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暗藏野心(1)

作者:刘国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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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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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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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352字

姜家大屯。


姜三膘子像是吞了块五分熟的肥肉,这肥肉在他胃袋中久不消化,所以他这几天腻腻歪歪的。心烦,打完大老婆打小老婆。按说这些老婆也该打,个个腚大腰粗,却没一个能给他生出个儿子来。


每日晨起也不到林子里练功了,天天在宅墙上走,从一个炮台到另一个炮台,每每向南张望,他在等两个人——


一个是人一半狗一半的姜青山。一个是浪荡公子许大马棒。


这两个人就是等不来,他心里更难受,时不时地想呕却呕不出,老婆打得更勤了。按说他是好胃口,素来吃饭生冷不忌,喝铁水都能消化。他爹就是有名的“吃不饱”,吃鱼不吐刺、吃鸡不吐骨头,他十六那年,爷俩三天内吃了匹瘟马。那时他爹是个有十几垧菜园子的小地主,每次进牡丹江去买大粪他爹都得掰根屎橛尝尝,不臭的、没油腥的不买,那是穷人屙的粪,上地都没劲。那年腊月,也不知哪股绺子把他家抢了,连第二年下种的菜籽都用麻袋背去了。


别人抢我,我就抢别人!这么着,他就下了江湖。


眼瞅着要过年了,这两个王八犊子不来,他肚子就总闹,耽搁了吃年嚼果可不是闹着玩的。


条子还在他手里,三十根,一根不少。大巴掌压根没到姜家大屯来过。


杜炮见的那根手指头,是他打发人到乱尸岗子上掰的。


说他膘,却也是膘,打起仗来从不怕死,三九天也光个膀子冲杀。


拿他的话说,在江湖上这一辈子,都是枪子躲着他走的。可是经营财产,他却比谁都仔细。同样是金盆洗手,胡三球就和江湖上断绝一切往来,堂堂正正地做人。他却晓得这乱世之中,无法堂堂正正地做人,再说堂堂正正的人本是无有的。他不仅宅子里养炮子,也没和江湖上断了线。他东边是刁翎九彪、占山好;南面是威虎山座山雕。后面是八面通,那片山里是八面来贼、四路走匪,说不准是哪股绺子扎在那里。谁都知道他姜三膘子有一身肥膘,都想咬一口,他要是不防备,那才是膘到家了。


光指着种大烟、伐山林、坐吃山空过日子不行,还得在黑路上做点手脚,可他既已隐退江湖,不好再亲自下海捞日月,事也凑巧,许大马棒和姜青山从烟筒山逃出来,无处落脚,在姜家大屯住了些日子。与许大马棒闲聊,他才知道他是土匪,人家许大马棒是洋匪,懂军事、能看地图、会说日本话,只要他管住裆间的玩意,日后必成大器。所以他给他钱、枪,让他拉杆子占了奶头山。所以他消消停停地在大屯里经营田地产,黑路上的事委给许大马棒做。


狼牙八浪带条子进牡丹江,是他的梢子得的信息,他打发许大马棒和姜青山去抓这泡钱。在票车上姜青山下套子,二哥和四弟给冲了,他不恼。这哥俩本是匪类,二哥却拿个酸文人架子,四弟愣充英豪,冻死迎风站、饿死打饱喝。这哥俩居然把钱分为义与不义,笑话!郑武抢在许大马棒之前在窝风沟下套子,截了条子,他非但不恼,反倒笑了。你郑老四不是不发不义之财么?你儿子却断山路、砍疙瘩,老鼠生儿能不打洞?


郑家父子在许大马棒勒死刀笔先生的白桦林中说的话,躲在暗处的姜青山都听到了。姜青山把爷俩的话学说给他听,他一是怕四弟又把这些条子视为不义之财,狼牙会派人来叫他三声“老英雄!老前辈!”他又把条子退给狼牙会,就派姜青山暗中跟着郑家马队到了姜家大屯,他从四弟手中骗得了条子。他又怕郑武贸然下山,遭了狼牙会暗算,那样可就对不住四弟了,就打发许大马棒暗中随郑武去磨刀石,以防不测。郑大烟袋打发杜炮来要条子,他不信狼牙会这几只鸟能在二哥眼皮底下薅了郑文,二哥的手段之高自不必说,就说二哥手下那曲罗锅,十个八个的也靠不到他身边。但他又担心二哥那股酸劲耽误事,就打发姜青山去刁翎,探个虚实。文儿小时候他见过,真好看!他曾和文儿妈开玩笑:“弟媳妇偏心,生个儿子给二哥,再生一个就送了我!”


姜三膘子在宅墙上转了一上午,料定这两位今儿又不能来了,就下了宅墙,进了房里,觉得打老婆都没意思,就让人在暖客厅备酒,切八斤肥肉,炖个八分熟下酒,他要来个以毒攻毒。


刚端起酒盅,有人通报,许大马棒回来了。


姜三膘子最不讲究礼节,没出门去迎,让许大马棒到这暖客厅见他。


一阵刺马针响,许大马棒进来了,大皮靴锃亮、皮夹克锃亮、大背头也锃亮,还带了副墨镜,大冷的天墨镜居然没上霜!迎他进来的姜三膘子的小老婆为此惊奇,他说不过是在镜片上抹了醋,没什么可惊奇的。他这么一说,暖客厅里姜三膘子所有的小老婆都惊奇了,啧啧连声。


姜三膘子顶烦有人在他小老婆面前显摆。那一次姜青山扶着他新娶的小老婆骑着赛虎在院里跑了一圈,他心里老大不自在,就和姜青山打赌,说把赛虎烀了,他一顿就能吃了它。姜青山吓得从此对他的所有小老婆,四十岁的、十八岁的,一律称师母。他见小老婆又为许大马棒的墨镜啧嘴,冲她们一摆手:


“各回各屋!”


小老婆们忙不迭地各回各屋。许大马棒冲姜三膘子抱拳:


“师叔,近日无恙,晚辈回来晚了,让师叔惦记了。”


“坐下吃肉吧!哪来的那么多酸词,有啥话,你就光腚放屁——照直崩。”


许大马棒就把他这一趟下山前后事说了一遍。


他从巡捕房里用麻袋套了郑武,扔上爬犁,出了磨刀石镇,解开袋子一看,哪里是郑武,分明是个关里挖棒槌的穷酸。关里来挖棒槌的,进山一百、回去一个。或是迷了山路、或是遇了山兽、或是遇了山匪。即便采了棒槌出了山,也难逃铁路巡捕这一关。这穷酸必是被磨刀石的巡捕搜了棒槌,害死了。这人死了怕有十天了,可胸口上那七八个刀眼却是刚刚捅的!


狼牙会先我一步下手了!那么郑武哪去了?


他又返回巡捕房,见一溜带烟灰的脚印去了火车站,断定郑武在他和狼牙会下手之前就顺望天窑走了,还弄了个死倒做幌子,不愧是郑大烟袋揍的!他见火车站上两列票车会车,一列去绥芬河,一列去牡丹江。他就上了去牡丹江的车。


他在火车上一节车厢一节车厢寻找郑武的时候,郑武已到了绥阳。


姜三膘子问:


“你到了牡丹江,可见到你二师叔了?”


许大马棒笑笑说:


“不怕师叔你笑话,我到牡丹江是后半夜,就先到姊妹楼暖暖身子,打算早晨去二师叔的诊所。姊妹楼里只有洋面袋子的房空着。老鸨子让她背着栾警尉接客,可这小妹子仗着栾警尉的势力,硬是把我和老鸨子给骂出来了!下次去牡丹江,我非把她胯骨推掉不可!”


“说正格的。”


“我只好到赏夜庄住下,谁知碰上了杨三愣!这小子从哪掏弄的钱,敢进赏夜庄这么好的窑子馆?我问他,他说是从曲罗锅那儿要的。他说狼牙会买通了栾警尉,联手砸诊所、薅郑文,曲罗锅情知胡家要败,偷了二师叔的钱要跑,让他堵住了,见面分一半。栾警尉认识我,我不好出头帮二师叔,就连夜折回来了。”


姜三膘子已把八斤猪肉吃光,一个响嚼,臭了满屋。他想,纵然郑武能逃活命,这郑文也命在三悬。他万没想到狼牙会与栾警尉联手在牡丹江薅郑文,而二哥又对这儿的事一无所知。二哥纵然是本领过人,也难防暗箭。他用一根手指头哄走了杜炮,他一是怕四弟把条子退给狼牙会这群王八犊子,二是猜疑四弟也想独吞了这泡钱。谁料却误事


了。


把条子给四弟送回去?


面子上有点抹不开,又有点舍不得。


他撅了根火柴杆剔牙缝,趿拉着鞋进了他新近娶的小老婆屋里。这小老婆有了九个月身孕,快生了,正闹小病,头冲炕里躺着。他又抽了泡烟。从炕琴里拿出那包条子。


数一遍,五六三十根。


再数一遍,六五三十根。


能买下半个姜家大屯!


数到第三遍,数出十五根放回炕琴,剩下的十五根用手托着到了暖客厅。


许大马棒正往皮靴上抹油,拿了个毛刷飞快地蹭。姜三膘子把十五根条子摊在桌上:


“你数数,十五根。”


许大马棒看一眼,又蹭靴子,没吱声。


“你今晚好好歇歇,明儿一早就去刁翎,会合姜青山,探听准了你二师叔的蝶儿、你四师叔的文儿真的被薅到九彪秧子房去,就靠上九彪的码头,递过条子,把两个孩子赎回来。这事你办妥了,我割给你半垧大烟地。”


他见许大马棒依旧擦皮靴,语气里添了些分量:


“见了姜青山那狗杂种,给我捎个话,上回我让他跟着郑家马队,吓唬吓唬他们,他妈了个巴子的竟砍了人家五个疙瘩!他要是背着我再做手脚,我把他和赛虎一锅烀了吃。”


许大马棒收了条子,问:


“今晚我在哪屋睡?”


“就睡这屋,我叫人把炕烧上。”


第二天一早,姜三膘子到暖客厅来,见许大马棒没了。守宅的炮手说许大马棒昨晚天擦黑就走了。他出了宅门,看雪地上许大马棒留下的马蹄坑,是奔奶头山方向去了。这小子一定是去拉绺子去刁翎,他打的啥算盘?


姜三膘子心中暗笑:


“大马棒啊大马棒,想和我玩花枪,你翅膀上还差几根老翎!”


随后他吩咐炮头,让炮手们擦枪喂马,再把那挺用一沟树木和老毛子换的重机枪搬到马车上,随时准备开拔。


他又回小老婆屋里,再数数条子。未进屋已听见婴儿哭叫声,几个老妈子忙进忙出,告诉他,又生了个闺女。他一拍大腿:


“妈了个巴子,赚钱有啥用?”


绑架


牡丹江火车站。


正所谓小难逃城、大难逃乡。


小难者:逃婚、逃债、逃田荒,到城里可卖力、卖血、卖皮肉;大难者:逃兵、逃匪、俗话就叫“跑反”。逃到乡下,可开荒、佃下地、下矿挖煤、上山砍树。


日本飞机昨晚炸了汪清镇,今儿牡丹江人就听说日本兵坐了闷罐车开到了宁安,有的听说已到了温春。


牡丹江城万民惊慌,如汤烧蚊穴。


有钱的,携带金银细软、娇妻爱犬,乘汽车、马车出了城;身上一无所有的,最为安稳;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也不惊慌;那些衣服能打成一包的、钱够买张火车票的,就一股脑地涌向火车站。


铁路巡警不跑,谁来了也不会亏待他们,老毛子对他们就不错。他们把买不到票的,压根没买票的难民赶出铁栅栏之外,且打且骂:


“跑个屁!日本兵能吃了你!”


“喝你的血都嫌稀。”


“关东人,亡国奴种,逃得命,改不了种。”


这么一闹和,火车在站里又停了半个钟点,从绥阳来的火车都已进站,去磨刀石的火车还没有发出。


大难当头,谁还到城里来,进站的车上没下来几个人。蝶儿与文儿临车窗对坐,见一个脚夫从进站的车上拖下一个人来,用绳子捆着脚,这人已冻挺了,像拖一节木头。因是倒着拖,这人的棉袄向上翻起,盖了脸。


这人从蝶儿、文儿的窗前拖过,文儿见这人的手不动,想是没有死透,就说:


“这人真可怜,活着就得去喂狗。咱下去给他半个烧饼,他兴许就有救了。”


“老实坐着,我看你更可怜。”


蝶儿呵斥一声,文儿便不敢言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