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是红茶，沏得汤药般酽，喝上几口，暖得鼻头冒了层细汗，郑大烟袋又摁了一锅子烟，慢悠悠地吸。后屋门帘一挑，走出九彪妻。九彪妻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眉目清秀，说话也和气。

“大年下，舅爷这是从哪疙瘩来，还给做晚辈的带嚼果来干啥？说来也难开口，像盘问你似的，我嫁给小虎他爸快十年了，咋没听他提起过舅爷？”

“俗话说得在理，穷在闹市无人理，富在深山有远亲。我这个穷猎户，九彪他早把我忘了。”

一听郑大烟袋是打猎的，小虎来了兴致，竟爬到郑大烟袋膝上坐了，说：

“我爸也打猎，前天还打死一头熊。”

“用啥东西打的？”

“大枪，还有攮子。”

“啧啧，那多费事，我打熊只用这根烟袋。那回我盘山路，有头独熊相中了我那匹瘦马，一巴掌拍倒了马，上去要坐。我一看这还中，坐死了马我骑谁走哇？我一烟袋砸到熊眼睛上，你猜怎样？”

“熊眼睛瞎了一只呗。”

“你说对了一半，砸的那只眼睛碎了，那边那只眼睛也给震冒了。这熊瞎子撞断树枝，一溜臭屁地跑了。”

“咋不把那熊逮住，摘了熊胆。”

“我嫌它小，等它瞎摸唬眼的在山里活几年，把胆养大了，我再逮住它，摘熊胆。”

“舅爷，你真有两下子！你打过雪鸡么？”壁炉里吊着一只雪鸡，已烤出了油。

“雪鸡嘛，是我嘴边的常菜。我可不像你们，用火铳打，我舍不得火药。这种雪鸡叫红领鸡，这鸡有个毛病，分头打食，聚在一处屙屎。我就寻到它们屙屎的树下头，披张白被单，趴在雪里，趁它落下来，要屙屎没屙的工夫，探出二指捏住鸡脖子，一拧，掖进翅膀里，它连叫一声的工夫都没有。可别等它屙下来，屙进嘴里可不是好滋味。”

说得娘俩都笑了。小虎不信，薅着郑大烟袋的胡子喊：

“编瞎话！编瞎话！你说说，到底你是咋打雪鸡的？”

“哈哈哈，有时候嘛，也用烟袋……”

门外传来大皮鞋咯吱吱的踩雪之声，九彪回来了。他带马队追郑武到山林中，不敢再追了，他料定山林中藏着郑大烟袋的马队。“不敢进刁翎镇，把我引进林子里算计我，我才不上当呢！”他带马队回来，没进宅子就让手下炮头去捉一撮毛，不要活口，提个疙瘩来就行。两棵秧子也抓来，押进宅子里。“郑大烟袋端盘子赎人，明来明往，咋说咋好；大过年的来闹我的镇子，我宁可撕票！”他气鼓鼓地进了内宅，丫头说客厅里来了个舅爷，他一脚把丫头踹了个腚墩，大骂：

“我妈娘家人都死绝了，哪疙瘩来个舅。”

他一脚踹开门进到客厅里，见大模大样地坐着郑大烟袋，怀抱着他的小虎有说有笑，他懵了，手摁在盒子炮上，不敢拔出来。

郑大烟袋像没见到九彪似的，对小虎说：

“用烟袋打雪鸡，可不是用烟袋锅砸，你看，就这样。”

他拧下烟袋锅，烟袋杆对准壁炉里吊着的雪鸡，扑的吹了口烟，烟中飞出一根五寸长的钢针，扎在雪鸡头上。小虎跑过去看钢针从雪鸡左眼穿入，从右眼冒出，他跳着脚在叫，“好准！好准！”取下雪鸡要来吃。郑大烟袋拧上烟袋锅，连连摆手说：

“外孙儿，吃不得，我烟袋杆里这五根钢针，用烟袋油子喂了十几年，有毒。”

小虎手中的雪鸡瞬间变黑了。

九彪的脸白了，向老婆孩子一挥手：

“后屋里去……”

九彪妻领着小虎进了后屋，九彪松了口气，正琢磨对策，郑大烟袋先开了口：

“你刚当上几天长官就六亲不认了，见了长辈也不问个好？把手从喷子上挪下来，大过年的，我不想让你的客厅里见血！坐下，舅舅问问你，这二年不尿炕啦？”

九彪又羞又恨，但和这老杀手单打独斗，纵然在自己的宅子里，他也难占上风头，只得坐下，说：

“郑炮爷，我知道你是为二少爷和蝶儿小姐的事来的，可你为啥在东沟杀了我二十几个弟兄，又让大少爷打黑背街。你和狼牙会做的仇，为啥和我过不去？”

“东沟里，也死了我二十个炮手，这笔帐，你算不到我五毒身上。郑武要是不打黑背街引走你的队伍，我能消消停停地坐到你客厅里么？再者说，是狼牙会害了我郑家，可是谁把狼牙会招引到牡丹江地面来的？嗯！”

九彪理亏，低头不语。

郑大烟袋把褡裢里的东西倒在桌上，自己带的十五根金条，从许大马棒那里拿来的十五根金条和一堆银元，装褡裢时他没留意，武儿妈竟把自己的首饰也放进褡裢，足见她救子心切。首饰既已倒出，又不好拿回，他索性又把郑武的盒子炮压在上面，说：

“彪长官，盘子还小么？要不要把我怀里这把喷子也压上去？我这喷子老了，爱走火。”

“条子我留下，旁的东西你带走，我放人。”

“人我带走，钱财都给你留下，还给你留下句话，你勾结日本人，在江湖上多行不义，我五毒不收拾你，早晚你也得去当喂狗的角色！”

九彪正在无地自容之际，门口有人喊：“报告长官！”九彪说声“进来”。炮头进了客厅，咔地一个立正：

“彪长官，一撮毛带着两棵秧子溜了。”

“放屁！”九彪忽地站起。

“不是放屁，”炮头说，“几个秧子房都查了，大巴掌的赌局也查了，听人说一撮毛和瘸子晌午就赶着爬犁出了黑背街。”

九彪一跺脚，转身对郑大烟袋说：

“郑炮爷，你看这事让我弄的，裤裆里放屁——出岔了。”

郑大烟袋微微一笑，说：

“你们俩别在我跟前唱二人转。我从虎山来，我的马队从大路上来，咋都没见一撮毛？两个孩子还在刁翎！九彪，你还想诈我点啥东西，吱声。”

九彪两手扎煞着，有口难分辩：

“郑炮爷，你不信，我带你去秧子房看看去。”

“那是当然。”

郑大烟袋话音未落，已探手拔出了九彪腰间的盒子炮，压在那些金条、银元上：

“走！”

炮头在前带路，郑大烟袋和九彪并肩而行，雪骆驼跟在后面，出了宅门，奔那一片暗窑去了。

三人在一个地窨子门口停住，炮头指着一男尸，一女尸说：

“头一天，一撮毛薅的两棵秧子就和这俩人押在这里，第二天就只剩这两个死倒了，守秧子房的弟兄也让人给黑了。”

郑大烟袋仔细辨认，两人原是走江湖唱二人转的戏班子头，曾在郑家窝铺唱过。他指点着死倒，又指点着九彪，说：

“江湖上讲究，一不截收生婆，二不截***，三不截盐贩子，四不截戏班子。你绑了这两个肉票，掏耳勺炒芝麻，能榨出几滴油？”

九彪臊得一张阔脸通红，对炮头说：“谁干的，查来毙了！”又对郑烟袋说：“郑炮爷再往前走，还有两个秧子房，你也看看。”

郑大烟袋说：

“拉倒吧，你这一片明寮子、暗抢子藏两个孩子还不容易。我把盘子给你了，麻烦你帮我找找，尽早把秧子给我送过去。我就在黑背街东沟等你。”

九彪恼羞成怒，说：

“要是两个孩子真在刁翎镇里，我查出来，秧子、条子一并送到东沟。要是一撮毛带走了秧子，你再把屎盆子往我身上扣，可就不仗义了吧！”

“说得不错，要是你把两个孩子送到东沟，我不收条子，还送二十把喷子谢你；我这就撒下人马，堵住各条山口，要是堵住一撮毛，证明此事和你没牵连，我亲自带我儿郑武进宅请罪，郑武不是杀了你的弟兄吗，你爱咋处置他就咋处置他。”

“一言为定。”

郑大烟袋理也没理，跳上雪骆驼就走。

这时宅墙上已探出一排长枪，九彪从炮头手里拿过盒子炮，对郑大烟袋说：

“郑炮爷，怎么这么忙着走，不回宅子里喝两盅？”

郑大烟袋回手向九彪身后一指：

“我带的人马太多了，怕你的宅子挤不下。”

九彪回头一看，乌滋浑河边上排着郑家马队，雪甸子上黑压压的一片郑家长枪炮手。他正处于这两股炮手的交叉火力之内。再看刁翎镇的四周的山头、路口，都已点起了篝火，刁翎镇被封住了。他知道郑大烟袋这回要拼老命了，对炮手说：

“进宅，晚上撂双岗。”

牡丹江。

入夜，城里万盏灯火，鞭炮声此起彼落，察哈尔街上，扭秧歌的、踩高跷的、跑旱船的，足闹腾到后半夜。后半夜，街上的人稀了，人却没睡，户户包饺子，户户打麻将。

大巴掌睡到这工夫才醒来，抽足了大烟，吃饱喝足，穿戴停当了，叫来了钱栓，吩咐说：

“明儿早晨我要是回不来，你就去栾宅和杨三愣家收我的尸首，也预备一回薄皮棺材，把我埋了。再有，曲罗锅要是找上门来，你告诉他去磨刀石敲山酒楼找胖掌柜靠码头、端盘子，赎回蝶儿小姐。”

钱栓说：

“大过年的，八爷咋说这话。”

“唉！老驴老马还盼年节呐，咱当胡子的，没个年节。”

说毕大巴掌出了门，踩着满地碎爆竹，向杨三愣家去了。走出察哈尔街，拐过几条巷子，有一间独门独户的瓦房，根据钱栓的描述，他确定这就是杨三愣家。杨三愣家的年过得冷清，只有杨三愣老婆孩子，门也没栓就睡了。他料定早晨那一掌已要了杨三愣的命。他很轻松地做了杨家的活，又奔栾宅去了。

栾宅可是热闹，无人不醉，无人不赌，下人们哭的笑的，屙的吐的都有，就是没个看门的。大巴掌随随便便就进了内宅。他见一间高大的瓦房，亮着灯，水粉色窗帘，断定这就是栾警尉的卧室，推开门进去，又反锁了门。

火炕上半躺着栾警尉老婆，显然是喝多了酒，光着身子，一身大肉被酒烧得通红，一边用洋火棍剔牙缝，一边打酒喝，两眼望房顶若有所思。大巴掌暗笑，“吃饱了喝得了，你还有啥想头？”

听有人进来，栾警尉胖媳妇躺得更平坦了。说：

“当家的，你不是说躲过正月再回来吗，咋今晚就窴回来了。是想姊妹楼那小骚货了，还是想我了？”

说着，她把一只胳膊向大巴掌伸过来。大巴掌见这胖媳妇脸面生得还算周正，虽胖，却匀称，通体发着一股肉香。两个***奇大无比，若是块面，能蒸两锅馒头。他想，今夜是杀不了栾警尉了，若是三下五除二地杀了胖媳妇就走，也没啥意思，好不容易过一回年，还没找到点乐趣，既然这胖媳妇把我当成栾警尉，我不妨就当一次栾警尉，逗逗她玩。他抓过她的手，在手里揉搓。大巴掌即便是轻轻揉搓，也疼得胖媳妇哎哟一声嗲叫，拽出手来。

“好大的爪子啊……”

“嘿嘿，我裆里还有个大***哩！”

胖媳妇醉眼蒙胧地撑起身子来看大巴掌，问：

“你是谁？”

他没吱声，只把大巴掌在胖媳妇脸前一晃。胖媳妇复又平坦地躺下，说：

“我知道了，你不就是狼牙八浪里的杀手大巴掌吗，好俊气的小爷们……今儿来找我当家的，又想坑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