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歌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57
|本章字节:9132字
要论本事,米东杰早就学得差不多了。
春去秋来,日复一日,仔细算来,已经不知不觉地在义福当内浸泡了整整四个年头。
四年期间,中国的币制竟然连改了两次:一九三三年开始“废两改元”,废用银两而完全以银元流通,只是中国人认为银两自古通行,只有真金白银才令人放心,所以最终造成银两和银元并行流通的局面。
到了一九三五年,由于美国实行白银政策,造成中国白银大量外流的结果,民国政府正式宣布推行法币,禁止银元再在市面流通——这次和上次一样,薄薄的一张纸币依然令人不甚放心,最后照旧是法币和银元并行流通,在边远的乡村,农民们往往还只认银元。
一块大洋兑换一块法币,米东杰倒是觉得纸币比银元更易保存、携带,要是日后带着一千块沉重的袁大头回响水,简直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情。
米东杰开始盘算自己的后路。
典当之称,实际上是对整个行业的泛称,细分起来,还有典、当、质、押几个档次,与架本大小、经营规模、纳税多寡等等有关。米东杰早就想过单飞,但是盘点积蓄,拢共只有六百来块钱,去开个专收穷人的衣服被褥的“小押店”都不够,再说五年的期限还有一年,看来只有熬过这最后一年再说了。
米东杰已经想好,期限一到,先回一趟响水,然后看情况再回苏州,正式跳出义福当,就在山塘街上物色门面,开办一间主要面向在苏洋人的“代当店”——也即典当代理之意——背靠着义福当这棵大树,运用自身的优势赚取差价和佣金。
尽管寄往苏北的信件始终没停过,米东杰还是不得不承认:也许,一切已经为时过晚了。
段红莲已经二十四岁了,不要说是风气古板的苏北乡下,便是放在苏州城内,也算是“搁僵”了的老姑娘,说不定早就迫于父兄的压力而嫁作人妇,生下来的小把戏都满地跑了……米东杰看着那只四年来一直藏在贴胸口袋里的绣囊,除了发呆,就是唉声叹气。
米东杰不敢再往下想,更未放弃寻找同乡的努力。
也叫皇天不负有心人,有一天去浴室洗澡时与邻铺闲聊,还真遇到了一位姓田的老乡。
那人名叫田秋根,年约四十,是位来苏州做土特产生意的响水人,家住离东杰村仅仅二、三十里路的田湾村,而且三天以后就将打道回府。米东杰连忙拉着那人去酒馆小酌,将自己的事情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托其到家后无论如何到东杰村去跑一趟,把自己在苏州的情况详细告诉段红莲。
“放心,一定办到!”田秋根一口答应,“我反正每隔二、三个月就要在响水跟苏州之间跑一个来回,下次再来苏州,我去当铺找你回话。没旁的,你再请我喝一顿就成。”
乘着酒兴,米东杰从自己的西式钱夹里拿出一张满师时去照相馆拍摄的一张全身照,交由田秋根带给段红莲,也好让心上人一睹自己的风采。
奇怪的是,足足等了大半年,田秋根再也没有露过面。
转眼又到夏末,米东杰看看五年的期限即将熬满,手上也有了八百多元,打算等到年底再拿点分红,离一千的目标也差不太多了,到时候收回关书,啥也不说先回老家,那个田秋根回不回话也就无所谓了。
但是,眼看着即将大功告成,又遇到为难事了。
一天,趁着出来剃头的空档,米东杰提了点陆篙荐的酱肉,一路走向金家弄,去蜜饯作坊看望最近身体一直不太好的李老板。本打算坐下来喝杯茶就走,谁知道坐下以后,直到天黑仍然动不了身。
李老板的作坊跟他的身体一样,境况一年不如一年。
由于投资小、见效快,沿河的山塘街运输又十分便利,近年里金家弄一带的蜜饯作坊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了七、八家,大家互相杀价竞争,搞到最后利润近乎于无。李老板还算经验丰富,从去年开始独辟蹊径,放弃热门的陈皮、话梅、橄榄等传统品种,眼光瞄上了大家都不甚注意的品种——光福的桂花。
话说这光福位于苏州城西南方向六十里处的太湖之滨,山水如画,花果遍地,也是全国有名的五大桂花产地之一。桂花虽小,但用途极广,无论烹饪、点心、酿造、熏茶,全都离不开它。李老板将桂花收购上来以后,以“梅浆保鲜法”进行处理,装缸后撒上食盐,可长期贮存并运销四方。
李老板今年的设想是筹集一笔资金,与农户们签订契约,将部分桂花树包下来,这样不怕同行抬价收购,也就牢牢把持住了出货的价格。李老板去光福转了两天,在窑上村靠太湖的岸边物色到一座“桂花山”,山上山下约有老桂两千亩,共达十万余株,可以说是再理想不过了。李老板与农户谈妥,一年之内,山下一片地里的数千株归自己所有,收成如何与农户无关。现在的问题是这笔钱不是小数,李老板动用了全部积蓄,又借遍了亲戚朋友,现在还缺二千来元,眼看着农历八月一到桂花就要飘香,同行们必将零零散散前往收购,这不是让人眼睁睁急出病来?
米东杰暗想,自己刚到苏州的时候何等狼狈,李老板素昧平生却伸出了援手,现在人家遇到了难处,怎能坐视不管?人道是“知恩图报”,现在不正是最好的机会?再说桂花的花期即将来临,资金很快就会回笼,何不将自己手上的那八百多元借出来呢?
李老板本来急得团团转,见米东杰肯帮这个忙,自然十分感激。
“你可帮了我的大忙啊,不单是凑了钱,更给我鼓了气,这下,我办好这件事的底气就更足啦,”李老板搓着手高兴地说,“还差一千多元,干脆用房子和作坊做抵押,找人去借高利贷算了,反正一个圈子周转下来,最多也就二、三个月。”
听到高利贷三个字,米东杰至今仍然心有余悸,也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
农历八月很快来临,但是,一场连续三天三夜的暴雨和突如其来的寒流,彻底打破了李老板的发财梦。
在暴雨和寒流的夹击下,今年的桂花全军覆没,全部脱落下来化作了泥淖!
李老板一气一急,当下病倒在床,连寻短见的心思都有了,米东杰也是欲哭无泪,眼见得多年的辛苦全部泡汤。
坏事情真是一桩接着一桩,这么一次小小的天灾,包括米东杰痛失的那八百大洋,很快又显得不值一提了。
以前人们总是传言,说“东洋人要从东北打过来啦”,大家还在半信半疑之间,“七七事变”的枪声蓦然响起,北平、天津相继沦陷;后来再传“东洋人要从上海打进来啦”,更搞得人心惶惶,没想到乌鸦嘴又兑了现,“八一三事变”后淞沪会战全面爆发,日军狂妄叫嚣“三个月内灭亡中国”。
苏州离上海只有二百里路,这可如何了得?!米东杰天天买报纸看新闻,实在拿不定主意自己应该何去何从。
更加意想不到的是,李老板的身体彻彻底底垮掉了。
李老板的老伴死得早,一个女儿早已出嫁,米东杰只得隔三岔五地抽空前去探视,一边安排汤药,一边着手以李老板的房产和蜜饯作坊清偿高利贷。但病情迤逦了半个月,还是没能留住性命,老人竟然一命呜呼。临终前,李老板满怀歉意地对米东杰说:这次的生意拖累了你,眼下无以为偿,只能把手上那些与光福农户签立的契约全部留给你了,虽然现在已经如同废纸一般,只能令人略微安心一点而已。
李老板同时劝米东杰应该离开苏州去上海,说不管日本人是不是打过来,按你的生意经来说,也应该去上海大展宏图。苏州的洋人毕竟不多,而上海就不同了,租界上全是洋人的天下,即使以后日本人攻占上海,也不敢拿洋人怎么样,所以别看眼下上海打得厉害,其实只有那里才是将来最安生的地方。
米东杰想想确有道理,事实上苏州已经出现了这样的苗头:富户们纷纷抛售房产和地产,扶老携幼,举家迁往上海的租界。
安葬掉李老板后,米东杰还是下不了走的决心。九月份,战争逐步升级,日军不断增兵,中国军队也陆续增援,义福当准备暂时歇业,先看看风向再说。
两国交战,固然令人惊慌、担忧,但另一条不期而至的消息就更加令人伤心不已了:段红莲已经嫁人了!
九月里,那位做土特产生意的响水老乡田秋根再次来到了苏州,郑重其事地将米东杰叫出来喝酒,一五一十说起了事情的原委。
田秋根说,自打米东杰离开以后,段老爷把女儿关在家里不许外出,不到半月就应下了一门亲事。男家是响水城里的大户人家,小少爷知书达理,人又长得十分体面,段红莲见了非常喜欢,半年之后便风风光光地嫁进了县城,现在夫妻恩爱,早已生下了一双儿女……
米东杰两眼发直,只听见田秋根的嗓音在耳边嗡嗡作响,但不知道究竟在说些什么。
“小兄弟,别太痴心啦,看开点吧,”田秋根拍了拍米东杰的肩膀,俨然就是老前辈的口气,“女人啊,都他妈是水性,说变脸就变脸,说过的话不能太当真啊。”
米东杰的脑袋里仍然灌满了浆糊,嘴里木然地喝着酒,连田秋根是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傍晚时分,米东杰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当铺,一路走,一路解开那只近五年来一直贴胸珍藏的绣囊,扬手将里面的伏龙肝全部撒尽。泪水终于悄悄地滑落,米东杰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也同时被洒落一空。
一松手,绣囊也被丢弃。
但是,走出十几步路后,米东杰停住脚步顿在那里,最后还是慢慢地折回来,弯腰捡回了绣囊。
俗话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这话大概有些道理。米东杰从不赌博,但好运却拐个弯从生意场上反映出来了。
好运来了,真是挡都挡不住!一不留神,你就能发财。
今年入秋以来,气温一直很高,到了十月份竟然还不见寒意,而被暴雨摧尽的光福桂花,竟然花开二度,又迎来了一次丰收。光福的农人啧啧称奇,都说这样的年景实在罕见,不知道算不算天下大乱的异象。本地的桂花树以香气浓郁、花后不结实的“金桂”和“银桂”为主,不同于常年开花、香气极淡的四季桂,像这种连开二次的盛况,最起码一、二十年才能遇到一次。
米东杰搞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奇事能被自己碰到,难道是又一次的因祸得福?如果说人要发财得靠贵人相助,那么李老板大概就是自己的贵人了。原先那叠形同废纸一般的契约,现在摇身一变,简直就是一张张讨人喜欢的法币了。
米东杰毫不含糊地发财了。
米东杰去光福雇人打下鲜桂花后就地批发,去除各项开销之后最终竟然结余一万二千元。米东杰本来就是厚道人,想想李老板还有一个女儿,这钱怎么说也得分给人家一半,但是找到对方的夫家后,却发现已经人去楼空。邻居们说,这家人在上海战事爆发后不久就走了,不知道是躲到乡下去了,还是逃到上海租界去了——这样的事最近天天都在发生,殷实人家全在考虑退路,看来此事只得作罢。
苏州的空气那么紧张,米东杰不得不认真考虑自己的退路。
想来想去,还是李老板的话有道理,应该去上海!
中日双方陈兵百万,在上海厮杀得天昏地暗;日机轰炸南京,雨花台军区被炸得一片稀烂;十月间,第二战区的“忻口大战”拉开序幕,两军均付出了惨重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