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昨天夜半的时候，兰花的心翻腾得厉害。后来，她竟忽地一下坐起来，眼望着窗外，那轮清月游上窗棂。一想到疯五哥的人头还挂在关帝庙面前的高杆上，兰花睡不下了。她万万没有料到，那个嫉恶如仇，枪法高超的疯五哥也会惨死在日本鬼子的铡刀之下。

她低头看了一眼儿子小虎，他已经熟睡了，从他小小的鼻翼中发出微酣的鼻音。

如果不是小虎，她的仇恨也许早在小鬼子进入快马店村的那天，就随着猎枪中的火药发泄了出去。可是为了赵山虎唯一的骨肉，她必须把这种仇恨暂时埋藏在心中。

她忽然觉得，现在不同了。现在即使自己死了，清净寺中的吴妈也会帮她把小虎拉扯大的。想到这里，兰花再也按捺不住，她悄悄地下了炕，穿上鞋，不自觉地朝门外走去。

出了屋子以后，为了避免惊动吴妈，她没有去开清净寺的大门，而是从清净寺院墙的那个缺口中跳了出去。出了清净寺，她直奔关帝庙。说不出自己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胆量，只觉得那种仇恨仍旧在她的胸膛里翻江倒海般地发作着。她要到关帝庙前去看一看那个数次救下她和山虎的疯五哥，不这样做，她就难以心安。

死人，可怕吗？前些年，还在大阎坨子的时候，她便看过那些惨死在狼嘴下的人。那些人多是她的乡邻与长辈，他们的死相大多很吓人，很惨烈。那时，她便没有怕过，有的只是对草原上凶残成性的恶狼的恨。

小鬼子，简直是比草原上的恶狼更凶啊！

她在大白的月亮地上，脚步不停，走得急切而从容，就像是去赶赴一个祭奠亡灵的时刻。一路上，静寂得很，仿佛根本没有什么人。恍恍惚惚如同夜游一样，兰花来到了盛满月光关帝庙外。

兰花的心一下子静了下来，再也不觉得什么叫做害怕，她霍然想起她从快马店村只身前往土龙山那天，刚巧疯五哥牵着他的大红马从大沙丘后面走上来，及时地从独眼和刀疤的手上救下她的那一刻。一股辛酸的泪水爬出了兰花的眼眶。

她忽然下了决心：既然来了，就不能让疯五哥的人头再挂在那里。她的想法是非常简单的：疯五哥既然能够救她，她为什么就不能把疯五哥从那根罪恶的高杆上解救下来呢？

一股勇气从女人的胸口升起来，烫烫的、热热的，并迅速地占据了她。一种强烈的血性冲撞着兰花的每一根神经，她抬腿向那根挑魂杆走去。到了杆子近前，兰花发疯一样的扑上去，伸出双臂恣意地撼动着，她要将积在心头的所有仇恨一股脑地发泄出去。

月亮地上的那根挑着人头的竿子终于松动了，慢慢地，慢慢地向地面倾斜……

当竿子落地的瞬间，她以最快的速度解下了疯五哥的头颅，脱下上身那件衣服将头颅包紧。她猛地站起身，脚下发力朝着清净寺的方向跑去。

没料到，就在她跑向清净寺的途中，突然与一个人撞在了一起。那个人俨然喝过了酒，刚从斜次的街口转出来，就被兰花撞翻在地。

“他妈的，是谁？走路不长眼睛。”那个人嘟囔着，用双手支着身子从地上坐起来，他的那张驴脸刚好对着月光。兰花一惊，她马上认出，那个倒在地上的人正是那天在关帝庙前帮着日本人行刑的马警尉。

兰花略怔了一下，慌忙向前跑去。马警尉却在她身后慢慢地站了起来。

马警尉今晚上确实是喝了不少酒，他被“夜香居”中那个嘴巧腿快的老鸨刚送出来，趔趔趄趄地没走几步路，就突然之间被人撞翻。恍惚之中看见，一个人影似乎稍停了一下，直向清净寺的方向跑去。

他站起身来之后，用手摸摸被摔痛了的腰部，嘴上哼唧道：“妈的，准是他妈的见鬼了。”他直了直腰，转念一想，又自言自语地说道：“不对呀，刚才的那个鬼好像是奔着清净寺的方向去了。妈的，就真是个鬼，我也得去看看！”

马警尉定了定神，忽然预感到有什么不测的事情正在发生。这种心思一动，酒也醒了一半。他迈开双腿，向着清净寺的方向追去。

可是只跑了十几步，第二件令他预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只觉得两脚陡然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一个“恶狗抢屎”扑在地上。当他惊愕的回过头时，却见从地上倏然蹿起一条黑影，朝着与清净寺相反的方向跑去。马警尉顿时大惊失色，口中说道：“鬼！鬼！妈的，是那个疯五哥显灵了。”

他挣扎着站了起来，不敢再追，一瘸一拐地朝着自己的住处走去。

兰花一路猛跑，转眼来到了清静寺外。在那儿，她停下了脚步，踌躇起来。疯五哥的头颅能够带进清静寺吗？这个问题一时难住了她。正在她迟疑不决的时候，只听见背后有一个声音说道：“嘿嘿，咋不进去呢？”

兰花骇然间回头一看，就见一个人影正站在离她不远的月光下。

“你是谁？”兰花惊悸地问道。

“别害怕，我是丁乞丐。”那个人平静地说道。

兰花定睛一看，那人果然是丁乞丐。

“你要干什么？”兰花惊道。

“不干什么，”丁乞丐说：“你这个丫头，胆子可真大！快给我。”

“给你什么？”兰花骇然道。

“这还用问，当然是疯五哥的人头了。”丁乞丐上前一步：“丫头，快把疯五哥的人头给我，你的那两个铜元，救了我丁乞丐的一条命，我会帮你做这件事的，让这颗人头找到他的身子。”

兰花这才弄明白了丁乞丐的用意，她一头跪了下去。

“丫头，你快起来。”丁乞丐扶起兰花道：“对了，刚才那个马警尉一直在追你，被我吓跑了，这往后，你可要小心了。”

丁乞丐嘱咐过兰花之后，抓起老二哥的人头，消失在月色中。

兰花想到这里，忽然听见“啪”的一声响，原来是香草的枕头掉在了地上，她刚要去捡枕头，香草已然醒了，她迷迷糊糊地问道：“兰花姐，你咋还没睡呀？”

兰花捡起枕头递给她说：“我就睡了。”

香草说：“准是那天惊住了，兰花姐，你别害怕。早知道你害怕，就不和你一起去了。睡吧，都快半夜了。”

“我就睡。”兰花说着，又看了一眼月亮。

月亮依旧在，她望着月，月也正望着她。那轮曾经照过她和二牛，也曾照过她和山虎的月亮啊!你都看到了什么？

二

这天中午，清净寺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时吴妈、香草、兰花和小虎正在院子里围着一张桌子吃饭，忽听得清净寺的门“吱扭”响了一下，大家抬起头，只见一个驴脸虾腰的汉子慢慢地走了进来，那人正是马警尉。兰花的心“咯噔”一下，她第一个反应是，那天晚上，马警尉一定认出了她，今天找上门来了。兰花就要站起来，只见香草把筷子一摔，立着眉毛说道：“你咋找到这来了？”

原来，香草和马警尉曾经有过约定，那就是他们之间的事绝对不能让清净寺里的人知道。

马警尉嬉皮笑脸地说道：“香草妹子，你别误会，我是来看看关老爷的，这清净寺总得有人烧香吧。”

可是，香草的心里还是不快。马警尉一进寺门，她多少觉得脸上有些躁热，偷偷地看一眼静慈，好在静慈此时正盯着马警尉。香草说：“关老爷在后院，要烧香，就去吧。”

可是，马警尉却不并不急着走，他的一双细眼落在了兰花和小虎的身上。

马警尉自得到了用田秀雄那一巴掌的重赏后，突然有了灵性，他隐约地预感到，疯五哥人头丢失这件事与自己那晚的夜遇似乎有着某种联系。所以，今天中午，他在清净寺的院墙外绕了一圈之后，便走进了寺庙。

“瞎瞅什么？关老爷在后殿。”香草的这句话本来是提醒他赶快离开，没想到马警尉却没有走的意思，他的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兰花问道：“这位施主是什么时候来的？马某人想认识认识。”

“咋了？”香草说道：“你是来找人的，还是来烧香的？”

“烧香，烧香，当然是烧香。”马警尉瞟了兰花一眼，这才朝后殿走去。

马警尉走后，吴妈问香草：“香草，这个人来干什么？”

“他是马警尉。他不是说来烧香嘛。”香草遮遮掩掩地说道。

自从马警尉进院后，兰花的心里就一直在敲着鼓，总算香草把马警尉所有的话都挡了回去，她才镇定下来。

“小虎，快吃。”兰花对小虎说道。等小虎刚一撂下筷子，兰花便拽起小虎进了屋。

吴妈和香草几乎同时回过头去，瞅着兰花的背影进了屋子。

“香草，”吴妈说：“这几天好好陪陪你兰花姐，她的命真够苦的。”

香草点点头，把一口饭咽了下去。就在这时，马警尉从后殿出来了，搭讪地问她：“刚才的那位女施主呢？”他一眼看到，香草的脸上正带着愠色，又赶紧改口道：“烧完香，拜完关老爷，马某人要走了。”他说完，朝着寺门走去。可是在他走出几步之后，忽又停下来问道：“你们清净寺是什么规矩，怎么，马施主来拜佛，送送都不成吗？”

吴妈对香草说：“香草，你替我送送客人。”

香草站起身来对着马警尉说道：“走吧。”

马警尉这才捋了捋袖子朝寺门走去。

到了清净寺的门外，马警尉一把将香草搂在怀里，嬉皮笑脸地说：“宝贝，你发起脾气来，还真他娘的厉害！告诉我，那个女人是啥时来的？”

香草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说道：“姓马的，你听着，你要是敢打兰花姐的主意，姑奶奶可饶不了你。到那时，姑奶奶就是跟了日本人，也不跟你。”香草说完，疾步走到寺内，咣当一声，把门摔上了。

马警尉见香草真的动了肝火，心下想到：“这个香草，发起脾气来，还真大！还好，今天毕竟没有白走，清净寺中果真住着一个陌生人。”可是那天晚上，自己撞见的是不是这个人，马警尉也吃不准，所以他也只得从长计议了。

马警尉倒背着两手，向县公署的方向走去。在他拐上了正街后不久，肩头陡然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马警尉用手摸着被拍痛的肩膀骂骂咧咧地说道：“谁他妈的活腻歪了。”可是等他回过头来，脸上的怒色马上便消了。原来站在他身后的却是大阎坨子的头号大户阎九子。

“原来是九子呀，我当是哪个呢。”马警尉笑道。

“马大哥，你可真是官升见脾气……”阎九子说道。

马警尉说：“我哪里知道是你呀！冷不丁的。老弟，你来县城，咋不事先告诉我一声，走走走，仙临阁，大哥请客。”

阎九子爽快地说道：“好，马大哥请客，我怎么能不去呢？”

两个人很快来到了当时县城中的最大酒店，——仙临阁。仙临阁就坐落在关帝庙附近，从二楼望下去，关帝庙前的一切都被看得一清二楚。

两人选了一处靠窗的位置坐下，酒店老板一见是马警尉，赶紧走过来说道：“哎哟！是马警尉到了，今天怎么这么有兴致啊？”

马警尉说：“这不，遇上了一个朋友。你酒店里有什么好吃好喝的，多摆上几样，我今天要一醉方休。”

“您放心吧。”酒店老板答应一声，告诉店伙计准备去了。

在酒菜没有端上来之前，马警尉问阎九子：“九子，听说你的响窑很是红火呀！”

“对付事吧。”阎九子说道：“三十个人，三十多条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