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兰花遽然听到李大婶在门外喊着小鬼子来啦，好似听到吃人的恶鬼进了村屯一般。她霍地跳下炕，拔掉门闩，一把将李大婶拉进屋。

“大婶，你说什么？”兰花吃惊地问。

“兰花，快把小虎叫醒了，小鬼子来了，他们正在挨家挨户往外抓人，那些狗畜牲不知又要干什么，你快叫醒小虎。”李大婶急迫地说道。

一阵恐慌的情绪迅速袭过兰花的心头。兰花不再说话，赶紧拉起熟睡中的小虎，并快速扯过一件衣服，将小虎的一只手臂塞进了袖管……

小虎揉着眼睛问道：“娘，发生了什么事？”

李大婶说：“小虎，别问了，快跟你娘藏到有才爷爷家的那个地窖里去。小鬼子来啦，再晚就来不及了。”

两个女人忙乱地给小虎穿上衣服，拽起他出了门，直朝村北有才爷爷的院子跑去。

一跑出屋子，兰花才知道李大婶所说的那件事情。那当口，小鬼子们叽里哇啦的叫声已经在村子的许多地方响了起来。她们全凭村中的路熟，转弯抹角地避过那些用枪托砸门，用刺刀逼人的小鬼子。一路祈祷着不会被小鬼子撞见，总算是到了有才爷爷家。好歹小鬼子还没有来。

三个人火急地进了屋，划好了门闩，直奔向靠近北墙的那个地窖。这地窖是有才爷爷当年为了防范土匪进村而挖下的。这个地窖不仅救过兰花，也曾救过很多人。今天小鬼子突然到来，李大婶又想起了这个救命的地窖。两个女人小心翼翼地挪开那上面一口大缸，又将底下的木板揭开，地窖的洞口便露了出来。兰花和李大婶把小虎送下地窖，刚想跳下去，有才爷爷家的门却骤然间被砸得山响。接着就听到一阵叽里哇啦的怪叫声传进了屋子。

狗日的小鬼子来得还真快！再跳下去已经来不及了，两个女人慌张地盖严地道上的木板。刚刚挪上那口大缸，有才爷爷家的门被人一脚踹开了，一个挺着刺刀的鬼子兵眼光定定看着她们，站在了门口……

鬼子兵们大约忙乱了半个时辰左右，快马店村的男女老幼八十多口人都被集中在有才爷爷当年亲手栽种的那棵老柳树下。数十个荷枪实弹的鬼子兵把这些人团团围住。

当用田秀雄手拄着军刀站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兰花最先一惊。是的，那个面色阴森，眼露凶光的鬼子军官，她在疯五哥遇害的那天就见到过。她确信自己不会记错，当时就是他带着鬼子兵把疯五哥押向关帝庙前那根罪恶的挑魂杆的。记得在那时驴脸虾腰的马警尉称他为“用田太君”。他这一次来快马店究竟是要干些什么呢？兰花不禁重新审视了一下那个日本军官。然而，这一看不打紧，有一张非常熟悉的面容跳进了她的眼睛，那个人就站在用田秀雄的身边。没错，她想起来了，原来那个人就是自己在四年前便衣队过境的那个夜晚所救下的日本女人渥美津子。此时，渥美津子的一双眼睛也在看着她。两个人绝然不会料到能够在这里重遇，都不由为之一动。

拄着战刀的用田秀雄开始说话了，他尽量使自己的嗓子发出一种温和的声音。几年的政治生涯，让他初步学会了“奴化攻心”的战术。当然，这对一个性格暴躁的日本军人来说是勉为其难的。

“快马店村的百姓，你们不要害怕。我们没有什么恶意。今天一早我们来到这里，完全是为了保护你们。大‘满洲国’已建立五年了，在这五年之中，我们对境内的土匪不断进行讨伐，其目的就是为了巩固我们的‘王道乐土’……”

用田秀雄说到这里，略略停顿了下来，他在观察人们的反应。老柳树下那些善良的人们神色木然地看着眼前这个满嘴“仁善”的鬼子军官。不知道，他下面的话又会说些什么。

用田秀雄环顾了一下人群，口气忽然变得严厉起来：“然而，你们中国人，良心大大的没有，有人专门和帝国军人为敌，有的村屯竟然为反日武装提供粮食和住处。这样的人，大大的该死！昨天，我接到新京方面的一封电文，新京要求我们迅速建立起‘集团部落’。这是惠及你们的一项政策。”用田秀雄的口气缓和了一下说道：“你们将全部被保护起来，再也不会遭到土匪的骚扰。”接下去，他又慢慢地说道：“你们必须离开此地，到一个全新的地方去居住，你们明白吗？”

用田秀雄的话刚刚结束，老柳树下的人群开始躁动起来。快马店村是县境内最早建立的村屯之一，甚至早在建县之前，这村子便已经存在了。二十几年前，那些凶残的蒙匪窜入这个村屯，人们曾经遭受了多少苦难？可是蒙匪们也并没有使村子消亡。这些年来，快马店村的几代人居住在这里，无论是村中那熟悉的草房，还是眼前的这棵曾经和他们共患劫难的老柳，都让他们充满了感情。谁又会忍心离开他们的草房，他们的老柳，他们的快马店村呢？难道那些披着人皮的小鬼子今天真想灭了他们的村子？

有才爷爷生前曾拍着那棵老柳树问道：“老柳树啊，老柳树，你说日本鬼子真那么蛮横？你说咱们快马店村真会毁在小鬼子手里？”他决想不到，在他死去四年以后，这件事真的要发生了。

在经过了一阵躁动之后，快马店村的人们最终弄明白了，小鬼子的到来决不是为了降福，他们只能带来灾难，那就是让他们从这片土地上离开。人群里，有一个老汉紧了紧眉毛说道：“这里是我们的家呀！我们哪儿也不想去。”他的声音立即得到了乡亲们的响应。

那些声音是那样清晰地传进了用田秀雄的耳朵，这表明，他刚才宣传的结果是失败的。他有些动怒了，就像是一只被触犯了的野兽，暴躁的脾气开始一刻一刻地显露出来。他用低沉的喉音说道：“巴嘎！”说完那两个字，他抬起右手向后一挥，几名凶恶的鬼子兵便从他身后窜出来，直扑向那些说话的人们。

片刻之后兰花看到，快马店村的好几个乡亲都被小鬼子揪到了人群前面，从那个用田太君的眼睛里面喷射出咄咄逼人的凶光。只见他将右手的那根食指竖到鼻子前面，用威胁的语气说道：“你们再说一遍。”

“我们不想离开这儿，我们哪也不去。”一个被鬼子兵揪出来的村民说道。

“巴嘎！”用田秀雄突然暴吼一声，迅速地从腰间拔出了他的战刀，人们只看到刀光一闪……

兰花惊愕地张开了眼睛。她看到，一股鲜血喷溅而出，那个村民的人头瞬间就被劈了下来。而那个鬼子军官用田秀雄却仍然保持着一个杀人武士的劈杀姿态。

那一刻，老柳树下的人们都被惊呆了，时间俨如静止了一般。那是一幅无声的画面：快马店村的男女老幼顷刻都把目光集中到了那个手持战刀的小鬼子身上。他们之中有头发斑白、皱纹爬满额头的老者，也有胆怯地躲在大人身后，被惊吓得泪水欲出的孩子，更多的却是目光中蕴藏着仇恨的成年男人和女人。

“放火烧村！”用田秀雄终于收起了他的杀人姿势，口唇战栗地说道。而在那时，一直站在他身边的那个神情呆滞的渥美津子小姐竟然晕了过去。

最后，快马店村的人们被排成长长的一列，在那些挺着刺刀的小鬼子们的驱赶下上路了。那时候，一片冲天的火光在他们身后燃烧起来。许多人都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望着他们将被烧毁的村庄。兰花也回过头去，她想再看一眼她曾经和赵山虎居住过的房子。可是，什么都看不清了，整个村子都处在一片火海之中……

快马店村在烈火中被焚毁了，快马店村的人们却被押上了一条看不见希望，而极有可能通向死亡的路。

“兰花，兰花……”有人在喊兰花的名字。

兰花回过头来，李大婶正用悲哀的眼光望着她。

“兰花，”李大婶对她说道：“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可要记住了，山虎死去的那天，就是这个鬼子官带人来咱村的。那天，村外的山虎、石成还有你有才爷爷都是被这个小鬼子杀害的呀！”

兰花回头去看那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鬼子军官时，从快马店村射出的火光映红了他的脸。也正是在那一天，用田秀雄的那张脸，清晰地印在了李兰花的记忆里。

小鬼子押着快马店村的人们走了将近大半天的路程，才到了那个叫做“集团部落”的地方。他们是县境内被赶进集团部落的第一批百姓。

早在一年以前，日本人便强迫百姓们出劳役在境内科尔沁大草原上建造“集团部落”。

在部落周围建有围墙，挖有水沟。部落的四个角上都建有炮楼，炮楼之间被打上了木桩，木桩之间是一道又一道的铁丝网。那时，整个部落内，已建有十几座泥土房屋，但最显眼的却是四座占地很大，破陋不堪的茅草棚子。那是百姓们在修筑“集团部落”时住过的地方。

她们在到达部落的当天，鬼子兵们为了便于看守，分别将他们赶进那四座没有门扇的茅草棚里。

一到了晚上，暗淡的星光、清冷的月光从棚顶的漏洞直透进来。如哭的狼嗥、隐约的虫吟和蚊子的叫声也侵袭而来。从快马店人们的心头掠过的是阵阵凄凉与哀愁。在快马店村被焚毁的那一刻，他们被那些端着刺刀的小鬼子驱赶着离开，那是一种怎样的心境呀？那时，他们向前迈出的每一步都很沉重，他们的泪水在眼圈里转着，他们的鲜血在心头上沥着。小鬼子们的刺刀已在他们的身上划开了一道永久无法愈合的伤口，并且在若干年后，这道伤口被写进了整个东北的历史。

“好端端的家给烧了，这些小鬼子是存心要把咱们往死里逼呀。”

“这是人住的地方吗？，这些狗畜牲，作孽呀！”

快马店的乡亲们在不住地唉声叹气，而李兰花的心却早已飞回到了快马店村。她现在已全然忘记了自己，在她的心中只有她的孩子。小虎是多么可怜啊!一个从没有离开过母亲的孩子，现在却一个人守着整个快马店村。这个夜多可怕呀，他一定是在想妈妈。他还在那个地窖里吗？村中的大火会不会烧着他？这些令人不安的想法一股脑地在李兰花的脑子里乱钻乱撞着，让她心神不定、心急如焚。她真恨不得生出翅膀，立刻就离开这个鬼地方，飞到小虎的身边去。

然而一切都是不可能的，那些巡夜的小鬼子的笑声很快使兰花清醒过来：这个鬼地方多的是小鬼子。要想离开这儿，回到快马店去，还是要靠她的两条腿，那就是逃。她不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女人，为什么偏偏离不开这个“逃”字，从大阎坨子逃往快马店村的那个响着凄厉狼嚎的月夜又出现在她的眼前……

第二天一早，用田秀雄又带领一部分鬼子兵出发了。部落里剩下的二十几名鬼子兵都高度戒备起来，他们甚至在每个茅草棚前都架上了机关枪。这一天，人们就像被圈进了牲口棚，没有一点吃的，也不准出去，昏昏沉沉地挤在一起。而门外小鬼子的眼珠子却一直没有离开过这里。那些尿急的人们必须在小鬼子的监视下完成排泄过程。女人们再尿急，也不愿让小鬼子邪恶的眼睛在自己的身子上着一下，只得在茅草棚子内简单地围成一个圈，就地方便。

太阳下山不久，用田秀雄和他的鬼子兵们回到了集团部落，又有几个村子的人被押进这个地方。那些人的脸上同样是悲哀和无辜的表情，每一张面孔上，都泛着死灰般的颜色。

那最后一批被鬼子兵们押进集团部落的人们，并不比先前的幸运。他们被鬼子兵们链接在一根长长的粗绳上，在外面过夜。作恶的蚊群不断地吸走他们的血液。而就在距离他们数米远的地方，几个小鬼子正围坐在火堆旁，熏烤着他们从部落外的深草里打到的几只野味。不久，强烈的肉香便在鬼子兵的狂笑声中飘散开来。

突然，一个受用田秀雄指派临时负责看管人们的鬼子兵小头目大笑着从火堆旁站起来，拿着一块熟肉朝着一个被拴绳子上的小女孩走去。那个小女孩一见鬼子兵来了，竟被吓得大哭起来。鬼子兵小头目几步便走到小女孩面前，咧起嘴怪笑道：“小孩，不要哭，只要你愿说你是天皇陛下的子民，我就把这块熟肉给你。哈哈哈……小孩，你快说……”

小女孩畏惧地避开鬼子兵的目光，把小脸转向了她的母亲——一个头发散乱，身体柔弱的女人。

“娘，我怕。”那个小女孩用最可怜的声音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