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意淫终究无法代替现实，戚继光只能眼睁睁看着鞑子在北京城下恣肆妄为。

十四日，蒙古军入古北口，杀掠怀柔﹑顺义吏民无数，十九日至东直门。二十一日德胜﹑安定门北民居皆被毁。二十二日﹐由巩华城（在昌平县）攻诸帝陵寝，转掠西山﹑良乡以西﹐保定皆震。

俺答大军所到之处，村村断火，户户无人。颓垣败壁，经几多瓦砾之场；委骨横尸，何处是桑麻之地？凄凄切切，时听怪禽声，寂寂寥寥，哪存鸡犬影。

悲惨的世界在明朝上演，看得戚继光全身血涌，但却不敢违旨抵抗，因为他知道严嵩一党的手段，一拳打在墙上，震动四邻，皮破血流。他发狠地对自己说：戚继光啊，戚继光，你一定要记住今天！

后来俺答抢够拿够，再加上北京城墙坚固，天子脚下，开发商没敢造假，各地勤王军队又云集雾涌，连仇鸾那样的24k纯混混都带着刀枪来玩命，倒不是他多爱国，他爱的是自己的锦绣钱程，敌人是他亲手放进来的，再不将功赎罪摆些姿态，就是自己的主子当了皇帝估计也不会饶他。

看到北京城一点机会也没有，抢够了也玩够了的俺答便满载着天朝大国的粮食和女人招摇回归了。

敌人走了，但和平并没来到，戚继光接着看到了更加荒谬的一幕，那些各地打着勤王幌子的杂牌军，看见敌人远去，便又蜂拥而去掳掠受伤的平民，把他们的财产据为己有，把他们的头颅当做俘虏，屁颠屁颠地跑去邀功领赏。

而罪魁祸首的仇鸾则因为与严嵩的关系，不罚反赏，领了勤王第一功，被拜为大将军，当然有领功的，也少不了背锅的，兵部尚书因为不是严嵩嫡系，又位居高位，被严嵩栽赃，将一切罪责都安在他身上，一场滔天兵乱，却成为严嵩铲除异己，培植亲信巩固去权位的游戏，北京城高大坚固的城墙下只留下断壁丘墟和皑皑白骨，老天在这个时候一如既往地选择性失明。

戚继光自以为在家乡已经见惯了满世荒唐，直到此刻才发现什么是真正的腐朽。

他忍无可忍，于无人处勃然怒喝，跳梁小丑如此蹁跹，你们不拍因果报应吗？

因果报应？我连赚钱这么具体的东西都没搞清楚，那么抽象的问题就更搞不清楚了。没有廉耻的声音响彻天边。

戚继光一听心如百鬼齐抓，恨不能拿刀把这满街活物杀个干净。

但他知道，自己什么都改变不了，在自己不够强大的时候去改变世界，结果只会成为这个荒谬世界的荒谬笑料，唯一能选择的只能是隐忍，只能是随波逐流。我本佳人，红尘炼狱使我为贼。

是夜，敌人散去，

友军散去，

戚继光的内心久未平静，他思考着奥斯特洛夫斯基思考过的问题，人的一生该怎样度过。

是和腐败份子一同深造，还是学个隐士消极避世，

或者，还有第三条路……

还能冲动，说明你对生活还有激情；总是冲动，说明你还不懂生活。

戚继光此时已经开始懂得生活，并且原谅了生活。

生活需要妥协的智者，而不是刚勇的匹夫，在神仙面前我是童子，在鬼怪面前，我是钟馗，虽然生命不过是一场注定消散的棋局，但我戚继光无路可退，只能跌撞前行，从来不问前路是一袭红毯，还是万丈深渊，只为达成我梦中的理想。

理想，为了又高又远却注定光明的理想，暂时忍受一下黑暗，暂时模糊一下是非真的没那么重要。

几年前我周游福建普陀，遇见一个大师，我们在石崖上谈了一个下午，这和尚口若悬河，时有妙语：“草木皆有佛性，菩提不外人心。”“不躁不亢，不佞不媚，是为君子。”

我啧啧叹服，当时就拜了师。黄昏时一起用了素斋，到他的房间继续畅谈，那和尚对我悟性似乎也颇为满意，谈性甚浓，拜别之时，天色已晚，我刚下楼就停电了，满院漆黑，我有轻微的夜盲症，在夜里跟瞎子阿炳差球不多，便回身找他借手电，那和尚刚点上蜡烛，我告诉他：“师父，外面太黑了，看不清路。”他看我良久，忽然笑起来，一口吹灭蜡烛，在黑暗中对我说：“去吧，现在外面不黑了。”

那只是生活的一个插曲，却让我悟道很多：外面即是里面，我心即是世界。心中有光，眼前就有光；心中无路，脚下就无路。

戚继光悟到的比我多，他知道怎样实践自己的理想，怎样走好一生的路，想通了，人就变了，他再也没有愤世嫉俗的抱怨，再也不提气冲斗牛的雄心。

绝口不提不是因为忘记，而是因为铭记，他要把终极的梦想藏在心底，他相信，等他展现梦想的时候，整个世界会为他喝彩。

什么是戚继光的理想，早在他的少年时代，戚继光就用一首诗彪炳了他一生的追求，

〖小筑暂高枕，忧时旧有盟。

呼樽来揖客，挥麈坐谈兵。

云护牙签满，星含宝剑横。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想起了这一生的宏愿，他忽然笑了，眼前这点挫折和委屈真的屁也不算，

身体的成长点点滴滴，心智的成长一日千里，这一刻，他长大了！

韬光养晦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雪莱

冬天不过是为了让绿色再次萌发出青芽——轩辕鸿鸣

因为《备俺答策》写得实在太好，再加上戚继光选择低调听话，对政府的孬包决议没有二话，所以掌权的严党也觉得这个年轻人有能力会来事，该好好培养，于是一纸调令，让他到离蒙古人最近的地方——蓟辽前线。

戚继光为自己的低调隐忍而高兴，如果乱讲真话议论朝政军务的话就算脑袋没搬家也早卷铺盖走人了，实现理想的道路永远是曲折的，在转折点到来之前，只能选择沉默等待，沉默是金，古人不欺我也。

心如满月弓，志似穿云箭，戚继光在向往着天下，而天下似乎也在等待着他。

一想到拥抱梦想的时刻如此接近，戚继光忍不住在奔赴边关的路上偷偷地笑了，他相信，这回很快就能杀敌报国了，不用等太久了。

事实上，他确实没等多久——三年。

没错，整整三年，生活又玩了他。这个年轻的热血的爱国的好战分子，整整三年，天天对着鞑子的军队却没仗可打，原因很简单，他被嫉妒了。

作为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将领，虽然他觉得很郁闷，但他让别人过得更郁闷。

因为他这个守边是皇上御笔批得，兵部的推荐语也夸张的过分（“才猷虎变，当收儒将之功；意气鹰扬，可望干城之寄。”（《戚少保年谱耆编》）），一句话，炒作过头了。

官场上向来有两种语言系统，一种是开会时说的，一种是散会后说的。

前者以赞美为主，听着花团锦簇，其实句句耳屎；后者以骂娘为主，骂得直抒胸臆，骂得酣畅淋漓。游走官场的都是机灵鬼，深谙其中三昧，开会时赞美，散会后骂娘，搞得清清爽爽，绝无丝毫偏差。

低调是闷骚的高调，高调是被打的征兆。

所以就在朝廷宣布完对戚继光的任命后，驻守蓟辽的军官团体表面上都对戚继光说了开会时的场面话，把他恭维的孙悟空转世，二郎神下凡一般。

但一背过身去就不约而同地达成默契：老子世代镇守边关，献完青春献终身，献完终身献子孙，也没见朝廷来半点嘉奖，这小子不过写了个狗屁文章，就红得像猴子屁股，必须找个机会狠狠教训。

但还有头脑清醒的军官分析道：这小子能这么红，也许和什么直娘《备俺答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听说他祖上打洪武皇帝起就世代为官，也许他们全家都是属蜘蛛的，靠的就是那张关系网。

大家一听有道理，为了避免捅破戚继光背后的关系网，大家决定放弃和他正面交火，就把他当成一块腊肉，高高挂起，自然风干。

主意已定，一群阴暗庸俗的边关将领在暗暗冷笑：

戚继光，你不是想立功吗，哥们把你捧到天上，却让你无仗可打，几年之后，草包现行，神话破灭，不用人撵都得自动滚蛋，货有过期日，人有看腻时。你在我心里，能牛逼到几时！

于是戚继光虽然经常见到敌军却总是无仗可打，上级不批，同事不准，手下无兵，好像那巨灵神落尽了无底洞，满身力气却毫无下脚之处。更像是一只趴在玻璃上的苍蝇，前途一片光明，但却找不到出路。

就在茫然无措的时候，他读到了一首诗：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这是苏东坡最为着名的一首自嘲诗，说的是自己太过聪明，不会装糊涂混世，所以造就了一生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