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匪徒们就像是惊了枪的狐狸，再也不敢停留，在罗荣山剿匪队伍的追赶下，如惊弓之鸟、仓皇逃窜。

战士们马不停蹄，一路紧追。直追到日头西滑，远远地忽然现出一片波光浩淼的水色，水色之外的荒草也变得稠密萋萋。荒草衬托着那片水色，就像无边的碧玉之间闪动着一片亮金。

罗荣山命令战士们加速追击。有一次，剿匪队伍在就要接近匪徒时，向他们发起了猛烈的射击。没想到，匪徒们听到枪声，没命似一阵奔逃，过了前面的一片深草，竟然不见了踪影。

寻了约有大半个时辰，那片银光豁亮的水色近了，丁义武说：“罗营长，这里就是十三泡。”

罗荣山登上一个高处，抬眼望去，但见那十三泡被一片荒芜裹着，正在秋风中皱起万叠波光。泡岸上插着几棵掉了一半叶子的古树，泡面上挺着无数枯干的芊草。微冷的秋风掠过，鳞光闪闪如鱼动，引来秋鸟扑翅，水流声声似勾魂，直惹得饮兽低鸣。一片幽然的秋意之中，哪里有土匪的影子？正犹疑间，忽听正北方向传来几声枪响。在那里，十三泡绕过了一座高大的沙丘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罗荣山跳上马背，一挥手，战士们打马沿着十三泡岸向正北方向追去。

天帮、四海绺子到达那座沙丘已经有一会儿了。十三泡水流到那里之后，显然有些狭窄了。刚才，天帮和四海在那里痛痛快快地喘了一阵子粗气。

一个小匪问道：“大……大当家的，后面有正规军追击，前面有十三泡拦路，怎……怎么办？”

天帮瞪了一眼那个小匪说道：“别嚷嚷，现在抓紧时间过水。这一刻过了水，正规军就拿我们没办法了。”

那个小匪苦着脸说道：“大当家的，我不会水呀！”

四海打气道：“兄弟们，正规军的子弹可不长眼睛，都给我跳下去。”

土匪们听后牵着马，“扑通”、“扑通”地向水中跳去。

那些小匪们刚刚跳下水，对岸的深草里忽然传来了几声枪响，天帮、四海都吃了一惊。那些小匪们听见枪声，纷纷调转头，狼狈不堪地向泡岸上窜来。

“大哥，对岸的会是什么人？”四海问道。

天帮挠了挠头，忽然叫道：“娘的，老子知道了，对岸的一定是李巴山的人。”

四海咬着牙说道：“看来这李巴山是存心和咱绺子过不去。”

天帮说：“这是人家的地界，咱们是乱闯山门。这个李巴山，老子不认得，要说到郝红阳和李化臣，老子倒是有些交情。只可惜了，他们七年前就被这个李巴山赶出了十三泡……”

这时，只听沙丘上一个小匪尖声叫道：“大当家的，不好了，那些正规军的人马追上来了。”

平常一向鬼精灵的四海突然没了主意，这下轮到他来问天帮：大哥，前有李巴山拦路，后有正规军追击，怎……怎么办？”

天帮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森起来，他侧耳听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已钻进了他的耳朵。

匪徒们恰似一群即将遭受天遣雷击的鬼怪，在十三泡前面直急得团团乱转。匪首天帮在沙丘下面焦躁地走动了两个来回，突然停住脚，对着十三泡对岸高声喊道：“大当家的李巴山，我们是天帮、四海绺子，被身后的正规军追急了，误入贵宝地。望你开开恩，让三老四少避过这一劫，来日我天帮一定厚报。”

他的话音一落，只听对岸有人喊道：“那你们就过来吧。”

天帮一摆手，小匪们赶紧牵着马“扑通”连声地跳下水去。

罗荣山带领队伍赶到的时候，天帮、四海绺子的人马已经到了对岸。李二牛心头一急，第一个打马跃入泡中，后面的战士紧紧跟随。李二牛的战马刚刚离开泡岸六七米远，对岸上，一声枪响，一颗子弹飞过来，李二牛的军帽立时落入水中。他抬眼一看，只见一个女人的身形在对岸一晃，隐入长草中去了。他顿时觉得那女人的身影十分熟悉，正自愣神，只听罗荣山在岸上喊道：“二牛同志，快给我回来，匪徒们好像有人接应……”

李二牛只得和战士们跳上了岸，回头去看那顶军帽，已经顺水漂出很远了。

丁义武笑道：“李连长这回可吃了个哑巴亏。”

二牛说：“没事，我的脑袋还在。”

罗荣山沉思道：“是什么人接应匪徒们过岸的呢？”

丁义武说：“罗营长，这十三泡上，本来就有一股土匪，那大当家的叫李巴山，对岸接应天帮、四海的人，没准就是李巴山的绺子。”

丁义武正说着，忽听李二牛带着一种疑惑的口气叨念道：“李巴山……李巴山……”

丁义武说：“李连长，那李巴山你认得？”

李二牛神色怔然地摇了摇头，此时他的心中充满了疑虑。

天帮、四海绺子越过了十三泡，拖泥带水的匪徒们刚一上岸，从岸边半人多高的蒿草里猛然站出二十几条汉子。

天帮走上前去一抱拳，操着浓重的山东口音说道：“哪位是大当家的李巴山？我天帮要当面谢他。”却见一个大胡子从那些汉子中间走出来说道：“我就是李巴山。”

“李大当家的真是仗义！救了三老四少的性命，兄弟们都来谢谢李大当家的。”天帮回头对众匪徒说到。

“不必了，”李巴山说道：“都是道上的人，我李巴山见不得那些正规军。”

天帮笑笑说：“那怎么成？兄弟们这也是当面拜谢的礼数……”

“你是天帮？”天帮正说着，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他这才留意到，原来那些汉子中间竟站着一个手持双枪的女人。

“李老弟，你绺子里的这位女将，莫非是你的压寨夫人？”天帮惊奇地问道。

“胡说。”那女人一皱眉。李巴山说：“这是我的闺女兰花。”

天帮说：“是我天帮眼拙，是我天帮眼拙。你的闺女真是好眼力，没错，我就是天帮。”

二

那一年，李兰花来到十三泡已是七个年头了。在这七年里，她彻底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由一个猎户的女儿变成了一个匪首的女儿。由一个带着年幼的儿子辗转流离、遍尝苦难和凶险的母亲变成了一个手使双枪，可以随时将满肚子仇恨发泄出去的女匪。当她重新回到了父亲的身边，十三泡成了她的家，她是这片草原上的女主人。在这里，没有大户的欺压，没有其他土匪绺子的骚扰，小鬼子也不敢轻易前来，十三泡是这个女人的天堂。当胡子有什么不好，要做就做一个像父亲一样的胡子。现在，她是一个女匪，她的报号叫“兰花。”

七年来，李兰花跟着父亲骑马打枪，围猎杀狼，女人在枪声的震撼和马蹄的声音里脱胎换骨。她在继承了母亲菱花的美丽之后，骨子里又生出了些坚韧的东西。

李巴山不会料到，那次攻打县城让他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就在他即将得手的时候，一队新到县城驻防的伪军鸣枪冲出了县城，说是要联合他共同抗日。结果，十三泡绺子中了伪军的奸计，在东门外刘豆腐脑店商议改编时，不幸被日伪军包围，顺子和许多弟兄中弹死去，李巴山只带着少数人马突围而出。

十三泡绺子受到重创之后，县境内的土匪绺子暂时消失了，匪首们纷纷“爬风”潜伏。当地的老百姓说，十三泡上的绺子已经灭亡了，实际上，他带着二十几名兄弟，一直隐藏在十三泡。

刚才一听天帮的山东腔，李兰花忽然记起大阎坨子阎家炮台上的那个夜晚，炮台下面那个操着浓重山东腔的汉子不就是站在面前的这个天帮吗？所以，她才贸然地问出了一句。

她正想着，忽听天帮对她父亲说道：“李老弟，那些正规军追来了。”

抬头一看，果然有人带着队伍下了泡子。李兰花说道：“爹，把这些人交给我。”

说着，她举起了右手之中的短枪，稍稍瞄准之后，扣动了扳机，眼见着，最前面那个人的一顶帽子在她的枪声里震落下来，顺水而去。

天帮喝彩道：“李老弟，你的闺女还真是神枪！”

在那一声枪响之后，正规军退向了泡岸。后来，撤离了那座沙丘。

罗荣山带领战士们打马离开那座沙丘之后，他们又向北行了一程，不久科尔沁大草原上的暮色便迫近了。

血红的夕阳用醉人的色彩洗浴着科尔沁草原，远处的那片水色漾动着奇幻瑰丽的波光。一棵高大的蒙古黄榆就像是一位慈祥的老人，伫立在盛满夕阳红光的荒凉旷野里，安静地注视着秋色苍茫的草原，使得暮色中的草原呈现出一种博大悠远的境界。当这一切出现在罗荣山的望远镜中的时候，他不尽轻轻地说道：“这里的景色真是太美了。”

丁义武接着说道：“罗营长，等天下太平的时候，我老丁就在草原上盖上一间房子，买上一帮羊。那时，大草原上有放牧的，十三泡上有打鱼的，那才是美呢！”

罗荣山说：“那时，应当在这里建一个纪念馆，人们一边赏十三泡，一边听着你老丁讲当年剿匪时的理想。对了，老丁，你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对这一带似乎很熟哇？”

丁义武说：“都是听老辈人说的。”

一个小战士说道：“丁义武同志，十三泡这么美，你咋还离开去当八路呢？”

丁义武说：“这件事，你问问李连长，听他怎么说。”

他回头去找李二牛，李二牛正把一朵兰花拿在手里，痴痴地出神。

丁义武说：“李连长好像有心事，那我就讲讲。我老丁当年在县城里那是惨透了！落到了差点饿死的地步。”

那个小战士又说：“凭你老丁的那双长腿，不会到别处去。”

“我是想走啊，可是到哪里还不是一样呢？”丁义武叹口气说道：“要不是一个女人，我是不会动起离开县城那份心思的。”

战士们一同聚拢来，罗荣山拉了一把二牛，两个人也坐过去。罗荣山问：“那女人是谁？他可是功不可没，要不然你老丁怎么会当起八路，怎么会有这么多战友呢？”

丁义武说：“那一年，小鬼子捉住了土龙山的匪首疯五哥，在关帝庙前铡下了他的人头，挂在了挑魂杆上。一天夜里，月亮真是个亮啊！我老丁抱着空空的肚子到关帝庙前去，不想竟撞上了一个女人。你们猜那个女人来干什么？那个胆大的女人趁小鬼子不注意，偷走了疯五哥的人头。就在她离开关帝庙后不久，就被那个汉奸马警尉给盯上了。我替那女人解了围，她把人头交给了我。没想到，第二天，我刚要出县城，却被伪军六连的连长李铁塔给拦住了。”

“李铁塔把我带到了岗楼里，问我包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我说是给老婆买的东西。那个李铁塔笑道：你丁乞丐什么时候讨的老婆？说着，一把将那个包着疯五哥人头的布包抢了过去……”

丁义武说到这里，故意停下来，那些战士们却都听得入了迷，急忙问：“老丁，快说，后来怎么了？那个李铁塔没要了你的头？”

丁义武说：“你们这些人竟瞎说，要了我的头，还能和你们说话？那个李铁塔揭开布包，一看是疯五哥的人头。看着看着，狗日的竟哈哈大笑起来，你们猜猜他说什么？”

“又是个猜，老丁，你就不会快点说。”战士们说道。

“那个李铁塔说，你个丁乞丐胆子够大，现在小鬼子正像疯狗似的，到处找这颗人头呢……”

我说：“你要就拿去，我老丁的头也一块给你了。”

“可那个李铁塔又慢慢地将人头包上了，接着又从怀里摸出了十多个铜元。他说，疯五哥打小鬼子，是个英雄，你丁乞丐偷回他的人头，也是好样的，快带着这颗人头走吧。那个李铁塔放我出了城门。你们说，要不是那个女人，我老丁入不了抗联啊？”

大家听到这里，悬着的心才落下来。

李二牛突然问道：“老丁，那个女人是谁？她叫什么？”

丁义武说：“对了，盗走老二哥人头的那天晚上，她告诉我说，她叫兰花。听老百姓说这十三泡上的匪首李巴山有个女儿也叫兰花，那女人打枪骑马样样精通，这天底下叫兰花的女人还真不少啊！”

李二牛正想细问，忽听罗荣山喊道：“大家听着，谁也不准去开枪打猎，暂时用干粮充饥，以免惊动土匪……”

在自卫军撤走之后，天帮对李巴山说道：“我天帮早就听说你李老弟的大名了，你李巴山打小鬼子，我天帮也偏偏和小鬼子对着干，几个月前……”

天帮刚说到这儿，就见四海对他直挤咕眼睛，天帮便咽回了下面的话。

李巴山警觉地瞥了四海一眼，对天帮说道：“我李巴山是个直性子，也不喜欢别人说话吞吞吐吐的像个娘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