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男孩到男人

从京城回来，戚继光便正式袭职登州卫指挥佥事，官拜“明威将军”。

和所有年轻人一样，他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信心，相信依靠自己的双手能够改造世界。他甚至开始憧憬，缘分的天空将在这里为他绽放成功的笑脸。

但他很快就发现，缘分，其实仅仅是猿粪！

戚继光生于将门之家，名师门下学艺，自然眼界颇高，自以为对人间百态无所不知，走马上任才知道，原来他的经验不过是豹之一斑，荒谬的年代从未真正终结，它就在我们身边。

这里的士兵不富也安，爱好锄头远胜长枪，敬畏和平远离边疆。

明太祖朱元璋为了战争时期解决军粮问题，实行的是卫所屯兵制度，士兵战时打仗，平时种田，这个制度确实为大明王朝的开立立下奇功，但中国的问题从来都不在制度的订立，而在执行。

和平时间久了，卫所的士兵开始厌恶刀枪，每一个人都热衷于享受生活，从不努力给自己寻找压力。讲究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总能找到简单而精致的快乐，全然忘了战士的使命与职责。

戚继光想在这里加强执政能力，让士兵们紧张操练，却发现根本就是白费。

他是登州人，士兵也是登州人。都是乡里乡亲，随便教训一个都能牵出一堆认识自己的亲戚长辈，老爸在世人家没少帮忙，老爸丧事人家没少出力，没出力的也没少出泪，总不能刚收了丧金，就大义灭亲。

个别生疏面孔的老兵油子倒是可以拿来杀鸡儆猴，但是一打听，人家虽然背影不正，但是背景厚重，戚继光清楚记得老爸当年的倒霉际遇，在自己职业生涯初期，他不想复制那酸楚的人生。

就这样新官上任的戚继光整天没事可做，他觉得好累。

但卓越者只跟自己过不去，戚继光在这段闲的蛋疼的岁月中做了两件事，两件足以影响他一生的事。

第一件是射箭。

每天他都在固定的时间固定的地点射不固定的目标，他本就天资聪颖，再加上自虐般地刻苦，很快便练成了养由基、长孙晟的神功，小小一只苍蝇在他眼中都有姚晨的嘴那么大，随便一只箭都能声震山谷，让日月色变，若干年后，这只箭声名更盛，堪称中国人的“朗基努斯之枪”（nceofnginus，译者按：这是传说中刺过耶稣身体的长枪，因为沾有耶稣的宝血就拥有了征服世界的魔力，据说君士坦丁大帝、神圣罗马皇帝、希特勒等人先后拥有该枪），让倭寇魂飞胆散。

第二件也跟射击有关，只不过射的是个姑娘。

在罗马后三巨头安东尼邂逅埃及艳后克莉奥佩特拉一千五百年后，戚继光在一个奇妙的地方邂逅了他的巴黎欧莱雅，那个他值得拥有的女人！——“万户南溪王将军栋女”王氏。

在遇到王氏之前，戚继光曾经跟无数人擦肩而过，衣服都擦破了，也没擦出火花。直到见到王氏，他才相信，那就是他在天堂里寻找的那张脸。

戚继光最厉害的，不是能力，不是智力，而是眼光，就当时而言，找到王氏，等同与蛤蟆找到了天鹅。

王氏不仅是个美女，还是个才女，琴棋书画、煎炒烹炸样样精通，更是个打女，刀枪剑戟，无所不精，最重要的，她还是个高官之女。

爱情是什么，现在科技还不发达，这个神秘的现象还无法证明，但是我想，所谓爱情，肯定是身体内部能产生一种特别的激素，分子构成也好，基因排列也好，空间构型也好，总有和其他激素不一样的地方，无法归类。它与肉欲无关，它和别人无关，见到别人，它不分泌，只有一见钟情的两个人才能催生这种激素。

但激素的分泌并非恒久，有些能力的缺失不由人类控制，就像女人的绝经和男人的阳痿，什么时候，这种激素不分泌了，就是两个人不再拥抱的时候，俗称一见钟情，再而衰，三而竭。

——以上摘自都市新锐情感作家轩辕鸿鸣代表作《爱情生理论》（2030年出版，欢迎预定）

如果用快乐去丈量，人生其实很短。

戚继光很懂生活，他此时正分泌着这种激素，当然不会拒绝快乐，于是他很坦诚地示爱：我的一切都是你的，只有你，是我的。

美女在大款身旁实现就业，戚继光在王氏身边找到了家庭。

就这样戚继光有了他的婆子，有了家，完成了从男孩到男人的转变。

男人经过一个女人，就好象国家经过一个朝代，成熟的印记无处不在，每个角落都焕然一新。

在王氏的调教下，戚继光从男孩成长为男人，他学会了隐忍，知道理想就像内裤，要有，但不能逢人就去证明你有，学会了经营，因为丈人是高官，他知道了很多官场内幕，也掌握了很多纵横仕途的手法；还学会了反思，如果你能像看别人缺点一样，如此准确般的发现自己的缺点，那么你的生命将不会平凡。

二十世纪英国最独特和最有争议的作家戴维·赫伯特·劳伦斯说生命是一程残酷无比的朝圣之旅，我以前很信服这句话，但现在觉得即便人生路途残酷却也自有它的乐趣。

就像戚继光那样，虽然壮志未酬，但其实，那两年他过的也不赖，身材很好，肥而不腻，虽然成功的苹果还有个时滞，没有砸在他头上，但毕竟也毫不费劲地修炼了以前那个穷苦之家无法给予的东西，那个东西叫——识时务。

学到了这些之后，够了吗？

当然不够。

保持青春的秘诀，是有一颗不安分的心。戚继光并不安分。

《蒙古秘史》记载，成吉思汗说过：“有一天，我的子嗣们放弃了自在的游牧生活，而住进污泥造成的房屋时，那就是蒙古人的末日了”。

而对戚继光而言，放弃他的梦想，比放弃他的生命还要艰难。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啊。自己的梦想，需要更大的舞台。

那个舞台在哪？他因沉思而沉默。

女人读不懂男人的沉默，就像男人读不懂女人的眼泪！

而王氏明显是另外一种女人，她读懂了戚继光的沉默。她指着京城的方向，去吧，一个人，要是不逼自己一把，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优秀。

据说斯巴达弹丸之地，却能够称雄希腊半岛的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三百勇士们都很怕老婆。他们的老婆在他们出征之前总是说：“打不赢，就不要回来了！”

所以斯巴达的勇士才特别勇猛，以一个面积只占希腊半岛五十分之一的小小城邦最终成为整个爱琴海岸的王者。

戚继光也很怕他的老婆，王氏在他临走时重复着斯巴达女人的话：不混出个人样来，就不要回来！

那个声音传递着期望，传递着信任，传递着鼓励，传递着爱，这爱，不入红尘，不落人群，是一个伟大女人塑造一个伟大男人的最伟大的爱！

冬天的夜里，窗外大雪纷飞，青山染素，天地无声。一个跋涉者从雪地走过，留下长长的脚印直到天边，来去茫茫，仿佛生命中蜿蜒的叹息。

戚继光，上路了！

扬名帝都

世界越繁华，人就越容易走丢，所以每个人都需要证明自己。戚继光选择证明自己的方式是考“武举”。

嘉靖二十八年（1549）戚继光参加武举乡试，当时考武举和科举一样，也要层层选拔，乡试的主要科目是射箭，先是“马上箭”，35步远的固定靶子，十中三即合格；然后是“步下箭”，80步的靶子，同样十中三即可。

这对射术已经达到养由基、长孙晟级别的戚继光来说无疑是用屠龙刀杀小麻雀，因此随便摆了几个架势便走秀一般过了乡试，山东的考官面面相觑，他们也为家乡有这样的奇男子而自豪骄傲，于是不约而同指了指京城的方向，去吧，那里才有让你施展的空间。

纽约人经常吹嘘自己的城市多么繁华牛逼的时候，通常会说：youcanmakeihere，youcanmakeianywhere（你在这里做到了，在一切地方就都能做到）那时的北京，地位远超今日的纽约。

嘉靖二十九年（公元1550年），时年22岁的戚继光来到了北京，怀揣着憧憬和梦想，去准备他一生最为重要的考试。

会试不同乡试，不单止考核武将的拳脚功夫，更注重武将的文化素养，这对很多舞刀弄枪成性的练家子肯定头痛不已，但从小到大，戚继光书读了几牛车，这样的考试他在睡梦中已然出现千百遍，所以没有任何试题能够将他赶出考场。

当时大明王朝的最严重的治安问题是“北虏”，也就是蒙古同胞的边境纠纷。

明成祖朱棣是个大牛逼，所以认为自己的子孙理所应当是个小牛逼，于是为了满足自己胖揍蒙古的欲望，便把京城从南京迁到北京，结果一百多年过去了，除了在土木堡明英宗被蒙古人俘虏一次之外，汉蒙两族依然对持，成吉思汗的后裔依然挥舞着马刀，敌我矛盾十分突出。

所以此次考试的题目也是围绕如何驱除北虏平定边疆展开的。这样务实的题目没有半点偷巧的捷径，考的就是对国家的忠诚，对民族的热爱，对时势的关注，对军事的认识。

外面是明媚的阳光。正是初秋九月，北半球最美的时节，每一朵花都在热烈绽放。灵感阿诗玛正向戚继光迅疾飞奔，他心怀家国，腹有雷音，下笔凶狠，他把自己的满腔热情满腹才华都倾注笔下，更是结合在登州几年的见闻感受，把明军的软肋一一指出，并逐一提出对策，并且针对蒙古骑兵的作战特点，写下了排兵布阵防守御敌的计谋对策，这就是在军事史上名传千古的《备俺答策》（蒙古当时分为鞑靼和瓦剌两部，当时鞑靼最为强大，俺答是鞑靼的大汗，是明朝政府最主要的敌人，《备俺答策》就是抵御蒙古的计策）

在交完考卷之后，他没有和其他考生议论，独自一人回到驿站，然后静静地等待，他相信心血浇注的文章会彰显他的价值，他在等待金榜题名的钟声。

结果没等来，他先等到的是俺答大军的马蹄声。

嘉靖二十九年（1550）蒙古土默特部的首领——俺答汗因为境内经济危机，于是便派使臣到北京请求贡市（双边贸易），拿羊毛换丝绸，拿马刀换粮食，恳请天朝助他度过饥荒。

可是嘉靖皇帝哪都不好，就是记性好，他记起了自己的先祖英宗皇帝在土木堡被也先俘虏的往事，于是能耐没有脾气很大的嘉靖皇帝坚决不准粮食、丝绸等战略物质出口，而且一怒之下竟然把俺答的使者砍头示众，还让信使告诉黄金家族的乞丐们，俺天朝富裕，但绝不施舍乞丐。

俺答汗一看要饭不行，就只能抢饭，于是带着十万黄金家族的健儿来组团抢劫。史称“庚戌之变”。

问题来了，明朝嘉靖政府虽然昏庸，却并非脑残，俺答想要攻打北京，先要越过万里长城，打下宣府大同防线，才能迫近帝都，怎能说来就来啊！

原来俺答自己也没想到能如此神速就打到北京城下，他最先率兵攻打大同时，是做了两手准备的，如果鏖战不下就主动撤退，如果能攻下此城就以此为跳板再筹划攻打北京。结果命运却给了他第三个选择。

当时的大同宣府总兵叫仇鸾，此君是个典型的官场混混，吃喝玩乐样样精，带兵打仗全不会，之所以能担当北京外围的城防司令，只是因为他贿赂了当朝首府严嵩的儿子严世藩，所以如此饭桶才会担当如此重任。

所以俺答大军一到城下，仇鸾立刻尿湿裤裆。

不过混混就是混混，在经历了短暂的慌张后，很快就回过神来，因为他虽然不懂军事，但他懂生意，他知道这世间万物皆有其价，只要价钱合适，男人无所谓正派，女人无所谓贞洁，何况俺答不过就是个穷疯了的强盗。

所以他立刻重金贿赂俺答，并且保证，只要你退走，还有重金奉上。

结果俺答汗特别讲信用，收了钱立刻就走了。

望着远去的蒙古铁骑，仇鸾在城头上洋洋自得，他再次为自己视粪土如金钱的价值观而自豪，既然钱能通神，尘世间还有什么是钱摆不平的。

就在他意气风发地盘算怎么把送出去的钱赚回来的时候，他突然发现所有属下将官的脸色越发酱紫，刚才轻松的面庞瞬间凝重，他顺着所有士兵的眼神望去，立刻瞳孔放大，一片惊恐。

原来俺答是走了，只不过没有往回走，而是向前走，直奔京城方向杀来。

于是京师振动，举国振动，嘉靖皇帝这时立刻下达了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全民统一抗战的圣旨。但各地勤王的部队赶到还需时日，于是京城如戚继光等一众武举人自然要被朝廷征召纳入政府军系列。

于是戚继光等一众考生纷纷响应政府号召，扔了笔，拿了刀，准备和侵略者死磕。

结果他的《备俺答策》就在这样的背景下一炮而红。因为他写得实在太好了，何时出击、怎样防守、如何诱敌都做了详尽的部署，结果被爱惜生命的考生们自费印刷，成为保家卫国的圣经。

因为时势实在紧迫，俺答大军兵临城下，《备俺答策》的身价便水涨船高，不但草根阶层奉之为保家卫国保命求生的圣经，连庙堂之上的精英阶层也把它当成退敌驱邪的宝典。

一次兵部的官员在巡城，突然发现一个奇异景象，守城的士兵一手拿刀，一手拿书，那书彷佛被如来开过光，让每个士兵的脸上都泛起饱满自信的笑容。

那个官员便拿来一读，结果立时震撼，目瞪口呆，毛发倒竖。他对蒙古人的研究是如此透彻，以致于他完全有资格在世上任何一所大学里开设蒙古人技战术讲座，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就连成吉思汗为首的黄金家族，也会迫不及待地前来听讲，而且一节课也舍不得落下。这是兵家所能创造出来的最美的东西，他越读越觉得阴风阵阵，不寒而栗，甚至担心，念完最后一页的时候天地间会有异象出现，仿佛数千年前干将莫邪出炉之时。

于是这个官员立刻惊呼：这个作品不是世界第一就是并列第一，这样的作品竖在那里，对所有的将官都是一个噩梦，同时也是福音。这个作者在哪，我要见他。

于是戚继光名声大噪，进入了决策层的视野。被破格提拔为传令总旗牌官，负责监督京城九门的防卫工作。

戚继光此时激动莫名，自己二十年的勤学苦练就是在等待今天，一个旗牌官德任命胜过雷音寺的雷音，妙法庵的妙法，文章写得再好不过是纸上谈兵，手刃仇敌才是将军最大的骄傲。

这个目标现在就要实现了，他看见巡城的御史带着圣旨走来，他渴望着从御史的眼中看到冲天的杀气，然后挥舞令旗，大杀大伐。

结果杀气戚继光没看出来，看出来砂眼了。

御史带来了首辅严嵩的退敌之策，严嵩老贼绝顶高人，胸中甲兵千乘，肚里十万奸谋，他的策略十分道家——所谓“饱敌自去”。说白了就是让鞑子在城外任意抢劫，抢够了，吃饱了，自然回家，所谓不管即为管，不为便是为。

其实严嵩为何要采取这种明显大失民心的举措呢，说穿了很简单，他这么一个饱敌策略，虽然失了民心，但却得了官心。

何谓官心，位置即为官心，只要守得住屁股下的位置，守得住既有的利益富贵，哪管你天下黎民水深火热，哪管你江山社稷风雨飘摇。

严嵩的“饱敌之策”和慈禧老太太那句“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如出一辙，获得了众多只想富贵做官不想执政为民的利益集团的拥护，毕竟在边塞打仗，败了可以掩饰，在皇城根脚下，一旦败了，谁都不想担这个责任，于是“饱敌自去”战略被严格地贯彻下去。

一席话听得戚继光内心不停叨念严嵩的老娘，他甚至祈祷，我要是做了内阁首辅，第一件事就是提拔自己做出城御敌的将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