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田秀雄走后，渥美洋快步走向窗前，他“哗”的一声，拉开伪满公署的窗帘，一道明亮的阳光瞬间便射进了屋子。望着中国东北科尔沁大草原上的这个县城，他轻舒了一口气。四个月以来一路侵略的快感一直让他骄矜自负。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一个月前，他的女儿渥美津子写来一封亲笔信，说她要来中国看一下当前在日本国内被宣传得如同神话般的大“满洲国”。渥美洋当即回信：“来吧，我的女儿，到了这里，你就会看到，大和民族的子孙在中国创造了一个什么样的奇迹！一个甚至比日本本土更大的国家在中国建成了，这是帝国军人的胜利。”

他真盼着自己十八岁的女儿能够长出翅膀，现在就飞临他的面前。就在前几日，他又收到了津子的来信，说她不日将来中国。

渥美洋闭上眼睛，憧憬着他和津子见面的时刻，大“满洲国”的将来，大日本帝国的将来……

这天，科尔沁大草原上艳阳高照，草地和树木被阳光映射出醒目耀眼的绿色。在由伪满“国都”新京通往县城的官道上，十余个小鬼子骑兵正在行进着，他们是受新京方面派遣专门护送伪满公署参事官渥美洋女儿的骑兵小队。

渥美津子年方十八，此次她专程从日本本土而来看望她在中国参加“圣战”的父亲渥美洋。

这段时间，日本国内大肆鼓吹“圣战光荣”、“日满亲善”，吹嘘他们在中国东北新建的“王道乐土”，是新的“世外桃源”。这使一向酷爱中国文化，喜读唐诗宋辞和明清的津子心驰神往。当她在征得父亲的同意后便启程赶赴中国。

昨天，她飞抵新京，受到了新京日本官长的盛情款待。他们告诉她，她的父亲是在一个叫芜城的地方任副县长、参事官，并答应第二天派兵护送她前去。

今天一早，在津子小姐的一再催促下，骑兵小队出发了。

此刻，渥美津子正骑在一匹白色的高头大马上。在本国，她的父亲渥美洋就曾经教过她简单的骑术。现在，马背上的津子举目向刚刚进入的科尔沁大草原望去，她不禁为那片辽阔浩瀚的绿海和蔓延起伏的沙丘所折服了。

“中国，真是太美了！”她不由自言自语地赞叹道。

骑兵小队长说：“津子小姐，这片土地是大日本帝国未来疆域的一部分，我们会用锋利军刀和神圣的‘武士道’精神把它变为日本的版图。”

可是，马背之上的津子小姐却没有理睬他，依然用迷醉的目光眺望着草原。

再向前走下去，马队不得不在蜿蜒起伏的沙丘之间行进。两边不时出现的沙丘、没有边际的狭路和辽阔无垠的碧色更是引发了津子小姐的兴趣。她完全沉浸在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受之中。

那些鬼子骑兵仿佛是被科尔沁草原上的日光溶蚀了骨头，无精打采地坐在他们的马背上。

就在他们经过一座沙丘时，突然听到一声大喊：“不要放过狗日的小鬼子，给我打……”

顷刻之间，平静的草原上枪声大作，几名鬼子兵嗥叫着滚鞍下马，渥美津子也迅速跳下了马背。

津子根本不会想到，在日本国内所称的“世外桃源”上，她会突然受到惊吓。便问那个骑兵小队长道：“队长阁下，前面发生了什么事？”

骑兵小队长说：“前面发现了红胡子，我们很难过去。”他说着，组织士兵开始向对面的沙丘上射击。

可是，从对面沙丘上射下来的子弹就像长了眼睛，不一刻，鬼子兵们相继中弹身亡。骑兵小队长的军帽也被一枪击去，鬼子骑兵的马匹四处奔逃……

当枪声平息的时候，只见十几匹快马冲下了沙丘。那些马匹转瞬便到了近前，将渥美津子和鬼子骑兵小队长团团围住。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端坐在马背上对他身边一个并辔而行的汉子笑道：“巴山，你的枪法还真准，不光打死了小鬼子，就连鬼子军官的帽子都给打掉了。我疯五哥还是头一回打小鬼子。”

“大当家的，”李巴山对疯五哥说道：“这些小鬼子咋办？”

疯五哥说：“老规矩，谁到了土龙山地界，都得拜我疯五哥的山门。顺子，过去把那个鬼子官给我带过来。”

顺子跳下马，朝那个鬼子骑兵小队长走去。

“巴嘎！”鬼子骑兵小队长突然大叫道：“红胡子，你们这些红胡子，快放我们的过去。”

疯五哥打马过去说道：“放你们过去？小鬼子，你们知道这是谁的地盘吗？”

“这里是大‘满洲国’的疆域。”鬼子骑兵小队长回答道。

“哈哈哈，”疯五哥大笑起来：“扯蛋，什么鸟蛋”满洲国”。小鬼子，你给我听好了，这里是土龙山疯五哥的地盘。顺子，你让小鬼子尝尝咱们中国人的拳头。”

顺子冲上去，给了鬼子小队长一顿拳脚，直打得那家伙晕头转向。顺子恶狠狠地说道：“小鬼子，见了疯五哥，你还敢来横的，不要命啦。快说，那个女人是谁？”

顺子的话音刚落，只听蹲在草地上的渥美津子说道：“我是本县公署参事官渥美洋的女儿，你们快放我过去……”

疯五哥绺子里的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好个渥美洋的女儿，”疯五哥说道：“弟兄们，把她抓起来，带到山寨上去。”

疯五哥的弟兄们听后，都跳过去。那个鬼子骑兵小队长猛然一声怪叫，从腰间拔出战刀向疯五哥冲去。可是，他还没有冲到疯五哥近前，李巴山手中的枪已经响了，小鬼子的战刀随着枪声脱落在地上。鬼子骑兵小队长就像一只被击败的野狗，翻着一双眼睛瞪着疯五哥。

顺子奔过去，又一脚将他踢翻，抓起地上的战刀就要朝他的头上劈去。

“慢着，”疯五哥说道：“顺子，放了他。”

“放了他？”双手举着鬼子战刀的顺子，停下他的动作，奇怪地看着疯五哥。

疯五哥说道：“他不是说，这个女人是渥美洋的女儿吗？留他一条狗命去给渥美洋送信，咱土龙山的兄弟也见见小鬼子到底是啥本事。”

“好，”顺子答应一声，狠狠地朝那鬼子骑兵小队长的屁股踢了一脚，那个小鬼子在地上滚了几滚就势上了过牛道，直向县城方向去了。

在伪满公署大院里，渥美洋随手从一个精致的棋罐中拈出一枚棋子，在手中搓动着。他的那对闪着凶光的眼睛在镜片后面转来转去，他正在思索着一件辣手的事情。

据日本方面的统计，县境内的大小土匪绺子竟有数十股之多，较出名的绺子也有十几股。这是一个令他大伤脑筋的数字。

因为他再清楚不过，自日军发动九一八事变以来，各地抗日义勇军风起云涌，抗日怒潮正席卷着东北的土地。他不敢确保，那股烈焰不会烧到这个建在科尔沁大草原上的县城。他要及早作出准备，否则，火星一旦燃起来，就会形成燎原的烈焰。那样也会使新京方面遭到极为不利的牵制。

在九一八事变后不久，时任代理黑龙江省政府主席的马占山便拒绝执行蒋介石的“不抵抗”的命令，率部抵抗日军的进攻，领导了著名的“嫩江桥抗战”。在吉林地区奋起抗日的还有东北边防军驻吉林副司令长官冯占海，他曾三次拒绝汉奸熙洽的劝降，毅然誓师抗日。整个的东北大地迅速燃起了民族自卫的烽火。大到东北义勇军，小到各地纷纷兴起山林队、大刀会、红枪会，不到一年的时间，东北抗日武装已达三十万之众，抗日烽烟如火如荼。

“中国人，不易征服。”渥美洋在心里暗暗说道。

就连渥美洋也无法想象，如果没有民国政府那条不准抵抗政策，日军能否这样顺利地攻占整个东北。

他像一只局促不安野兽，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用田是个招惹是非的家伙，一开始便破坏了对中国人的‘攻心之战’。既然那个好色成性的家伙无事可做，还不如让他去剿匪。”渥美洋想到这里，才把那枚棋子放回了棋罐。他冲着门外喊道：“叫用田君来见我。”

一个士兵“嗨”地应了一声而去。

片刻之后，用田秀雄站到了他的面前。

渥美洋用手指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说道：“你的蛮干，对针对中国人的‘攻心战术’极为不利，你再不要去做这样的事情。”

用田秀雄傲慢地说道：“中国人，不足畏惧。”

渥美洋一拍桌子：“用田君，你错了，中国的民众并不像他们的政府那样软弱可欺，我们千万不要掉以轻心。”

“嗨！”用田秀雄嘴上回答道。

“现在，有一个问题摆在我们的面前，用田君，你想到了没有？”渥美洋又忧心忡忡地问道。

“渥美君，你多虑了。”用田秀雄简短地说道。

“不，这绝非多虑？”渥美洋正说着，房门突然被打开，一个士兵引着那个狼狈不堪的鬼子骑兵小队长走了进来。

“渥美君，您的女儿已被土龙山的红胡子劫去了。”鬼子骑兵小队报丧似的说道。

“什么，你再说一遍。”渥美洋说道。

“渥美君，您的女儿被红胡子劫持了。”鬼子骑兵小队长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巴嘎！”渥美洋立时暴跳如雷，他一把将桌子上的棋罐打翻，黑子白子落了满地。

他对用田秀雄大声喊道：“用田君。你火速组成剿匪队，带领人马赶赴土龙山，消灭那个红胡子‘疯五哥’。”

“嗨！”用田秀雄行了一个军礼，迈着“咔咔”作响的大步走出渥美洋参事官的办公室。

三

却说那个鬼子骑兵小队长逃走后，顺子对疯五哥和李巴山说道：“大当家的，二当家的，你们先回去，我带着几个兄弟把小鬼子的马匹兜回来。”

疯五哥说：“好，这个日本女人，你们负责押回寨子。”

“放心吧，大当家的，这个日本小妞，跑不了。”顺子说道。

疯五哥和李巴山两人调转马头，向土龙山驰去。

顺子叫两个兄弟看着被捉的渥美津子，自己和另外的十几名兄弟骑马向那些在枪声中溃散的马匹驰去。

渥美津子的周身被绳索死勒紧缠着，很不舒服。她一万个没想到，自己在父亲渥美洋称之为“世外桃源”的大“满洲国”竟受到了这份礼遇。她用力挣扎了一番，绳子非但没有挣脱，反而越勒越紧，最后她对看守自己的那两个小匪说道：“快点放开我，你们这样是不友好的。”

顺子刚好骑着一匹新捉到的马转回来，回敬渥美津子道：“友好？你们小鬼子还懂得友好？你们对中国人咋不友好呢？兄弟们，看紧她，咱们大当家的可多少年没碰女人了。呆会儿，咱们尽点孝心，让他尝尝日本妞是啥滋味”众匪们哄笑着说道：“对，对，还是顺子哥的想的周到。”

现在，渥美津子的一颗心悬了起来，初来中国的所有的好梦都烟消云散。

她试探地问道：“你们的那个‘疯五哥’，他会对我做什么？”

“他会花了你。”一个小匪答道。

津子是从她那个自以为是“中国通”的父亲那学会几句汉语的，有些语言她可就根本听不懂了。“什么是‘花了’我？”渥美津子问道。

“就是和你上炕睡觉。”另一个小匪准确无误地告诉了她。

当那个十分深奥的词汇在她的脑海中变得浅显易懂的时候，她一屁股跌坐在中国东北的科尔沁草原上。

小匪们把她从地上拽起来，推推搡搡地，直奔土龙山的山寨。

疯五哥和李巴山回山寨不到一个时辰，顺子等人便牵着小鬼子骑兵的马匹，押解着渥美津子回到了土龙山。

顺子把渥美津子向疯五哥面前一推，说：“大当家的，这个日本女人咋处置？”

疯五哥一摆手说：“先给她松绑。”

两个小匪上来将缠在渥美津子身上的那根绳子解开了。渥美津子活动了一下酸麻的身子之后，惊恐地注视着疯五哥。

一个小匪对疯五哥说道：“这个日本妞，莫不如给您做个压寨夫人？”

疯五哥笑道：“小鬼子再漂亮，我疯五哥也不希罕。”

又一小匪上前说道：“既然大当家的没看上她，那就赏给兄弟们吧。”

疯五哥说道：“胡说，不奸淫妇女，这是咱绺子的山规。”

“那您说这个小鬼子咋处置？”顺子问道。

疯五哥说：“让她走。”

众匪不解地望着疯五哥，渥美津子的眼中也充满惊疑之色。

“让她走，”疯五哥又重复了一遍：“可是，这山中蛇多虫多，就看她有没有本事走出去了。你可以走了。”

渥美津子犹如得到了赦免一样，呆愣了片刻，发足向山下跑去。可是，她只是跑了十几步远便退了回来，因为有一条花脖子长蛇正弯弯曲曲地挂在她前面的一根树丫上……

第二天上午，渥美津子在土龙山的前山转了个遍，可就是找不到一条可能安全通往山下的路。后来，她干脆就不去寻了，索性在一截树桩上坐下来。她转念一想，又怕疯五哥的人对她下手，心里却始终在受着恐惧的折磨。坐了一刻后，她又动起下山的念头。

渥美津子抬眼看了一下后山，便向后山走去。

越过了几座圆木搭就的漂亮木屋，又走一刻，一阵奏乐似的流泉声传进了她的耳朵。日本女人的神经开始敏锐起来，她沿着流水的声音寻去。

后来，一大片清澈见底的水泊出现在她的面前。

但见天上的淡云，山上的翠绿一同被拢在了水泊里，随着水波荡起婆娑妩媚的光影。渥美津子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

“怎么又到这来了？”正在她沉迷的时候，一个充满磁性的声音惊动了她。她这才看见，岸上除她之外还端坐着一个静默的垂钓人。尽管那人头也不回，她还是从背影上认出了他，原来他正是这个山寨的头目——疯五哥。

“我说过了，你走不脱的。”疯五哥说道。

“我不走了，”渥美津子说道：“我就是来领略你们中国美景的，我父亲在信中说，你们的大‘满洲国’是世外桃源。”

疯五哥猛然回过头来，把鱼竿向身边一摔。渥美津子看他时，他的眼中已经充满了怒气：“你们小鬼子是不是喜欢上人家的东西，就抢过去呀？你说。”疯五哥问道。

渥美津子陡然一惊，又听疯五哥深沉而缓慢地说到：“你记着，我不杀你，因为你是个女人，要不然，我早就剥了你的皮啦。我们中国人不像你们小日本那样没有人性。”

就在这时，一个小匪火急火燎地从前山跑来：“大当家的，二当家的在前山发现了小鬼子，让我来告诉你。”

疯五哥听了，腾地站起来：“娘的，小鬼子这么快就来了。告诉二当家的，我马上就到前山去。小鬼子要是上山，就给我往死里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