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躬了身子去找碗筷，便被一双手臂拉着站了起来，侧过头，她看到了苏子明关切的眼神：“怎么了？饿了？”他把她拉至身后：“我来。”

她没有和他争，默默地退后一步，看着他洗锅子打鸡蛋，她很困难地才忍住了想要向他发问的欲望，她真的很想很想问一声：“你们到什么程度了？”

即便问了又怎么样？苏子明的答案，想也想得到，必然是否定的。可她又怎么会相信他？她对他，已经丧失信任了。

水滚了，氤氲的蒸气里，只听到苏子明缓缓说道：“别轻易放弃我。我可以证明的，真的，我仍然爱你。你可能会不相信，不过，是真的。当我想到，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们不得不分开，我就心疼得要死。尽管笑话我好了，我以为一场老夫老妻过后，其实要谈分开真的没什么了不起的。但事实上，小宁，我不能想象，没有你怎么办才好。”

糯米甜酒被倒入锅里，周宁呆呆地看着苏子明的背影，刚才那一番煸情的话，真不像出自他的嘴里。

苏子明回过头来：“来，尝尝够甜了没？”

周宁努力笑笑：“好。”

她就着苏子明手里汤匙喝了一口，抬头说道：“很甜。”她清清喉咙：“话说，我的工作真的辞了，你真的养得起我吗？”

美美在家里住了三天，便说要走。

周宁说：“你那儿不是在重新装修吗。弄好了？”

美美说：“那房子啊。我卖了。”

她看着周宁：“男人给我一点钱，加上卖房子的钱，我打算去上海。”她笑笑：“我可耻不？”

周宁摇摇头。

美美叹口气：“他要用钱来弥补自己的过失。我干吗要跟钱过不去。感情没有了，有钱也是好的。”

周宁问：“去上海打算干点啥？”

美美答道：“赚钱。找老公。”

周宁白她一眼，她便哈哈大笑起来。

当天晚上，她就离开了。

美美一走，家里显得更为冷清了。周宁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睡觉。

接到李静的电话时，周宁还躺在床上睡得迷迷糊糊的，李静在电话里直嚷嚷：“你怎么搞的？不声不响地就辞职了？出什么事了？”

周宁狠狠打个哈欠：“你反正也做不长了，你管我呢。”

李静泄了气：“也是。我估计也就做完这星期。都被老公骂死了。我自己也觉得挺不方便的。”

周宁好奇地问：“有了孩子的感觉怎么样？”

李静说：“等你自己有了就知道。喂，我说，就算不在一块工作了，也要常联系哦。吃饭喝茶什么的，记得叫我。”

周宁一口答应下来：“好。”

说是这么说，其实女人的友情最为脆弱。有了婚姻，老公便排在第一位，有了孩子，孩子便排在第一位。而闺蜜，永远是那个心情不好的时候才想起来的倾诉对象，或者无聊时逛逛街的搭档。稍一不注意维系，大家从此便成陌路。

公司办公室很快地给周宁打来了电话，例行的挽留之后，同意了周宁的辞职。

周宁怔怔地坐在床上，突然觉得很是茫然。要做什么才好？在家里胡乱走了一通，忍不住还是给吴巧莉打了个电话，吴巧莉说：“这还不容易，继续干你的老本行啊。推销啊。无聊了就到店里，跟俺的小妞们学学手艺啊什么的。”

周宁一想，这倒是个好主意，顿时来了精神，说：“那你现在在哪儿？店里吗？我也过去！”

吴巧莉却说：“我在家。”

周宁说：“那我去你家。”

吴巧莉犹豫一会，说：“我在……以前的那个家。”

周宁吃了一惊：“什么？”

吴巧莉说：“那个，他病了。”

分明是不愿意细说，周宁立刻说：“那我先挂了。你先忙你的。”

做朋友也是要讲究方法的。她不愿意说的，最好就别追问。

周宁闷闷地打开电脑，心想，所谓的一夜夫妻百日恩，大约说的就是这种情形吧。那个人，曾经唇齿相依，即便再大的怨怼，心底深处仍然存有一丝怜悯的吧，有点什么事，又怎么真的能对他不闻不问？

周宁登录了qq，发现陈光明给自己留着一道留言：“我就快要结婚了。你不祝福我吗？”

周宁的心一跳，手指一时间僵在了半空。她想了好几种说法，在键盘上敲了又删，删了又敲，最后只说了一句非常简短的话：“祝你幸福。”

陈光明并不在线。周宁等了好一会，转而拿起手机，给陈光明发了条短信：“祝你幸福。”

陈光明很快地回复过来：“你还欠我一份礼物，你记得吗？”

周宁：“记得。”

陈光明：“什么时候给我？”

陈光明：“见个面好吗？”

周宁本来想说不，可是转念一想，也许，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在一起了。在以后的将来，他们将各自生活，城市虽然不大，可是要想重逢并不一件容易的事。

她轻声说：“好。”

约在1980馆。

她下楼去，决定去菜市买菜，刚走到楼梯口，便碰到了何姐。何姐看到她，也很高兴：“嘿，小宁。”

何姐换了个发型，整个人显得年轻漂亮多了，周宁留意到她手里提了一个硕大的纸袋，便问：“准备去哪儿呢这是？”

何姐淡淡一笑：“有些东西拉在这里了，趁他不在家，特地过来拿的。顺便把钥匙也还他了。”

周宁怅然道：“就这样了？”

何姐微微牵动嘴角，叹道：“有时候我自己也觉得，像做梦一样，一场夫妻，说这样结束就结束了。前半生，就这么没了。”她握了一下周宁的手：“我现在才发觉，其实人生永远没有尽头。没有那种想当然的尽头。有的时候，总以为希望没了，其实不是的，当走到山前，总能找到一条路。”

听得出来，这是何姐的肺腑之言。周宁笑了笑：“保重了。何姐。”

何姐也笑了：“小宁，你也要保重哦。”她朝周宁挥了挥手：“我走了，再见。”

周宁点点头：“再见。”

眼看着何姐走远，周宁这才继续向菜市走去。才走到小区门口，便碰到了婆婆。婆婆手里提着购袋，那模样分明就是刚从菜市采购回来。

周宁有点不好意思：“妈，你这么早，我才想着要去买菜呢。”

婆婆拉着她往回走：“你呀，你哪懂买什么菜。走走走，回家去。有时间在家看看电视上上网玩你的，买菜做饭，妈做就好了。”

周宁答道：“我反正也闲着。没关系的。”

婆婆的手一直握着她的不放，像是考虑了好一会，才小心翼翼地说：“我们家子明啊，其实心地还是很善良的。有的时候他做得不对，你别计较他。妈没文化，不懂得说大道理，过日子嘛，哪家不有个磕磕碰碰的，闹完了也就好了。老人家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好难得才成一家人。小宁，算妈求你，你呀，就别生子明的气了。”

一听婆婆这话，周宁顿时全明白了。敢情婆婆心里都有数啊。她虽然没文化，但发生了什么事，她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这么大岁数，真不是白活的。

周宁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迟疑了一会才说：“妈，您别担心，我们没什么的。就是我这段时间脾气燥，和他争了几句，又嫌他不让着我，没事的。”

婆婆松了口气，脸上顿时笑出一堆皱纹来：“那就好，那就好。”转而又说：“孩子多大了？去医院验了没？以后去医院做检查，妈陪你一块去。你一个人，大意有个疏忽可不得了。”

周宁原本并没太早把有孩子的消息告诉婆婆，可想想这么大件事，苏子明又怎么会瞒着婆婆。干脆便也坦承道：“就是有点犯恶心，特别是早上。”

婆婆乐呵呵的：“都是这样的。不要紧不要紧。”

周宁其实还没有决心留下这个孩子，看到婆婆欢喜的模样，想要说不要孩子的话却是出不了口。

她是矛盾的。女人大约总有一种天生的母性，哪怕是事先并没有要孩子的准备，但如若有了孩子，内心里的不舍和爱怜便油然而生。周宁正是如此。可是她实在不甘心在这样的情况下有孩子，一想起苏子明和刘紫霖，她的心就刀割一样疼。

中午的时候，苏子明回来了。婆婆也有点吃惊，苏子明笑着解释说：“反正现在有车用着，我中午就回来吃饭算了。也就十几二十分钟的事。”

周宁心知肚明，他这么做显然是为了多陪陪她。心里还是不争气地感动了一下。

她埋头喝汤：“妈，我晚上不回来吃饭了。我和朋友约好了。”

苏子明便说：“你吃完饭打电话我，我去接你好了。”

她抬起头来，想说些什么，苏子明赶紧说：“我最近工作不太忙，闲着也是闲着。”

其实周宁是想说的，不用，不用这么讨好我。

苏子明去上班后，周宁上床小睡了一下。这么一睡，就睡到了傍晚时分。

她匆忙地擦了把脸，就出了门。

陈光明已然先到1980馆，他就坐在窗边，看到周宁匆匆迈进店里来，夜风轻轻吹起她变长了的头发，他怔怔地看着她，心里莫名一阵心酸。

周宁走到他对面坐下，冲他微笑：“嘿，好久不见。”

他有心开句玩笑：“是不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周宁笑了，眼圈却红了：“以后都不知道要隔多少秋了。”

陈光明轻笑，说：“我给你点了牛肉面。”

周宁说：“谢谢。”

面端上来，周宁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就喝了一大口热汤，一口汤下肚，她顿时觉得镇定多了。

她问：“你想要份什么样的礼物呢？”

她不自觉地微微侧着头，露出一副娇俏的神情。

陈光明怔了怔，不觉地别过脸去。

周宁意识到了，坐直了身子，正色道：“说真的，我真的想不出来送什么给你才好。太贵重的我送不起。再说我还欠你钱呢。一个欠人钱的人怎么可能送人太贵重的东西嘛。可是，太便宜的又表达不出我的心意。”她皱起眉头来：“真是难办。”

陈光明打断她：“先吃东西吧。等下咱们再讨论这个问题。”

他陆续地点许多东西，弄得周宁直嚷：“晕了。这么多，怎么吃得完。”

他不做声，只微笑地看着她。

这样的时光也许再不会有了，他只盼望这一餐饭，就这样，漫长地持续地吃下去。他只要这样看着她，津津有味地拈一点这样吃，挑一点那样吃，被辣椒辣着了，会忙不迭地吐下舌头，赶紧找水喝。

看着看着，他的眼眶就湿了。

在她这里绝了念想，他终于也向现实妥了协，结婚吧，无非是和另外一个人搭伴过日子。兰小婷各方面的条件都不错，实在是一个理想的结婚对象，他默默地便接受了生活的这样一个安排。左右是过日子吧，如果要求不高，总能过得下去。

吃完饭，他们又沿着街道散步，陈光明的手机响了，他置若罔闻。周宁提醒他：“电话。”

他停下脚步，安静地看着周宁。

他目光温柔，却又像是十分哀伤。周宁的心被狠狠敲打了一下，也跟着停下了脚步。

陈光明说：“你不是问我，想要一份什么样的生日礼物吗？”

周宁答道：“是啊。怎么，想到想要什么了？说吧，是什么？看看我能不能送得起？”

陈光明轻轻地笑了笑：“你能。”他注视着她：“给我一个拥抱吧。一个拥抱就好。”

周宁怔住了。

陈光明张开双臂：“就到这里吧。我们拥抱一下，就说再见。”

周宁情不自禁地鼻子一酸。她看着他，淡淡的路灯光下，他的眼里泪光闪闪。

周宁上前两步，把自己投到他怀里。他的双臂抱紧了她。

这个怀抱那么温暖，让周宁久久不愿松开手。

只听得陈光明轻声说：“我下个月结婚。”

周宁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啊，这么快。”

陈光明笑笑：“反正都要结的。无所谓早迟了。”

周宁说：“那我可要一定到场。”

陈光明轻轻摇头：“不。你别来。千万别来。我怕看到你，我就没有结婚的勇气了。所以，别出现。就当是你送我的结婚礼物吧，别出现。不出现就是送我的最好的结婚礼物。”

周宁退开一步，呆呆地看着他。

他努力地冲她一笑：“好了。回去吧。”

她迟疑着，他催促着她：“走吧。太晚了。走吧。”他的语气变得轻松起来：“我数一二三，我们一块转身走。”

她听到他数：“一，二，三！”

她真的转过了身子。因为转了身，所以不知道陈光明是不是也转过了身。

她毫不迟疑地往前走着。她害怕一个停顿，她就会软下心来，重新扑到他怀里。

前行数十米就是公车站，恰好有车驶来，她凝神看了一眼，是的，可以直抵家门口。车门打开，她跳了上去。车上人很少，她很轻易地就找到了一个位置坐下。

车子很快就开动了。

她闭上双眼。她觉得迷惘。生活就是这样吗？有得到，就必然有失去。有快乐，就必然有悲伤。哪一场相聚都不会永恒。哪一条路都不会有尽头。

车子终于抵达家门口，已是晚上十点。

周宁跳下公车，这才发现天空下起了小雨，周宁看到一个人影远远地匆忙地向着自己走来，走近了才发现那是苏子明。

看到她，苏子明小跑起来，叫：“小宁！”

他一把把她搂住，脱下外套罩在她头上，这个动作让她恍惚着想起了从前，他对她，一直呵护疼爱。虽然再有不是，可他的那些好，也无法让人漠视。

她没有挣开他。

他责备她：“不是叫你给我打电话吗。真是的。电话不打也就算了，我给你打也不接。你看，都下雨了，也不爱惜一下自己。”

周宁乖乖地偎在他怀里，不想挣扎，也不想分辩。胸腔中的那点喜悦，渐渐地像宣纸上的墨迹，不动声色地洇开来。

苏子明的下颌抵在她头上，像是考虑了很久：“小宁，我想过了，这孩子，如果你真不想要，我尊重你的决定。可是，请你别，别再说什么离婚了。我不会离婚。我苏子明只爱周宁一个女人。所以，我不会离婚。”

她不知道怎么搞的，眼泪弥漫上来。

手机响了，她接起来，那头是陈光明，他轻轻地“喂”了一声。周宁听着，他像是也等着周宁说话。电话里静悄悄的，然后，周宁挂断了。

好了。就这样。

苏子明说：“走吧，小宁，咱们回家。”

前路灰蒙蒙的，苏子明的手紧紧地搂着她的腰。周宁轻叹一声，把头靠在了他肩上。好吧。就这样，先这样，走下去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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