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折花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29
|本章字节:6272字
年跟前儿,五爷依着老太太的意思,跑到虎坊桥去看了看知冷外面那对母女,顺便给送去点杂粮尽些心意。
知冷走了这几年,母女俩的日子过得清苦,以前的戏班子改成了剧团,过去的师兄弟们念在旧情上,把一些个修补戏服行头的活儿给了这位当年的小师妹贴补家用。此外,那个小院还有几间厢房,以前放杂物的,母女俩空着也是空着,就对外租出去,一个月也有一二十块的收入,加上老太太时不常的接济,日子还算过得去。
但是自从闹粮荒开始,哪还有人有心思听戏啊,虽说是饱吹饿唱,可这常年饿着,想唱他也没底气不是,所有的人都忙活入口那点事儿去了。这里边有那心眼活份的,干脆就申请调了单位,名义上是走到广大工农兵中间去,实际上就是去一些新中国刚组建的热门单位去找饭辙去了,这些以基层单位的慰问演出为主要任务的单位,叫文工团。
知冷出事的时候,这位花旦还想过等着知冷回来,不管怎么说,知冷发配这件事,也是因她而起,就算知冷不给她一个名份,她也得给知冷一个交待,要是没这饥荒年月,这日子也就这么过去了,何况还有一个半大的闺女,总得有个爹吧。可这饥荒一来,再坚忍的人,在饥饿的驱使下,也有心眼变活的时候。于是,几袋子小米杂粮,一小瓶香油,几来几往,这位花旦就倒在了一个沿着铁路唱戏的师兄怀里。
五爷出现的时候,这位师兄刚好去了西南慰问铁路大军,但是从这个小嫂子的不自在和家里细节处透露出的男人的气息中,五爷也猜出了七八分。依着自己的身份,五爷没多问,那是他哥哥知冷的家务事,他只需依照老太太的吩咐尽了常家的心意便罢,其余的,留给知冷自己去办。
出得小院的门,外面飘起了雪花儿,空气中除了一些煤碳的焦糊味,闻不到半点过年的味道。五爷回过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小院大门,想起当年石榴花开的时候,他第一次见这位小嫂子时,从她那细白的手里接过一把新打下来的沙果,红红的闪着亮的果子挂着水珠儿,映着小嫂子羞怯的脸。
变了,都变了,是该变的时候了。五爷叹了口气,在漫天的雪花儿里走向无轨电车站,从那里他能快点回到家,见到昏黄灯光里的老娘。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时候,五爷突然就这么着惦记自己的娘,还有护城河边那个越来越小的小院儿。
电车自菜市口一拐弯,就上了新北京城最繁华的一条路,自宣武门到西四,穿过长安街,沿途大小的门面商铺早就盖过了王府井的风头。跟得上潮流的人们,都在这条街上摸着时代的脉。
要是往年,这个时候应该是最热闹的,但是今年,只有西单菜市场货架上用大红萝卜摆成的“欢度春节”几个字,显示着还有个节要过,到处都冷冷清清,有些铺面干脆提前关门放了假。只有那缸瓦市的信托商店生意异常红火,不停地有人搬着东西进去,空着手出来,换回几块零钱,先应付了这个年关。
车到西四路口,忽然间吵闹的人声引起了五爷的注意。只见车站上,一群男人,有老有小,围着一个长辫子的姑娘。边上有一个外地口音的干部模样的人,指着那姑娘激动地比划着。看着这场面,五爷不用打听就知道,没别的,抓着小偷儿了。
这条路上,有两条著名的无轨电车,102路和105路,一个从永定门站发车,一个从天桥发车,一路上经过北京的繁华路段,是西半个北京城联系着南北城之间最重要的交通工具,而终点都是白石桥——新北京的政府机关所在地。因为都是旧城,路窄,站短,再加上从火车站下来到政府出差公干的人多,这条线路多年来都是小偷出没,经历了多少次严打,到现在也是个解决不了的难题。
和五爷当年一起混的,因为种种原因,也有走上这条路的,还有些成了头子。但是常家的家训,让常家叔侄自然和这些人保持着距离。五爷归家心切,再说饥荒年月,这种事儿多了,谁还有心思看热门。可是车停在站上的时候,五爷看到那姑娘的正脸儿,脑袋里嗡的一下就懵了。那姑娘不是别人,正是前两年,五爷在王府井东来顺偶遇的那个何姑娘。
要说何姑娘为什么沦落到如此地步?没别的,生存,生存面前,哪有什么脸面可言。她爹没了的时候,她不过是个刚会走路的孩子,可这大汉奸的后人的招牌,就这么硬生生背在了一个孩子的身上。她爹本是国民党处置的,虽是把人给毙了,可是好歹也没断了母子几个人的活路,谁承想大军进了城之后,还把她爹这些事给翻出来,这下倒好,连活路都没了。她那个苦命的娘,虽也是穷苦出身,自小给卖进了戏班子,可是怎么着也摆脱不了大汉奸登堂入室的夫人这一身份,十几年来拖着个病央央的身子,靠给人洗衣服当老妈子,凑合拉扯着几个儿女。可这儿女大了之后,因为出身的问题,学上不了,活儿找不着,自打小就这么混着,除了混着,也没别的办法。
让五爷懵的,倒不是何姑娘被人指认为小偷这件事,五爷懵的是,何姑娘本是东城的,怎么会出了东城的地界,惹上了西城地盘上的这些人。如果不是特殊年月的年关难过,东城的地面上实在是捞不上油水来,这些东城的人物儿也不会傻到越了楚河汉界。五爷怎么知道何姑娘惹火上身了呢,原来围着何姑娘那几个人里边,有五爷认识或是当年跟着五爷混的,他们围着何姑娘,并不是什么见义勇为伸张正义,而是贼喊捉贼,找越了界的同行的麻烦,何况这同行还是一个姑娘,一个漂亮姑娘。
这几个人里,有一个五爷认识,这人在旧社会就是一老混混,有个混名叫二滚子,吃喝嫖赌没有他不占的,有了钱就往八大胡同钻,没了钱就跑到西城地面上琢磨人,坏事儿没少干。新社会,因为家里穷,于是摇身一变就成了城市贫民,变成苦大仇深的了。老实了没几年,游手好闲的毛病没改,三十的人了也没个媳妇,时不时的还靠讲个荤故事,几张春宫画,一支前门烟,把一些不学好的半大小子拉下水,靠这些小子们的进贡混日子。今天何姑娘落在这些人手里,那是真遇到坏人了。
说话间,只见二滚子那流氓的秉性开始显露出来,在众人的围观和坏小子们的起哄声里,以搜身的名义,二滚子那只脏手,从姑娘的脸上,开始往姑娘的衣服里伸。姑娘的一条辫子已经在撕打中抖落散了,红毛线系成的头绳掉在半泥半雪的地上,早就给碾得面目全非,那遗留的一点红色,在这个雪天的黄昏显得分外的狰狞。此时的何姑娘早已顾不得形象,拼命护住自己胸前的衣襟,在众人的推搡中,四处躲闪着那两只邪恶的手。
看到这个情景,五爷再也坐不住了,他扒开上下车的人群,差不多是从人们的肩膀上翻下车来,三俩步冲到看热闹的人堆里,挡在了何姑娘的面前。
五爷的出现,众人先是一愣,等认出是常家老五之后,二滚子乐了,说怎么着,五爷,大过年的,缺钱花了,连这点小钱您也不放过?你们常家不是没缺过钱吗?
五爷定了定神儿,说二滚子你丫什么东西你自己清楚,这姑娘要是真偷了人家的钱包,自有警察来搜身,怎么着也轮不到你呢。二滚子看五爷只有一个人,仗着自己人多,加上对这些年来常家在地面上的名声和傲气的不愤,决定今儿个好好羞辱五爷一番。
他往后退了一步,把脸掉转向看热闹的众人,指着五爷和何姑娘说:“各位革命同志老少爷们看清楚了啊!今天咱们在这抓小偷跟坏人斗争,替人民群众除害,可是就有人跳出来拦着,同志们知道是为什么吗?因为这两个狗男女,都是大汉奸的后人,都是与人民为敌的人!”
听了这话,在众人愕然的眼光中,五爷拎起二滚子的衣领,抡起巴掌就扇过去。二滚子在外混了多年,也有些身手,一边躲闪一边招呼着围观的小子们快上,一霎时众人在雪地里打作一团。里边有和常家关系不错的,赶紧着往二站地以外的常家去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