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鬼子们进入快马店村后，村子里已是鸡飞狗叫，一片混乱。那些对新建立的“满洲国”抱有一线希望的人们，今天终于可以领受到前清皇帝洪福的光顾。

那些荷枪实弹的鬼子兵进村以后，便挨家挨户地将全村百余口人集中到村子正中古井旁的那棵老柳树下。在那里，人们惊愕地发现本村的姑娘春花被一根绳索紧紧地捆绑着，呆立在几个鬼子兵的前面。她的头发散乱，衣不蔽体，嫩藕般的皮肤从撕烂的衣裤中裸露出来。她整个脸上已经看不见一丝活气，原来的那双神气活现的眼睛，此时已变得暗淡无神。十几名鬼子兵在她身上发泄了兽欲之后，她俨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小鬼子们并没有放过这个可怜的女人，他们胡乱地给她穿上衣服，又从狼狗的脖子上解下那条长长的绳索，结结实实地捆绑在她的身上，押解着她走进了快马店村。

“满洲国”的五色旗竟然没有庇护住科尔沁草原上一个女人的尊严。

“闺女，你这是咋了？”春花爹忽然大哭起来。

一个鬼子兵走过去，一脚将他踹开。

春花爹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声音哽咽地哭叫着。就在那时，人群***现了一阵骚动，有人喊道：“作孽呀！小鬼子，你们还是人吗？”

鬼子兵们费了一番周折之后，人群才寂静下来。

用田秀雄慢慢脱下他的手套，用生硬的中国话说道：“各位都是大‘满洲国’的百姓，我们是大日本帝国的军人，你们不要惊慌，我们对你们是友好的。奉天皇陛下的旨意，我们的从遥远的岛国来到这里，参加这次圣战，无非是想在此建立一个日满亲善的国家，让你们脱离苦难。你们从前的皇帝已经被我们立为大‘满洲国’的执政，我们和你们是大大的朋友。”用田秀雄说着，把他的一根拇指在阳光下竖立起来。

“小鬼子，你们是谁的朋友哇？看来春花这孩子是被你们这些猪狗不如的畜生给糟蹋了呀！”站在人群前面的有才爷爷忽然痛恨地说道。

“巴嘎！”用田秀雄低吼了一声，就像有无数条蛆虫在拱动着他脸上的肌肉。他的两腮抽搐了几下之后，一种狰狞的表情从他黝黑的面孔上呈现出来：“她不尊重我们帝国军人。她的男人打伤了我们的军犬，我们已经将他处死。你们应该知道，帝国军人的军犬也是维护大东亚共荣的战士！”

用田秀雄的话还没有说完，春花爹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他用哀求的口气说道：“日本大老爷呀，你们行行好，积点德，就饶我闺女吧，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把她拉扯大不容易呀。”

用田秀雄说：“巴嘎！她是你的女儿，你的明白？她是杀害军犬的元凶。我们要让她在我们的军犬前面跪拜谢罪。”

“好，好……”春花爹畏惧地说道：“那就让我跪下给这条狗磕几个头，你们可要说话算数，放了我女儿呀。”

用田秀雄点了点头。可怜的春花爹向那条狗跪爬过去，可就在他那磕下去的头刚要着地的时候，一根拐杖伸了过来，慢慢的把他的脑袋挑了起来。他抬头看时，却是那个满头银发年逾古稀的有才爷爷。

“没骨头。”有才爷爷怒斥道：“你这个软骨头，还是不是快马店村的汉子，快给我起来！”说着，他缓缓地转过身来，双手支撑着那根拐杖，将愤怒的目光投向了用田秀雄。

用田秀雄神色一惊，他那狼狗一样的眼睛登时发出了凶光。

几个月以来，他带着鬼子兵一路烧杀来到这里，他的手上沾满了中国人的鲜血，而现在中国的一个老人竟胆敢出来反抗他啦。

“我只是前清的一个读书人，小鬼子，你们欺人太甚！”有才爷爷声音洪亮地说道：“你别以为中国人都是一副软腰子。”

用田秀雄翻翻眼睛，忽然说道：“老先生，不要生气，我顶喜欢中国的读书人，希望你能为大‘满洲国’效忠。”

有才爷爷痛心地说道：“我想请教一下，你们是人还是畜生？你看那么好的孩子，都被你们糟蹋什么样啦？你们长的还是人心吗？‘满洲国’的那条国法上写着你们日本人可以随便糟践我们中国的女人？”

有才爷爷越说越气，那副老迈的身架竟突突颤抖起来，他猛然操起拐杖，喊道：“今儿个，我这老命不要了，我要和你们这些畜牲拼了。”说着他将拐杖向用田秀雄身上砸去。

“巴嘎！”假装斯文的用田秀雄终于露出了他凶残的本性，他吼叫一声，从身边的鬼子兵手中夺过一杆大枪，对着有才爷爷开了一枪。有才爷爷的身子晃了两晃倒了下去，殷红的血液立时从他苍老的额头上流下来，染红了他的白发和银须。

快马店村的百姓们惊愣了一刻后，同时向有才爷爷涌去。

“你们统统想死吗？”用田秀雄对着人群吼叫道。鬼子兵们立即把枪口对准了人群。就在那时，村外骤然传来了一声清脆的枪声。

用田秀雄猝然一惊，他刷地一下抽出战刀，对鬼子兵说道：“村外有红胡子，统统去抓红胡子。”随后，他把战刀一挥，那些鬼子兵们抛下春花，端着大枪神色慌张地朝村外奔去……

鬼子兵们来到了村外，瞪大眼睛仔细地搜寻了一会儿，可是他们竟连一个人影也没看到。令小鬼们惊疑的是，刚才那个被他们用乱枪打死的男人却不见了。

“用田队长，我们去哪里？”一个鬼子兵问道。

用田秀雄忽然想到他此次离开县城的任务。而现在他的任务完成得并不成功，这样的结果，是会引起他的上司渥美洋的盛怒的。他感觉有些沮丧，便对身边的士兵说道：“我们先回去，中国人，慢慢地料理。”

十几个鬼子兵上了草原，向县城的方向而去。

在鬼子兵们走后不久，从一座沙丘上站出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就是赵山虎的媳妇李兰花。她紧咬着牙关，背着丈夫的尸体，下了沙丘，一步一步向快马店村子走去……

在小鬼子进村以后，她拿起山虎的那支猎枪，悄悄地溜出村子。刚到村口，她便看见她的丈夫赵山虎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山虎，你咋了？”兰花惊叫一声，跌跌撞撞地奔过去。她简直有些发疯了，哭叫着抱起山虎。昔日那个强壮的男人此刻已经没有了一点力气。赵山虎死去了，他死得极其惨烈，小鬼子的子弹在他的身上打出了许多血洞，一直到死，他的两只眼睛还在愤怒地睁着。

女人不幸的预感得到了证实，那是怎样的一种痛苦啊。泪水涟涟流满了她的面颊，难以遏制的悲痛最后让她哭不出声音。她攥紧袖口，小心擦去了山虎脸上的血迹，心中不断的重复着：“山虎，你真的去了吗？你为什么抛下我，抛下你那年幼的孩子呀？”她多希望山虎能够重新活转过来，回到从前那个生气活现的样子。然而，一切都不可能了，赵山虎静静地躺在她的怀里，面色苍白得就像是一张白纸，他的身子软软的，血早已从他的体内流干了。

“山虎，你告诉我，是不是那些小鬼子害了你，你倒是说呀！”李兰花声音哽咽着说道，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山虎说话，可是山虎不会再回答她的话了，他安静地去了另一个世界……

“山虎，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一定是那些小鬼子害死你的。”最后，李兰花擦干了眼泪说道：“山虎，你放心，只要我活着，这个仇，我迟早要报。”

许多往事在兰花的眼前浮现出来。那个长发蓬松，充满活力的山虎；那个面对兰花，略含羞涩的山虎，那个剪去了头发，回过头来，开心地笑着，英姿飒爽的山虎；那个在暗夜里的沙丘上发射出一朵朵火热的红花，从土匪们的手中救下她性命的山虎。还有，那个牵着大红马迎娶她过门的山虎接连从她的眼前一一闪过……

命运让她拥有了这样的一个血性男儿，她是幸运的。是那些小鬼子让山虎永远离开了她。

兰花正想着，就听到从村子传来了一声枪响。她的心头一颤，背起山虎，向前面的一座沙丘走去。

她将山虎放在沙丘后面，又去取回那支猎枪。这支猎枪以前一直伴着山虎，山虎一直把它看成是自己的命。也许刚才他带着这支猎枪，他就不会死啦，他会凭着自己的枪法把那些小鬼子一个接一个干掉。

女人想到这里，一种仇恨不觉涌上心头，她心下一狠，扣动了扳机，清脆的枪声在快马店村外炸开……

刚才，她已经看见了那些杀害了山虎的鬼子兵。她没有再开枪，她想到她现在还不能和那些小鬼子拼命，因为她还有儿子小虎。那是赵山虎唯一的后人，不把小虎抚养大，赵山虎是不会原谅她的。这个仇早晚要报，因为对小鬼子的仇恨已在她的心里扎下了根。

呆愣了一会儿之后，她背起山虎朝村子走去，还没等走到村口，村里许多人便迎了出来。

没有人说什么，快马店村的人们只是静静地跟在兰花的身后，整个村子的上空弥散着肃穆的空气。

那天黄昏时分，大大圆圆的夕阳渐渐地滑向草原的天边，最后在一片草浪丛中燃烧起来，那片血染的红光铺天盖地蔓延进快马店村子。

快马店村的人们把石成的尸体也运了回来，有才爷爷、山虎、石成的尸体被并排放在村口。快马店村被空前沉痛的气氛笼罩着。兰花的眼泪干了，可她六岁的儿子小虎的泪水却正旺，幼小的孩子摇动着他父亲僵直的手臂哭喊道：“爹，你起来呀，起来和我放风筝呀！”后来，李大婶含着泪把小虎强行抱走了。

李大婶抱着小虎走后，兰花忽然觉得身边多了一个人，她回头一看，山虎娘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村口。本来她是不想把这个突然发生的不幸告诉给患病中的婆婆的，可是现在她是瞒藏不住了。兰花站起身，扶着山虎娘哭了起来。

山虎娘流着泪说：“兰花，记住这个仇，山虎是让小日本打死的，这个仇不能不报。”兰花点了点头。

后来，那夜的凋花终于慢慢地闭合，夜色将所有的血腥和悲痛统统掩盖了。

有才爷爷、山虎、石成被埋在离村三里的地方。快马店村外多了三座坟，村中又多了一个寡妇。

春花却在小鬼子离开快马店村后，推翻了她爹，从家里逃了出去，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快马店村的人们当然不会知道，这是一场更大的匪患，一来就是十四年。

二

几天以后，在伪满公署参事官渥美洋的办公室里，那个鬼子军官用田秀雄正站在渥美洋对面。

渥美洋和用田秀雄无论在相貌和秉性上，都有很大的不同，比如说，渥美洋是个白净面皮戴着金丝眼镜的矮胖子，这样的一个白净面皮，却在鼻子下面长着一小块狗屎一样的黑须。而用田秀雄则是一个肤色黝黑人高马大的日本军人，在他的脸上，最有特色的便是他那闪烁着凶光的狼狗一样的眼睛。渥美洋居心阴鹭，脾气古怪，有时会在毫无征兆时暴躁起来，这令用田秀雄极为头疼。用田秀雄往往遇事不假思索，我行我素，这也令渥美洋十分反感。但是，有一点，他们却是共同的，那就是在天皇陛下的旨意下走到了一起，并且，对中国人都有残忍的征服欲。

两个月前，他们率领着一队日本步兵，在县城外面与守城军队展开了激战，最后他们进了城，把城中的驻军收编为伪军，成立了县公署。渥美洋被新京方面委派为伪满公署参事官，操纵和控制这儿的局面。到现在为止，渥美洋对那个伪军连长李铁塔一直存有戒心。可是收编伪军却是关东军的一项政策。他曾暗自想过：征服一只老虎，首先当然是把老虎关在笼子里，可是在老虎完全被驯化之前，还是很危险的。他便向新京方向要求，让用田秀雄和一小队鬼子兵暂住县城。

征服中国人一片土地也许很容易，可征服中国人的人心确实一件难事。渥美洋自从得到提升以后，头脑中多了“长线政治”的那根弦。所以今天，当用田秀雄在向他报告宣扬“日满亲善”的结果后，渥美洋很是不快。

他用右手的食指推了推他的金丝眼镜，对着始终保持立正姿式的用田秀雄吼道：“愚蠢！用田君，这就是你此次宣传“日满亲善”的结果？”

“渥美君，我不明白您的意思，难道我们大日本帝国军人对那些东亚病夫需要客气吗？”用田秀雄虽然对渥美洋保持着毕恭毕敬的姿态，可嘴上却不由自主地反驳了一句。

“巴嘎！”渥美洋又一次被激怒了，他毫不犹豫的给了站在他面前的属下一计响亮的耳光。说：“你要知道，中国的版图，是我们大日本帝国所不能比拟的。要征服中国人的土地和资源，必须首先征服他们的人心，这一点，你可明白？”

用田秀雄眨了眨那双狗眼，心下寻思到：“中国人，统统是病夫，如若不然，怎么会让日本军人在四个月内攻占了东三省。”

渥美洋冷静下来，摆摆手对用田秀雄说：“好了，这件事就这样吧。你要记住中国人的那句老话‘凡事三思而后行’。”

“嗨！”用田秀雄“啪”地行了一个军礼，转身欲去。

渥美洋又把他叫住：“回来。”

用田秀雄转回身来。渥美洋说：“用田君，我的女儿渥美津子不日就要来这里观瞻我们的大东亚圣战，你要负责她的安全。”

“嗨！”用田秀雄响亮地回答道。

“还有，”渥美洋将一只手掌按在桌子上：“这个地方，土匪猖獗，我们当前的任务是，打击那些土匪，消灭任何可能与我们为敌的武装，你去准备一下。”

用田秀雄答应着，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