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歌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57
|本章字节:8926字
还没走到泰州,洪云甫突然改了主意。
由于逃离匪巢是临时做出的决定,所以洪云甫身上拢总只带有三块袁大头和若干铜子,当然,以这些钱做盘缠到苏州,应该是富富有余了。
但是,现在洪云甫准备调转方向往回走。
“沦入匪窟将近两年,不知家中父母已经急成了啥样,无论如何应该先回盐城去报个平安。”洪云甫准备跟米东杰分手。“要是过了江,以后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
“嗯,你家爹娘肯定急坏了。”米东杰自然支持。
“就是,爹娘一直盼着我早点成亲,天天等着抱孙子呢,”洪云甫苦笑道,“家里本来已经给我说好了一门亲事,说女家是盐城城内的富商,八字合下来也非常合适。唉,谁知道还没来得及相亲,我这里却掉进了匪窝。”
“有这样的好事,哪还用得着去江南乱闯,还是赶紧回去吧。”米东杰十分羡慕。
“我看这样吧,你一个人先去苏州,我回去探望父母,”洪云甫建议道,“我在家中少则一个月,多则二、三个月,随后便去苏州找你。”
“家里已经定好了亲,你还去江南瞎折腾?”米东杰觉得非常奇怪。
“唉,这都什么年代了?民国已经建立了二十年,一名受过教育的新青年,竟然因循守旧,奉行封建礼法,岂不让人笑掉大牙?”洪云甫慷慨陈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跟牛羊被赶着去配种有什么两样?”
“也好,那我就先行一步了。”米东杰听不太明白,更无法反对。
“我以前去过苏州,阊门一带还算熟悉,”洪云甫计划得非常周全,“阊门外的渡僧桥边,有一座叫做玉泉楼的茶馆,二楼自带客栈,我到了苏州以后,肯定会到那里去落脚,以后你每隔一段日子就去打听打听。”
“好,我就在阊门一带找家店铺,先做学徒学生意。”米东杰连连点头。
三块银元,洪云甫硬分给米东杰二块,说自己抬腿就到家了,身上没必要多带钱。米东杰想想自己现在囊空如洗,也无推辞的理由,收起银元,想说几句感激的话,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两位新朋友就此告别,洪云甫回转头来去盐城,米东杰则继续朝南方前行。
一路上,免不得又是一番艰辛。
骤雪初霁,阳光有气无力,稀薄而黯淡的黄光散漫地洒落在大地上,令人感觉不到丝毫的暖意,只是积雪被映照得格外刺眼,路面也更加泥泞难行。
数天之后,米东杰来到靖江,摆渡穿过浩瀚长江,在江阴踏上了江南的地面。
来到苏州的时候,天气终于开始渐渐转暖。
汽笛一声长鸣,从江阴出发的拖轮在苏州护城河边的万人码头靠岸,在底舱闷了一夜的米东杰跳上岸来,在南浩街上东张西望,先问路人“阊门”在什么地方。
奇怪的是,路人们听到米东杰的苏北口音,往往都装聋作哑地不肯回答,好些人非但脚步不愿停留,甚至都不屑于正眼打量一眼。最后终于有一个看上去不那么势利的汉子愿意作答,脸上的神情既有些居高临下的蔑视,又有些情难自抑的骄傲,最后折中了二种态度嘲笑道:“这里不就是阊门?”
米东杰一楞,有点不敢相信。以前念书时偷看过《红楼梦》,其中开首便说:“……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本以为一定是个繁花似锦的所在,没想到却是一片乱哄哄的街市,甚至还略有几分破败之相。
不过,一旦走出南浩街,眼前顿觉豁然开朗。
姑苏繁华的程度,自明代万历以来便独领风骚,而阊门一带,更是如同皇冠上的明珠,浓缩了这一东南首郡的精华。清人文曰:“姑苏控三江,跨五湖而通海,阊门内外,居货山积,行人水流,列肆招牌,灿若云锦,语其繁华,都门不逮……”也就是说,便是煌煌帝都,也要逊色三分。
眼前所见,街面宽敞、房屋轩昂、店肆林立、车水马龙,可见前人的描述并未夸张。耳中所闻,皆是吴侬软语,米东杰简直一个字都听不懂。
江南和江北,虽然同属江苏,但古时却分属于吴国、楚国,再加上长江天堑阻碍了交流,使两岸在文化、语言、习俗、气候、贫富方面的差异极大,甚至比省与省之间还要大许多。单说口音方面,便有天壤之别:苏北人操一口江淮方言,与北方官话比较接近,差不多走遍全国都无障碍,而苏州人所操的吴语,出城二、三百里大概就没人听得懂了。
米东杰发现,只要开口用苏北话问路,被问的人大都爱理不理,一脸高傲地飘然离去。
好不容易找到离码头不远的渡僧桥边,一眼望见果然有座叫做玉泉楼的茶馆,二楼的窗口挂着客栈的招幌。
但是,跑进去一问,住一晚竟要四角钱。米东杰的口袋里现在还剩最后一块中洋,外加十几枚铜子,这就等于说,只要在这里住二晚就彻底破产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食宿二字如何解决呢?
回到大街上,米东杰倒是一眼发现了“商机”。
阊门襟连山塘街,山塘河、上塘河和护城河在此交汇,所以短短的路程之内处处可见桥梁,再加上方圆数里内商肆密布,满载货物的拖车在上桥的时候便十分费力,而且是刚下了这座桥,紧接着又须上那座桥。这时,守在桥堍下的几名十四、五岁的小乞丐便一拥而上帮助推车,送完一程,大致可得一到二枚铜子的酬劳。
米东杰观察了一阵,觉得苏州真是一个能赚钱的好地方,简直遍地都是大洋。你看,一撅屁股一弯腰,那钱就到了手。虽然一、二个小钱不起眼,可架不住积少成多啊。
那就不忙找店铺当学徒,先在这里就手试试,看能不能挣几个现钱吃饭。
车来车往,渡僧桥边的几名小乞丐明显有点忙不过来,米东杰瞅准一个空子,跟在一辆满载鱼鲜的拖车后面,卖力地一路推行,接连翻过两座高桥,轻轻松松得到一个铜子。
“那几个小叫花可不是省油的灯啊,劝你还是别惹事了。”拉车的汉子看看米东杰身上鲜亮的衣服,有点摸不着头脑。
满大街的人里边,谁都知道小乞丐的推车营生本来就相当于敲竹杠,哪怕你是轻车经过,他们也会装样帮推而索取报酬,不然便会捣乱或偷抢货物,而且这块生财之地也不是谁都可以染指的,背后往往都有膀粗腰圆的“爷叔”坐镇——一种介于流氓和瘪三之间的角色,来为小乞丐们划分地盘并撑腰、抽成——这个道理,只有米东杰这个会说洋话的土包子闻所未闻。
被抢了饭碗的小乞丐们凑在一起商量了一番,慢慢朝米东杰围拢过来。
“大阿哥,辛苦了。”一名年纪最大的斜眼少年笑嘻嘻地招呼道。“走,交个朋友,我请阿哥吃中饭去。”
米东杰暗想,大码头就是大码头,连乞丐都这么热情好客,刚想推辞,已被少年们左右缠住,就近拉进了一家菜馆。米东杰又想,初来乍到,交几个朋友倒也应该。
四个人在靠近门口的桌子前落座,斜眼少年乒乒乓乓点了一桌子的菜,装模作样谦让了几句,风卷残云般大吃起来。
结局可想而知,等吃喝得差不多了,斜眼少年先说要去撒尿,另一个说“我也正好尿急”,遂一同起身离去——可怜米东杰直到此时还未醒悟——过了一阵,最后一名少年说“怎么还不来,我去看看吧”,转身一晃,顿时也不见了踪影。
米东杰要走,自然走不掉了。
这顿饭,一共吃掉了一块二角,米东杰倾其所有,也只付得出一半的账。堂倌冷笑着说,实在付不出账来也行,把身上的衣服扒下来吧。
天气虽冷,米东杰的脑门上还是沁出了汗珠。
“算啦,剩下的账回头我来付吧。”旁边桌上一名自斟自酌的老者站起身来,劝开堂倌为米东杰解了围。
仔细一看,只见老者年纪约莫六十开外,生得白白净净,脸上一根胡须都没有,身上的一袭长衫同样浆洗得干干净净,看上去显得既干练又和善。
“多谢老伯。”米东杰连忙躬身致谢。
“其实打你们一进来,我就知道你有麻烦了,只是不便点破。”老者微笑着说道。“这几个小瘪三看你身强体壮,料定欺你不得,所以才出此恶策。”
“是啊,没想到竟如此奸诈。”米东杰在老者的对面坐了下来。
想起来真是让人哭笑不得,这都他娘的什么世道,怎么每个人都那么奸诈?你有钱,他要抢你的、骗你的;你没钱,他照样也能哐当一声弄翻你!
“是刚到苏州吧?”老者看看米东杰的衣衫,又问:“看你的样子应该是殷实人家出身,怎么身上只有这么一点钱呢?”
米东杰长叹一声,把自己从哪里来、来苏州想干什么、路上又遇到过什么事等等,全部简略述说了一遍,最后恳求老者,能否帮人帮到底,帮自己解决一下已经火烧眉毛的饭碗问题。
老者自我介绍姓李,名纯庵,在山塘街中段的金家弄开有一家蜜饯作坊,虽属小本经营,不过还算有点人脉。巧的是前几天听一位相熟的当铺老板说正在招收学徒,倒是可以举荐一下,就是不知道人家肯不肯收。
米东杰暗想,今天倒是有点因祸得福的意思了。
“小伙子,有一点你可得自己拿主意,”李老板再三强调道,“进当铺做学徒可不容易,首先是跨进门槛便不易,得有荐人、中保和铺保。三年学徒期间,第一年只管吃饭和住宿,第二年每月能拿一块钱,第三年起每月增加一块,到了第四年就可以顶生意了,也就是以身代股,可分二厘到三厘的红利。再往后,要是升到了内柜的位置,那就是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按身份的不同,能有五厘到八厘的分红……”
“李老伯,我还年轻,熬得起!”米东杰忙不迭地表示。“眼下只要有吃住的地方就行!”
粗略一算,虽然第一年和第二年等于是白干,但第三年开始属于芝麻开花节节高,全年累计可以拿到近八十块大洋,何不先进去了再说?骑着驴找马,遇到油水更多的生意时再改弦更张,或者同时再找机会干点别的——米东杰摸摸已经没有一枚铜子的口袋,觉得自己现在差不多已经到了狗急跳墙的地步,还有什么资格挑挑拣拣?
“当铺不比别的生意,规矩特别大。本来我也不会多事,不过看你生性忠厚,想必不会拆我的烂污,”李老板说出了心里话,“要是换了别人,我说什么也不会自找麻烦。你知道吗,要是你在当铺里闯了祸,人家最后肯定要跟我这个举荐人算账。”
“绝对不会给老伯添加任何麻烦!”米东杰连连保证。
大名鼎鼎的山塘街东起阊门渡僧桥,西至名胜虎丘山,长约七里,乃白居易任苏州刺史时凿渠修路,水陆双路同时开通,故而这条姑苏第一名街又被名为“白公堤”。山塘街最具苏州水巷的典型特征,长街紧傍在河道的北侧,店铺和民居鳞次栉比,全部都是前门沿街、后门临河,大户人家还建成了许多凌空飞跨的过街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