不心思来干预。
“唉,在租界上,有理也没处说啊。”米东杰摇头叹息道。
现在找到了毛病,但不等于能治好毛病,先不说那些废皂怎么办,单说黄梦熊那头,就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黄梦熊那边我来处理。”柴田的话出人意外。
“你?”米东杰以为自己听错了。
柴田只是一个普通的教员,虽然日本人的身份在眼下的局势里有点特殊,但是在法租界的地盘上,不见得真有办法和能力对付黄梦熊。
事实证明,柴田确实轻而易举地摆平了黄梦熊。
流氓们再也没来厂里闹过事,黄梦熊很快便主动派人来接洽,说大家都是中国人,低头不见抬头见,以后可能还要合作云云,三万块钱的赔偿再也不提,只要求将仓库里剩余的废皂作退货处理。
米东杰实在搞不明白,柴田究竟是用什么办法压服黄梦熊这条恶棍的,但不管怎么说,虽然受了些损失,这场噩梦终于过去了。
退回来的废皂足有六、七百箱,怎样处理,无疑令人头疼,而如何消除臭肥皂在市场上造成的恶劣影响,则又是一桩更让人烦心的事——口碑这东西,建立起来不轻松,损毁起来则非常容易,要是再想不出有效的补救措施,敌牌的牌子就算完蛋了。
米东杰成天发愁,连晚上做梦都会梦见这些臭哄哄的、堆积如山的肥皂。
一天早上,米东杰觉得有点头疼,只得让洪云甫先去厂里上班,自己多睡了个把钟头后,这才慢慢地起床,漱洗完毕后走出门去,准备到豆浆摊上去吃早点。
天气很好,头顶上的蓝天蓝得纯净、深远,轻薄的白云缓缓漂荡,优雅得如天鹅徜徉在湖中。太阳光浓重而不热辣,像丝绸般柔滑地笼罩着街道和房屋,将舟山路上那一幢幢维多利亚风格的尖顶红砖房映衬得格外亮丽。
这样的天气,几乎使人忘记了战争、忘记了饥饿、忘记了租界的铁丝网之外,遍地都是虎视眈眈的日军士兵。
舟山路还算宽敞,路上到处可见信步游荡的犹太人和奔跑玩耍的犹太儿童,人行道上,每隔几步路远,便可见到一处小摊或地摊——善于经营的犹太人们将随身带来的衣物、日用品摆得整整齐齐地待价而沽,诸如皮鞋、首饰、口红、玻璃丝袜之类的物品尤其受到上海女人们的青睐。
上海人对犹太人并不陌生,早在十九世纪,已有少量世居巴格达的犹太富商在印度立足后前来上海,比如赫赫有名的沙逊家族和嘉道理家族,还有富可敌国的哈同等等。当然,这部分犹太人经营大宗贸易,特别是在房地产业举足轻重,属于上海的豪门望族,与现在穷困潦倒的难民们完全不是一个概念。所以,游荡在街头巷尾的巡捕们,不管有事没事,总爱去找一找摊主们的麻烦,寻摸一些小小的好处。
米东杰走到舟山路与汇山路交汇处的时候,就遇到了这么一位贪图小便宜的巡捕。
人行道旁的树荫下,站着一位长发飘逸、衣着朴素的犹太姑娘,看上去年约二十三、四岁,白皙的瓜子脸上镶嵌着一对如同宝石般晶莹美丽的大眼睛,鼻梁高挺仿佛由大理石雕就,嘴唇柔软如玫瑰花瓣,再加上身材高挑、轻盈,一眼望去苗条而又不显单薄,大概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地中海型身材”了,绝对不负“美艳绝顶”这四个字。
一眼,仅仅是一眼,米东杰觉得自己已经魂飞魄散。
姑娘的面前摊放着一块薄毯,上面摆放着一些淡黄色和奶白色的肥皂,毫无疑问正准备出售——如此精细光洁的肥皂,又是米东杰极感兴趣的东西——但是,眼下一名路过的“红头阿三”却在找那姑娘的麻烦,扯大了嗓门用极难听懂的英语哇啦哇啦地吼叫。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米东杰凑近去听了一下,马上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原来是那姑娘在此出售自制的肥皂,路过的巡捕以维护秩序为由,敲竹杠逼要一些小小的贿赂。姑娘生意还没开张,身上并无分文,只得央告是否能送两块肥皂了事,没想到那巡捕不依不饶,也可能是觉得欺负一个美丽姑娘十分有趣,非要没收所有的肥皂并扬言要将人带回捕房去。
公共租界上的印籍巡捕全都来自印度的旁遮普邦,由于殖民地的原因会说一些英语,但在说中文时总爱先来一句“isay……”,由于发音和沪语中的“阿三”接近,久而久之便有了“阿三”的称呼。当然,印捕的地位处在西捕和华捕之下,论排行也正好是老三。
姑娘那深陷的双目中已经饱含委屈的泪水,在米东杰看来,简直如同美丽的地中海一般深邃而神秘,令人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做勾人心魄。
“先生,这条街上有那么多人设摊,你为何仅仅为难这个女孩?”米东杰站上一步,用英语大声质问印捕。
“你是什么人?”印捕将米东杰上下打量,虽然一口英语,但发音远远不如米东杰纯正。
“警务处印捕股和汇山捕房都有我的朋友,我们可以一起去论理,”米东杰壮着胆子扯虎皮拉大旗,“两个地方随你选!”
米东杰一身体面的西装,看上去颇有绅士风度,而且一口英语又那么棒,印捕有点吃不透了,想想还是不要引火烧身,咕哝了几句只得灰溜溜地“滑脚”,临走前一边挥舞短棍,一边吼叫着“看什么看”之类的话驱散围观的人,多少挣回了一点面子。
“先生,谢谢您的帮助。”犹太姑娘感激地对米东杰柔声说道,顺手抓起两块肥皂递过来。“请允许我送您两块肥皂表达谢意。”
不得不说,这两块肥皂对米东杰的吸引力同样巨大
白色的一块,皂体异常细腻,散发着一股优雅诱人的花香,比洋商们出产的高价香皂更胜一筹;淡黄色的一块,闻起来带有一股淡淡的硫磺味,但又毫不刺鼻,甚至也有一些异常特殊的香味——这样的肥皂,上海市场上还从未出现过,不知道是什么来头——反观自己厂里生产的土皂,实在令人自惭形秽。
“这是哪里来的?”米东杰用英语问道。
“是我自己做的手工肥皂。”姑娘的回答也用英语,但带有明显的德国口音。
“你会做肥皂?”米东杰大吃一惊,又指着那块淡黄色的肥皂问道:“这是什么肥皂?”
“这是硫磺皂,属于药皂的一种。”姑娘答道。
米东杰觉得自己的面前悄悄打开了一扇窗户。
交谈越来越热烈,米东杰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姑娘听了十分高兴,干脆向新朋友详细介绍起硫磺皂的功用和制作方法来。
姑娘说,硫磺皂可以杀灭细菌、霉菌、疥疮、螨虫,对皮肤病有辅助治疗作用,数百年前,欧洲曾爆发过鼠疫和天花,当时一个名叫卢布朗的法国化学家发明了药皂,染病死亡的人数一下子降到了十分之一。这一次,犹太难民逃亡来到上海,长时间被闷在船舱里,毫无卫生条件可言,许多人都染上了皮肤病,由于上海买不到药皂,所以大家只能自制,多余下来的便拿上街来出售了。
姑娘告诉米东杰,自己的名字叫海伦,来上海前一直居住在德国,原来是一位小提琴手,这次跟随父亲一同逃出德国,可惜半途中饥病交加,父亲不幸死于海上——老人以前是一家日用化工厂的工程师,所以女儿会做肥皂一点也不奇怪。
米东杰暗暗喝彩,海伦,希腊神话里倾国倾城的美女,这样的名字用在眼前这样的美女身上真是太贴切了——而且还是一位会做肥皂的美女。
“海伦,愿意到我厂里来工作吗?”米东杰试探着问道。
凭良心说,这一邀请不光是为了美女,也是为了肥皂,严格点说,是为了仓库里那些臭烘烘的废皂。
刚才,海伦在介绍药皂的由来之时,一个大胆的念头,或者说是一个神奇的灵感,已经像火花一样在米东杰的心中骤然绽放。
假如,将那些废皂重新提炼、加工,正大光明地加入硫磺,正式命名为硫磺皂,然后专打药皂的牌子,何患不能反败为胜呢?上海穷人扎堆的地方,比如说肮脏不堪的棚户区,有皮肤病的人比比皆是,而开战以来连租界上都到处是难民,卫生条件自然极差,这不是对症下药、起死回生的重大商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