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弛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3:03
|本章字节:13372字
1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
战火熄灭了,厮杀结束了,已经身为战俘的普利斯觉得,他的世界和生活也结束了。
郅支单于死了,死于那堆熊熊燃烧的大火之中。对于这个喝狼奶、饮狼血长大的活脱脱就是一条草原狼的枭雄来说,实在是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如果战败被俘,成为囚徒,在屈辱和羞愤中苟活偷生真还不如一死来得痛快。不仅他死了,他的那些血脉至亲也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跳进火海,自我了断。甚至就连琪琪格,也步她哥哥的后尘,义无返顾地决绝而去。当初她可是主动钻进普利斯的小小的白色帐篷,把自己的全部都赤裸裸地交给他的。不错,纵身一跃之前,她是泣血含泪声嘶力竭地叫了一声普利斯,可那分明不是留恋,而是一种告别……
而在这之前,他刚刚告别了他的至亲至爱的克丽娅一这个和普利斯有着不是血亲胜似血亲砸断骨头连着筋的美丽善良的女人——他是从厮杀正烈的最前线得到消息的,匆匆赶回家后,看见的只是被人从绳套上解下来的克丽娅已经变硬的遗体。望望那条依然悬挂在房梁的似乎还在微微晃动的绳套,他淸晰异常地听见自己脖颈与脊椎之间的某一节骨头发出一声脆响,然后整个人就那么活生生地断为两截。他觉得,自己也死了,并且,也埋了。
真的是埋了。埋在密不透风暗无天日长满荒草的坟墓里。
他甚至还不如死了。
是哪个希腊哲人说过的: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可他普利斯偏偏就两次踏进了同一条耻辱之河,两次身为败军之将,两次成为战俘,伟大的罗马帝国的青年将领常胜将军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体味到一种难与人言的浓稠的苦涩。他心里苦得很,真的苦得很,苦得说不出,说出来也没人能听得懂……
从懵懂无知到长大成人,从过去到现在,从刀枪剑戟中摸爬滚打出生入死,他曾经视荣誉为第一生命,也曾无数次地在鲜花和美女群中享受过无上的光荣。直到卡莱尔战败之后,在亡命荒野的途中,他才觉得自己开始明白了些什么。可那究竟是什么呢?他又说不太清,他只是觉得自己倦了也腻了金戈铁马的厮杀,看穿了所谓用人血换来的军功。他只想过一份不失体面的有尊严的普通人的生活。就是怀着这种想法,同时也是为了感恩,他接纳了克丽娅,并和她生育了一双儿女。和远在罗马的卡丽雅相比,两个人不仅名字差不多,身髙、个头甚至眉眼也极为相像。在某种程度上,他是拿克丽娅当了卡丽雅的替身啦!
有时候在和克丽娅亲热的时候,他也会忘情地叫出卡丽雅的名字,然后自己又窘得不行。克丽娅却不以为忤,将普利斯汗津津的脑袋埋在自己同样也是汗津津的胸乳间,告诉他说:好样的,普利斯,这么多年你还没忘了你的第一个女人,可见你是有良心的家伙。我喜欢你,有情有义才是好男人、真男人!
一席话说的普利斯忍不住想哭……
后来又有了琪琪格。同样也是草原上的女子,琪琪格的爱却表现的霸道而专横,以致于连她的哥哥郅支单于都看不过眼了,说她不能总把汉子拴在婆娘的腰带上,总把狼关在空羊圈里,狼会连狗也斗不过啦。琪琪格却振振有辞:我爱我爱我就爱,喜欢喜欢我就喜欢!谁要想夺走我的普利斯,我就是一条发疯的母狼!
她的话让普利斯哭笑不得,但心里却也洋洋得意。
现在她们都走了,去了人人都要去的地方,只留下普利斯生不如死形容枯槁状同活尸。在战后胜方举办的欢庆大典上,他依然是这么一副样子……
人真的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的,实际巳经是两个人了。
2陈汤善后
由于西域联军的大获全胜,整个康居国都成了一片万方乐奏,十族共舞的欢乐的海洋。
重新复国的康居国军民和西域联军共同举行的庆功祝捷大联欢,可以说是一场声势空前的歌舞盛会——
舒缓优美的《文康伎》……
激情奔放的《乌孙舞》……
委婉深长的《月氏歌》……
风格独异的《龟兹乐》……
你方唱罢他登场,胡笳弹毕鹰笛奏,一浪高过一浪,狂欢大乐,竟日逐夜……
在王宫殿前广场上,云集着康居民众,联军各校军首和匈奴俘虏,旌旗飘扬,气氛庄严。
匈奴俘虏多是一些老弱妇孺,青壮男子已所剩无多。
罗马军因在最后关头缴械投降,故被称作“降虏”,单列一队。
陈汤立一髙处,朗声拜令:
一、所有匈奴俘虏,包括一切老弱女孺,均罚作康居国民为奴,不得窜行他处,更不得重建部落,另立政权;
二、所有匈奴俘虏的一切财产,包括牛羊、马匹、武器和郅支王族的金银珠宝等,均按战功多寡,分賜于所有参战诸国,以为战利品;
三、罗马军降虏因已缴械归顺我朝,故从轻发落,押回都护府另行处理;
四、所有参战诸国联军,使命已经完成,休整三日后宣布解散,各回各国。其卓异功勋,将由都护府造册上表,奏请朝廷后另行追加封赏!
拜令毕,满场欢声雷动,许多联军当即便乱纷纷跑上去抢夺匈奴牛羊财物……
忽然,月氏军首蓝尔多上前鞠躬一拜:陈将军,我有一话要说!
陈汤:好啊!你是建了头功的人,有什么要求,尽管直言!
蓝尔多说道:我们月氏军是志愿军,非从王命而来。现在大战已经结束,血海深仇已报。我们一部分兄弟愿听将军命,解散回国;但一部分兄弟,却要求跟随将军入关,重返祁连山故乡……
陈汤先惊后怔,显然无此思想准备,愣了好大一阵之后,蓦然一声大叫:好啊!好啊!这是天从人愿,人从天意!我代表都护府表示竭诚欢迎,竭诚欢迎!
话音刚落,约有五百多月氏战士,从队列里跑出来,欢呼雀跃。
陈汤是在自己的行辕大帐单独召见普利斯的。
普利斯依然一副呆痴状,面无表情,木然枯坐。
陈汤以为他是紧张害怕,话便说的极其委婉和蔼:你不要多虑,我们已调査清楚,你们的本意并不是助纣为虐,只是误上贼船而已。
普利斯木然而答:陈将军能如此明辩是非,我罗马军死也瞑目了……
陈汤:不过,你们也有严重的过错……
普利斯:我知道。罪过全在我一人,只要能放过我那些兄弟,杀剐由你!
陈汤:你们既然已经幡然省悟,归顺我朝,我们将既往不咎……普利斯松了一口气:谢将军宽恕之恩!可恨我们的觉悟太迟了。
陈汤:迟觉悟总比不觉悟好,你们那最后的放火一烧,也是立了功的……
普利斯:惭愧!岂敢言立功,能够赎罪就万幸了……
陈汤:立功赎罪的机会还多着哩。你们的确是一支奇特的军队,非凡的军队,日后还有大显身手的机会……
普利斯:不,不,陈将军,对于我们的未来,任你处置,放马也好,种田也好,罚做其他苦役也好,但就是千万再不要叫我们当兵打仗了,真的,求求你,我们对战争已厌恶透顶,再也不思疆场功名了……
陈汤:哦……你们是想马放南山,解甲归田?
普利斯:是的。我们在帕提亚战败之后,一人康居国,即有此想,但因后来世事的发展变化,我们又重新操起了刀枪。现在,经此一场人战,我们已心如死灰,再也不想过军事生活了……
陈汤:这是你个人的意见,还是全体的意见?
普利斯:首先是我个人的意见,但也代表着全体意见。想当初,我父亲亲率四万大军征伐帕提亚,全军覆没,已足够令人伤感;后我又率三千残军出逃,一路颠沛流离,打杀不已,如今仅剩寥寥八百余人。一念及此,我心头就滴血,哪里还敢草菅人命……
陈汤半天默然不语。
普利斯又说,神情极其诚恳:陈将军,请你千万体谅。这是我们目前唯一的一个心愿。倘若将来有一天,能使这八百人中还有十个八个,或者三个五个重返祖国,把我们这场血泪战史告诉给祖国亲人,以使后来者得个历史教训,我们就虽死无憾了……
陈汤:唔……你是个慈悲心肠的人……
普利斯:陈将军说得对,我这慈悲心肠正是一种妇人之仁。我在当年出征时,我的老师西塞罗就曾告诫我,说我是个文不文,武不武的人。当时我还很生气,现在我才明白了,我的确是个典型的儿女情长之人,纸上谈兵之人,我根本做不了战场上的英雄,如果还要让我带兵打仗,必是误国误民,误人误己……
陈汤笑了:这么说,你是还想留在这里继续做你的驸马了?普利斯:不!陈将军,请你再不要嘲笑我。我现在已经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再也无脸见康居人。我在这里已无法立足。我敬畏汉朝的武功,但我更向往汉朝的文化,倘若将军能带我到汉朝内地去,见识一下伟大的汉文化,纵使我终老到死,葬身异国他乡,我也心满意足……
陈汤沉吟着:哦……你这个想法有道理!等到都护府之后我会认真考虑的。但,目前,你还必须仍以军人的身份,继续管理你的部下。
普利斯:是!……
两人正说到这里,忽有部下通报:亚拉罕相国和马托夫将军求见!
陈汤做了一个手势:请——
亚拉罕和马托夫一前一后进来了,都是精神抖擞气宇轩昂的样。
马托夫一见普利斯,就鄙夷地骂了一声:你这个窝囊废,还有脸跟陈将军坐在一起?
亚拉罕劝解:好了,事情已经过去,别再戳伤疤了!
陈汤起身迎接:二位来此,有何贵干?
不待对方回答,又开玩笑地加了一句:是否战利品分配不均,还想多要一份?
亚拉罕也笑:哪里,哪里!将军说笑了,将军义薄云天,能帮我康居复国,已经恩比天髙,我们岂敢还有非分之想?!
陈汤:那么,是不是想把普利斯将军留下?
马托夫还是没好气的:不!留他做甚?我们是要求把他的孩子留下!
普利斯大惊:啊——我的孩子?
马托夫:什么你的孩子!他们是我们克丽娅的孩子!康居国的儿女!
普利斯眼前一黑,身子晃了几晃,才重又坐稳了。
陈汤:你们留他的孩子做甚?
亚拉罕:禀将军,我们康居国虽然已经复国,但国王已死,王子王孙也被郅支全部杀害,没了继承人。现在惟一的一条血脉,就是克丽?所生的两个孩子,我们要求把他们留下……
陈汤:哦……这倒是件大事!
转脸问普利斯:你意如何?
普利斯眼中泪花闪烁:马托夫将军说得对,我的孩子,也是康居国的孩子。康居国人民爱他们,我只有感激。但,为了……为了……还是希望留下一个,让我带走一个吧……
话到中途,普利斯已经是喉头酸涩,哽咽不能言语,到底是为了什么,也始终没有说淸楚,但一个父亲的心思就是不说,又有谁会不明白呢?
陈汤和亚拉罕都没有说话,显然是已经默认的意思,但马托夫还是不依不饶。没办法,当初那场事变给他的刺激实在是太深太深了,话也就说的很是冷硬——
不行!两个都留下!你现在是战俘,怎么能带孩子?
普利斯几乎是在恳求了:马托夫将军,请你宽恕,我已踉陈将军讲了,我将很快脱离军人生活,我能照顾孩子。有一个孩子在身边,我将永远记着康居国人民的恩情,永远忘不了我的克丽娅……马托夫嘲讽地:你可能还忘不了琪琪格!
普利斯痛苦而又不肯讳言:是的,我还会记着,在兽性的郅支单于之外,还有个人性的琪琪格?
马托夫愣怔一会,又是一阵朗声大笑:你呀,你呀,你真是一个妇道人家……
亚拉罕:好了,这事还是请陈将军做个裁决吧。
陈汤沉吟一阵:我意,还是留下一个为好。你们康居国的要求合理,普利斯的要求也合情。合情合理,事情就是两全其美了。
亚拉罕:请将军再定一下,是留下哪一个?
陈汤:这事由你们商量。
普利斯揉揉眼睛:将军,我的两个孩子,男的叫乌拉努斯,罗马语就是“天”的意思,女的叫盖亚,就是“大地”的意思,它们象征着我们罗马人和康居人的天地恩情……现在康居国为王储考虑,自是男孩更合适……我……我就把盖亚带在身边吧……如此选择,在普利斯实在是不亚于万箭穿心,忍不住又是一阵哽咽。
陈汤拍拍手:好!就这样定了!愿乌拉努斯和盖亚兄妹,将来长大,还能继续为各族人民的友好往来多做善事!
诸事安排完毕,西域联军撤离康居,分头回国。
康居国民夹道欢送。八百罗马军百感交集,感情复杂,一步一回头,热泪如麻……
盖亚女被巴其奥搂在鞍前,走出好远,还扬着小手,向都卑阒城方向尖声哭叫……
3到河西去
战争从来都是政治的特殊手段,将来是这样,现在是这样,过去也是这样。
一场震动了整个西域的战争虽然规模浩大,牵涉甚广,但随着军事行动的结束,表面上一切很快就风平浪静了,但如何彻底善后,却成了摆在西域都护府两位当家人面前的绕不开的难题……
就这样,府外,解甲卸鞍的士卒们一片欢闹;府内,不论是凯旋而归的将领还是负责留守的官员却都是心绪沉重忧虑重重……
甘延寿的开场白颇有些味道,真不知道他是在赞扬陈汤呢还是在替自己开脱:副校尉,想不到你果真建此奇功,真是气壮山河,果敢神勇啊!
陈汤说的倒不完全是套话:箭到弦上,不得不发,势使之然也。
甘延寿:你不单消灭郅支,平定了西域,而且还招回了月氏兵,收降罗马军,真是功大如山,当年霍去病也不能企及。
陈汤:都护大人过奖了!这点微功,倘若确有可资称道之处,有一半也是你的。如果没有你的默许,陈汤纵有天大本事也难以施展。
甘延寿连连摆手外加摇头:不,不,副校尉可要把话说清楚,当时我是持反对意见的,现在对你的胜利我表示祝贺,但对矫诏行事的行为仍不敢苟同。老夫虽无才,但却有德,绝不敢掠人之美,贪人之功!
陈汤:是功是过,现在还说不清呢……
甘延寿:是啊,所以我要说,关于这次大战的功过是非还要听朝廷的判决。有功是你的,有过也是你的,甘延寿既不肯贪人之功,也不愿代人受过!
陈汤:男子汉说话如拔牙!关于矫诏行事的责任,我当初就说了由我承担,现在还是一样,这一点请都护大人放心!
甘延寿:话虽如此说,但咱们还是要想一个最佳之策,奏明圣上,以求圣断。
陈汤:这些事,悉听大人吩咐。
甘延寿胸有成竹:我意,咱们要详细写一封上书,除了汇报战况外,还要历数郅支罪恶,陈清我们不得不矫诏行事的理由,尤其要说明招引月氏兵和收降罗马军二事,此二事非同寻常,十分特殊,天子听了肯定髙兴。
陈汤:此议甚好,我完全同意。
甘延寿再道:既如此,请副校尉休息数日后,即择日起程,亲赴京城,向天子面奏。我这里则将上书派驿马送出,以先期到达,示我诚恐诚惶之心。
陈汤:都护大人经验老到,理事周详,陈汤佩服之至。但对月氏兵和罗马军二事的具体处理事宜,还望大人一并指教。
甘延寿:月氏兵很好说’就按他们的愿望,你把他们顺路带回祁连山,交给番禾县予以安置;番禾县正管辖着焉支山一带,小月氏部族就在那里,估计会是件皆大欢喜的事情。至于罗马人嘛,有点伤脑筋。他们可是一伙真正的外国人。西域三十六国,俗称外国,实际大半已属我国,个别不属我国的,也已是很熟悉的邻邦。惟有这支罗马人,却是正儿八经的西方外国人,对他们的处理一定要慎重妥善,不然的话,难免有后患……
陈汤:我也正是这样考虑。把他们留在西域吧,没有合适的地方,康居国已不欢迎他们,大宛国、乌孙国等联军诸国,则还把他们视为敌人。我原是想把他们收编为我们的屯兵,驻扎于轮台,但他们又提出,坚决不愿再当兵,希望能到我国内地去。可内地又到何州何县,出何理由安置他们?真是犯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