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志文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28
|本章字节:8712字
一
有才爷爷一早起来,拄着拐棍向村中的那口古井走去。他围着井边那棵还是在他年轻时栽下的老柳树转了两转停下来,一手支着拐杖,一手拍着树干自言自语道:“老柳啊,老柳,你说那些小鬼子真那么凶蛮?你说咱快马店村还能毁在小鬼子手里。这村子中除了我,你的年岁也不小了,你倒是说呀?我不信,蒙匪作乱那年就说要灭了咱快马店,到现在快马店还不是好好的?哼!我不信。”
说完这句话,他用手掌猛然向树干上一拍,树上的一只鸟便利箭似的飞向村外。有才爷爷眺着那只飞鸟的影子,眼神中蕴满沧桑。
几个月前,日本人的枪炮声震撼着整个关东,东北军纷纷溃散。之后不久,一队小鬼子直逼芜城县城。驻军营长李铁塔坚守县城,在与小鬼子展开激烈的较量后,终因孤立无援而使县城失陷。李铁塔的步兵营被收编为伪军六连。几个月后又传来“满洲国”建立的消息,“国都”在新京,年号为大同,“国旗”就是红蓝白黑遍地黄的“五色旗”。
战争的阴云正在以惊人的速度蔓延着,危险就像荒原上的野火,随时都可能燃烧起来,许多不幸的消息相继传来……
有才爷爷在这一年确实有些老迈了,雪白的头发裹着他的脑颅,腰背也明显驼了,可他的精神仍旧矍铄健旺,两眼的目光烁烁有神。他说话的声音很慢,但每一句话都是清晰和洪亮的。岁月在他的身上留下了许多痕迹,他的身体似乎比以前矮小了许多,颇深的皱纹爬满了他的额头,一缕银白须刚好垂到了胸口。此时的他,面带一种祈祷的神情,立在那里,整个身形恰似当年他亲手栽种的那棵弯弓柳。就在他目视着那只飞鸟远去的时候,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他身后响了起来。
“老爷子,起这么大早出什么神呢?”
有才爷爷回头一看,原来是村中寡居多年的李大婶来井沿汲水。她把扁担放在井台上之后,回过身来看着有才爷爷:“你老人家准是又惦记这棵柳树了?”
有才爷爷轻拍着树干说道:“是啊,这棵老柳树也有几十年了,看到它,我就想起年轻那咱……”
李大婶提上一柳罐水倒进水桶后,转头问有才爷爷道:“老人家,听那些逃反的人说,那些新来的小鬼子个个都没有人性,他们见了男人就杀,遇到女人就……这话会是真的吗?”
有才爷爷摸着胡子说:“那些小鬼子自己的国家不呆,上咱东北来,还会有什么好事?他们打下了县城,今后的日子不好过了。”
李大婶又说:“可我也听见旁村的大户人家说,小鬼子可是帮着咱们从前的皇帝建立“满洲国”来了,咱们有了皇帝就好了,小鬼子也不敢欺负咱们。”
有才爷爷摇摇头,长出了一口气说道:“别听那些大户人家胡说,天要变了……”说完,操起他得拐杖,步履蹒跚地朝村子里走去。
一大早,山虎家的门口却是热闹异常,几个人围坐在院中,有说有笑。
快马店村当年的那个小姑娘春花现在已经出落成一个身段苗条,面庞俊俏的大姑娘。她走向小虎说道:“你这孩子可又长高了,来,让姑亲一下。”
“不,”小虎说:“春花姑你骗人,前几天你就答应带我到村口去放风筝,可直到今儿个还是没去。”
本村一个叫石成的后生接到:“叔不骗你,改天叔带你去。叔说话算数,你先亲叔一下。”
“你?”小虎的眼神里露出怀疑的神色。
“你不信叔?”石成继续说道。
“你老是偷着去找春花姑,还有空放风筝?”小虎脱口说道。大伙听小虎这么一说,都笑起来。忽又听小虎叫道:“你们看,太爷爷来啦。”
院子里的几个人同时向院外望去,果然有才爷爷正拄着拐杖朝这里走过来。
春花说声:“就你这孩子眼尖,还不去迎太爷爷。”小虎径直向有才爷爷奔去。
小虎牵着有才爷爷的手进了院子,山虎娘急忙搬过一条矮凳让有才爷爷坐下。山虎进屋端来一杯热水,恭恭敬敬地递过去。有才爷爷将水碗向旁边一推,水泼了一地。他厉声骂道:“你们这些人,刀都压到脖颈子上了,还不警醒?现在是啥时候?你们也能笑出声来。”
有才爷爷的一句话,使院子里短暂的欢乐骤然收起。每个人的脸上都换上了惶然的神色。
山虎娘道:“现在是满洲国了,皇帝不是日本人,还不护着咱中国的老百姓?”
山虎咬着牙说道:“娘,你咋能信那个,听跑反的人说,小鬼子个个都是畜生,比当年的蒙匪还凶呢。”
有才爷爷:“这可不是改朝换代,这是亡国。我看这个鸟蛋的“满洲国”,就是建立在咱东北的一个‘小日本’,那些狗日的小鬼子是没把他们的‘膏药旗’直接插出来,才换成了红蓝白黑满地黄的‘五色旗’呀!”
“太爷爷,您骂人了……”小虎对着有才爷爷嚷道。
有才爷爷说:“这不算骂人,那些小鬼子该骂!”
那时,兰花刚好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她将两手一边在围裙上抹着,一边对小虎叫道:“小虎,到娘这边来,别和太爷爷胡闹。”
有才爷爷郑重的神色缓和下来:“没什么,让小孩子听听这些话也好。”
兰花听有才爷爷这样说,便不再说什么,搬过一张凳子坐下来。
春花说:“兰花姐,你们先唠着,我先回去了。”
石成摸了摸脑袋:“那……那我也先回去了。”
兰花把春花和石成送出院子,眼见她们朝村外去了,便返身回来。只听有才爷爷正大声说着:“那个叫溥仪的皇帝也不见得是个有种的,有种就率领八旗子弟来打江山,干什么要捡东洋人的便宜?”
山虎娘骇然道:“老爷子,您是说前清皇帝保佑不了咱们平民百姓?这往后的日子可咋办啊?”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眼见就是一场灾难,这往后,只要看见日本人的膏药旗,大家都小心了!”有才爷爷着话站起身来,抓起拐杖,出了院子。
山虎娘追出来喊道:“老爷子,吃了饭再走。”
有才爷爷破例第一次没有听到别人对他的喊声,他就像个忧国忧民的圣人,拄着拐杖,缓慢地走出了人们的视线。
那年,兰花二十二岁,一种成熟女人的风韵在她的身上散发出来。自小虎出生以后,一种特殊的快乐时时围绕着她。可是一旦她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李二牛离开快马店村时的情景就会在她的面前浮现。她无法猜测二牛的现在,二牛成了她胸口中的一丝隐痛。
赵生被独眼打死之后,他的女人离开了赵宅,诺大的宅院成了一座废宅。金蝴蝶迫于后来的一场剿匪,也离开了义庄。此后,快马店村倒也平静。李巴山去十三泡还马归来,入了疯五哥的绺子。只是怕日后会株连山虎和兰花,所以轻易不来快马店村。他曾暗地嘱咐兰花,有事就让山虎到土龙山去找他。
吃过早饭之后,一家人各忙各的去了,兰花把几件衣服刚按进水盆,那个面目清秀身段苗条的春花又来了。
“兰花姐……”春花一进门便哭道。
兰花一惊,赶紧把她拉进屋:“你这是咋了?刚才还是好好的,和石成生气了?”
春花哭道:“刚才我爹把我叫回去,要把我嫁给一个姓孙的大户人家。他说孙家来人了,把彩礼都下了,让我和石成断了。兰花姐,你说,这可咋办啊?”
春花说完,巴嗒巴嗒掉起眼泪。兰花说:“春花,你慢慢说,你爹咋不同意你俩的事呢?”
春花哭道:“我爹说,这年头不太平,攀上孙大户这样有钱的人家是福气,不光能保住平安,一辈子吃喝也不愁。我跟石成好了这么多年,我咋能说出口啊。兰花姐,你快帮我拿个主意呀!”
兰花未等做声,一眼瞥见李大婶进了院子,向春花示意道:“这事别急,帮你拿主意的来了。”
春花一羞,急忙去擦眼泪,偏巧被李大婶看到。进屋便问:“春花,你哭的是啥?莫不是石成那小子欺负你啦?告诉大婶,我找那小子算账去。”李大婶说着假意要走。
春花一把将她拉住:“大婶,谁说石成欺负我了?是我爹……”“你爹?你爹咋了?”李大婶愕然道。春花便把先前对兰花说的那番话又重复了一遍。李大婶怒道:“想不到这你爹还有这根弯弯肠子,别怕,大婶找他说去。”
“我也去,”山虎娘从里屋走出来,口气稳重地说道:“你说这春花爹是吃了哪门子的迷糊药,这不是把闺女往火坑里推嘛!孩子,你先在这儿呆着,我和你李大婶去劝劝你爹。”
春花破涕为笑,和兰花一起把山虎娘和李大婶送出院子,一抬眼看到一只八卦风筝在快马店村头的蓝天上飘摇起来。便说道:“兰花姐,你看,那准是小虎他们爷俩在放风筝,咱们去看看。”兰花笑着答应了。
两个人来到了快马店村外,只见山虎扯着风筝和小虎跑上了一座矮丘。那只八卦形的风筝高高地挂在天空。
小虎看见兰花和春花,张着小手,跑下沙丘。那孩子方脸长发,眼里闪烁的神情,和山虎无异。虽然只有五岁,但已能看出他健壮的骨架,有才爷爷曾说过:“这孩子,又是一个猎人坯子。”
小虎跑到兰花面前,指着天上的风筝叫道:““娘,快看。”
兰花抱起他亲了又亲:“娘看见了……”
在兰花和小虎说话的时候,春花到了山虎面前:“山虎哥,把风筝给我。”
山虎把风筝线交给她,说道:“你可小心些,别让风筝给拽走了。”
春花说:“瞎说,风筝还能拽走人?”
山虎说:“没准这风筝就能把你拽到石成家去呢。”
春花刚刚撂下先前的不快,不想又被山虎的一句话提醒。她索性把气发到山虎身上:“快把风筝给我,说那些不着边的干啥?”
山虎没料到春花会生气,一面把风筝线交给她,一面说道:“这丫头,不光人长大了,脾气也长大了。”
春花接过风筝线,上了那座沙丘。那时风儿正大,风筝线快速地从她手中滑出,那只八卦形的风筝愈飞愈高,愈飞愈小。
山虎眯着眼睛看着风筝,对兰花说道:“春花今儿个不对劲啊?”
兰花说:“他爹逼着她和石成退亲,她刚哭过了一阵子。这不,娘和李大婶都去她家劝她爹了。”
山虎这才明白自己碰了钉子的缘由。回头一看,春花正定定地立在沙丘上,双目望着风筝出神。
那时的春花正一门心思想着一件事,那就是希望他爹能够回心转意,成全她和石成的亲事。可是她也知道,只要他爹拿定主意,很少有人能劝得动。春花想到这里,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就像天上的那只悬空的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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