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帮和四海的匪徒们再也按捺不住性子，鸣枪放炮地向李巴山绺子的藏身之地逼近。

李巴山摆手示意他绺子里的兄弟暂时停止射击，自己却把一条枪口递了出去。只是由于外面土匪众多，一时难以判断天帮和四海的位置，于是他便对着天帮、四海的匪徒们喊道：“天帮、四海，我李巴山从正规军的枪口下救下你们，你们却恩将仇报，对我李巴山开起火来，你们他妈的真是不仗义！”

说完这句话，他侧耳听去。

只听天帮操着浓重的山东腔说道：“李巴山，这件事怨不得我们，谁让你这里风水好，女人多呢？兄弟们，给我上，李巴山没有几条枪。”

他的话音刚落，忽听一声枪响，李巴山的子弹已经在他的右耳上开了花。天帮捂着半只耳朵，嗷嗷怪叫道：“好你李巴山，打中了老子的耳朵了，这个伤耳之仇不共戴天，老子要平了你的蘑菇坨子。”

李巴山笑道：“有种的，那就上来吧。”他说完这句话对他绺子里的兄弟说道：“打这些狗娘养的，咱不能让他们占了蘑菇坨子。”

激烈的枪声再次响了起来，天帮、四海的土匪立刻被压了下去。

双方僵持了多半个时辰，四海忽然来了主意，指挥几个小匪向屯中窜去，没过多久，几处火光便在屯中燃烧起来。

草原上的夜路难行起来，董树山老汉全凭着路熟，才使得剿匪小队始终保持着有效的行程。当蘑菇坨子的火光映射而起的时候，他对罗荣山说道：“罗长官，看来李巴山真是出事了。”

罗荣山点点头，吩咐战士们道：“一会儿到了蘑菇坨子，没我的命令，不准对李巴山开火，遇到天帮四海的土匪，给我狠狠地打。”

失去了战友的仇恨，使每个战士的身上都积满了力量。丁义武说：“罗营长，你放心，天帮、四海胆敢和自卫军作对，我看他们是活腻了。”

一路上，李二牛一言不发，他内心十分焦躁，恨不得立刻就赶到蘑菇坨子，为巴山大叔解围。他素知天帮四海生性残忍，心中更为兰花担心。这些年，无论是行军打仗，他都没有忘记兰花。每次想起她，多年以前的往事就会回到他的眼前。

记得那年离开快马店村时，兰花送他出了村口，他亲口答应，打完小鬼子，就回来找她。想起往事，一缕火焰在他的胸膛里跳窜着，烧灼着他的心……

“爹，天帮、四海在放火。”李兰花在打出一枪后说道。

“这些狗日的，比当年郝红阳、李化臣的绺子还凶！”李巴山骂道。

蘑菇坨子屯中的大火冲天而起，许多百姓逃出了自己的屋子，惊恐地向四处躲藏。四海眯着眼睛看了一阵子说道：“大哥，那李巴山的枪法准着呢，我看不如这样……”

天帮捂着耳朵道：“有话你就快说。”

“让兄弟们抓几个活靶子给李巴山练练枪法，咱们趁机冲过去。”四海阴险地说道。

“好，”天帮对他身边的几个土匪说：“你们没听到吗？快去，多抓些百姓过来。”

李巴山正在向外射击的时候，突然看到蘑菇坨子屯的十几个百姓被天帮、四海绺子里的小匪逼着出现在火光之中。

“李巴山，现成的靶子就在你的前面，等你打完了子弹，老子再冲过去。”天帮大喊道。

可是那一刻，李巴山的枪声却停止了。

四海这阴毒的一着果然奏效，不久就听李巴山的声音响了起来：“天帮、四海，你们不要难为那些无辜的百姓，有种的就冲我来。”

四海说：“李巴山，你要是不开枪，兄弟们可要开枪了，除非你现在就把枪交出来。”

过了片刻之后，天帮、四海看到李巴山从藏身的院子里站起身来。

天帮吼道：“兄弟们，给我拿下李巴山，我要割下他的耳朵。”

小匪们就像是疯急的恶狗，端着大枪，朝李巴山扑去。可是，他们还没有到达李巴山的面前，身后却突然响起一片枪声，有人叫喊道：“大，大当家的，不好了，那些正，正规军又回来了。”

天帮和四海回头看去，自卫军的马队已经进了屯子。

“大哥，怎么办？”四海问道。

天帮说：“这个伤了耳朵的仇改日再报，告诉兄弟们快撤。”

经过了短暂的混战之后，天帮、四海带着少数的人马出了蘑菇坨子，直向茫茫夜色中的十三泡逃去。罗荣山率领剿匪小队追了过去。

李巴山愕然了一刻，但见火光中一个人牵马向他走来。他厉色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巴山大叔，我是二牛。”李二牛平静地说道。

“你们不是离开十三泡了吗？”李巴山疑惑不解。

“我们是特地赶回来救你的。”李二牛说道。

火光之中的李二牛面带镇定与从容，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进入了李巴山的耳朵。大胡子李巴山呆愣地看了二牛一会儿，突然放声大笑道：“二牛，你过来，这回大叔相信你了，你们能够在夜里摸到这里来，看来你们的队伍还真是不同寻常！”

二牛走近了一步问道：“大叔，兰花呢？”

“兰花，你快过来，看看是谁来了。”李巴山回头去找兰花。一个小匪说道：“大当家的，刚才我看见兰花打马到屯外去了。”

李巴山说：“这丫头单枪匹马的，准是去追天帮。”

“大叔，我去找找兰花。”李二牛说着跳上了战马。

那时，蘑菇坨子屯外，已现出了朦胧的天光。

行了三五里路之后，一声枪响传来。李二牛将马一提，朝着枪响的方向追去。

在蘑菇坨子一片混乱的当口，李兰花的一双眼睛却盯在了天帮、四海绺子中那个奇怪的匪徒身上，她眼见那人趁乱溜出了蘑菇坨子，便牵过一匹马追了出去。

那人由于十三泡上的道路不熟，上了草原辨了一阵子方向之后，深一脚、浅一脚，狼狈不堪地向十三泡附近窜去。李兰花将那把短枪从腰间拔出来，打马追了过去。

当那人发现有人尾随的时候，瞬间加快了速度。后来竟然和李兰花玩起了躲藏的游戏，在一棵矮树后面蹲下了身形。

李兰花来到近前，对着矮树开了一枪，那人一下子跳出来，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望着她。

“说，你到底是什么人？”李兰花厉声问道。

那人一见面前只是一个女人，稍稍安静了一些，忽然张嘴说道：“不要开枪，我身上，金银的有。”

只一句话便证实了兰花在几天之前的判断，现在可以确定，那个人就是用田秀雄。

十四年前，赵山虎死时的惨烈情景又重现在她的眼前。那时她是带着怎样的伤痛把赵山虎背进了快马店村啊。从那天起，这个在草原上长大的女人便发誓要给山虎报仇。现在报仇的时刻终于来了，她只觉周身的热血都在翻腾，双眼就要喷火。兰花想着，突然扣动了扳机。那一枪打在用田秀雄的左腿上，他惨叫了一声，跪了下去。

几个月前，用田秀雄带领伪满公署的日籍官员连夜赶往四平，竟被天帮、四海绺子抓获。之后，用田秀雄不得不编造谎话，说是有一批军火藏在境内，天帮和四海才没有马上要了他的命。自卫军进了县城，天帮、四海寻找军火的事不得不一拖再拖。他们生怕这件事被其他绺子知晓，便把用田秀雄扮成一个土匪，藏在绺子里。用田秀雄表面驯服，可是一直在寻找机会逃脱。今天，总算有了一个机会，不想却被兰花死死盯住。

“不要开枪，”用田秀雄哀求道：“我是大大的好人。”

李兰花吐了一口说道：“小鬼子，我让你死个明白，十四年前，你带着鬼子兵在快马店村头打死的那个男人，他是我的丈夫。十年前你又火烧快马店村，把全村人带到了那个像是地狱一样的地方。今天，这个仇我一定要报。”

用田秀雄就像是一只在劫难逃的野兽，突然吼叫一声，拖着那条伤腿，忍着剧痛向兰花扑来。他的目光是那样可怖，令兰花一颤。她迅速地把枪口对准了用田秀雄，扣动了扳机。小鬼子用田秀雄惨叫一声倒在了地上。

她打死了用田秀雄，多年前的仇恨终于报了，一股眼泪却偏偏流了出来。当她转过身时，一个骑在马背上的汉子正定定地注视着她。

“什么人？”李兰花举起了枪。

却听那汉子说道：“兰花，真的是你？我是二牛啊。”

她的短枪瞬即落在了地上，过了好久，她才说道：“你是二牛？二牛，是你回来了？”

二

当李二牛和李兰花并辔回到蘑菇坨子的时候，李巴山正张罗着摆酒摆菜，宴请自卫军。这次剿匪小队夜袭天帮、四海绺子，使李巴山的态度有了很大的改变。不觉之间他与罗荣山、李二牛的话也多起来。

“这真是不打不相识。”李巴山对罗荣山说道：“要不是七年前上了县城里那些正规军的当，我也不会对你们那么戒备。”

罗荣山笑道：“听说你的绺子从来不欺软怕硬，还打过小鬼子，我们佩服得紧。刚才是这位老汉把我们带到这里的。”罗荣山指着董树山老人说道。

“老爷子，高寿？”李巴山友好地问道。

“快八十了。”董树山老汉说：“李巴山，要不是你打小鬼子的名声响，我才不带人来救你呢。”

几个人听了哈哈大笑起来。

二牛和兰花一回来，罗荣山便问：“李连长，这位是谁？”

李巴山便把从前大阎坨子的那段往事和罗荣山说了。罗荣山说：“想不到，李连长还有这样的经历。”

丁义武过来凑趣道：“我说李连长这些天魂不守舍的，感情他料到会遇到从前的心上人。”

李巴山说：“那是从前的事了，现在我的丫头可是一个半大后生的娘了。”

丁义武说完那句笑话，打量起李兰花来，嘴上忽喊了一声：“丫头，你是清净寺中的那个女人？”

兰花一惊，居然有人会在蘑菇坨子认出她来，她仔细地辨认着面前的丁义武。

丁义武说：“想不起来了吧，我就是当年县城里的那个丁乞丐呀。难道不是你这丫头把疯五哥的人头交给我的吗？那时，你还跪下来求我呢。”丁义武回头说道：“同志们，这就是我前几天给你们讲的那个女人。”

兰花终于想起来了，不错，面前的人正是那个丁乞丐，只是人壮了，又有了精神。兰花激动地喊道：“大叔，我要谢谢你，是你在关帝庙前救了我……”

丁义武说：“不必了，要不是你的那几个铜元，我也许早就没命了。”

几个人正说着，卫生员赵春花突然跳过来，叫道：“兰花姐，你在这里，我是春花呀，快马店村中的那个春花。”

“你是春花？”李兰花怔住了，她做梦也不会想到，今天她不仅遇到了二牛、丁乞丐，而且还见到了从前快马店村上的那个身段苗条的丫头春花。李兰花的泪水溢了出来，她紧紧地抓住了春花的手，细细地端详着。她以为这一生再也不会见到春花了，难道这是一个梦吗？

“春花，你参加了正规军？”兰花问道。春花点点头。

兰花把春花拉到一边，细问起她这些年来的经历。

那一年，鬼子兵走后，春花推开了他爹，离开了快马店村。忍饥挨饿走了数十里之后，她来到了德川县境内。抱着寻死的念头，她把腰带系在了草原上的一棵孤树上，偏巧一位采药的老汉救下她的性命，把她带回家中。那户人家的好心大娘劝她道：“丫头，你这是咋了？怎么就想不开呢？人来一世不容易呀！谁没有个危难遭灾？你有什么事对大娘说说。”

她哭着便把遭遇小鬼子的事对老人家说了，老太太替她擦干了泪，用手抚摸着她的脸颊说道：“多好的闺女呀，那些小鬼子个个都是畜生！姑娘，我们老两口这辈子没儿没女，你就留下来吧。”

她本想在第二天便离开，不想一场大病却让她当晚就病倒在炕上，多亏那老汉煎了几副草药，才将她医治过来。在那以后，她便留在那户人家，做了两位老人的女儿。那老汉原是村中的一个郎中，几年后，老汉将自己的医术传给了她。几年前，两位老人相继去世，她成了那个村子中唯一的一个采药看病人。一个月前，罗荣山的自卫军经过那个村子，她想起了他的父亲，非要跟自卫军回乡看看。她虽然有些恨她爹，但毕竟是他把她带到了人世，他娘去世后，又一个人将她拉扯大。每当想到这，她的心便软了下来。

罗荣山答应了她的要求。快马店村的破败景象令她惊悸不已，她爹亦不知去向，她只得又去寻找自卫军的队伍。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春花现在已经离不开这支队伍。她知道，罗营长他们当中的很多人以前都打过小鬼子，自卫军上个个都是硬汉，个个都是英雄。当他听说队伍正缺少一个像她这样的卫生员，便找到罗荣山，主动承担下来。在自卫军里，她简直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她凭着老人交给她的医术，体验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

春花最后说：“罗营长说这是共产党领导的一支革命队伍，革命好像就是要把现在的天下给翻过来，让人人都过上太平日子、过上好日子。”

春花讲完之后，兰花流下了眼泪。春花的命运和自己多么相像。春花甚至比自己更苦！她毕竟有父亲和小虎，可是春花现在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想到这，兰花紧紧地抱住了春花。

不是亲耳听到，李兰花断然不会相信，天下竟有这样的一支“闹翻天”的队伍，并且二牛、春花、丁义武都在这个队伍上……

在李巴山的一再挽留下，罗荣山决定让战士们在蘑菇坨子暂住几日。他有着另外的一种想法：当前正是队伍创建之初，急需扩编的时候，眼见着李巴山枪法神奇，嫉恶如仇，如果能够把像他这样的汉子吸收进队伍，无疑是件大好事。一来可以壮大武装，二来又可扩大影响，这既是军事上的考虑，也是政治上的一项工作。可是，这件事又急不得，这需要李巴山自愿。他想来想去，便把这件事交给李二牛去做。

二牛在这期间经常去看兰花，在二牛眼里，兰花有了很大的变化。

她的两条长辫子已经从中间剪去，变成了一头短发，紧紧的拢着她的俊美的面庞。双目中的那份凄苦无助已全然不见了，多了一种刚毅和自信的神情。她的穿着较以前相比，也十分不同。以前是村妇打扮，而现在却换上了接近男人那样的装束，肩上斜背着一把短枪，红色的枪穗子垂在腰际分外打眼。女人的气息从她略显英武的打扮中流露出来，在李巴山的绺子里很是特别。

这天二牛对兰花说出了罗营长想法。二牛说：“兰花，罗营长想争取巴山大叔加入我们的队伍，可又不知道他同不同意？你们在这里总不是长久之计，不如走出蘑菇坨子，走出十三泡，和我们一起去为老百姓打天下。”

兰花动了一刻心思，看到春花在队伍中威武的样子，兰花是羡慕的。这只队伍上既然有那么多从前相识的人，她心里也是托底的。二牛、春花，还有那个从前的丁乞丐，现在的丁义武，他们之中的哪一个都是不会骗她的。况且二牛说的在理，爹当年当了胡子，那只是一件偶然的事情，爹当胡子虽然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可胡子终归是胡子，哪朝哪代的官府都是容不下胡子的。这样一想，她便点头答应帮着二牛去劝她爹。

兰花去找他爹，一个小匪说：“大当家的在坨子顶上呢。”到了坨子顶，李巴山果然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