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丁重复了一遍。高拱说，我老了，活不了多久了。高拱在家丁的搀扶下，送张居正出了门。

一路上，张居正不语。游七说，没想到几年没见，高拱竟然老成这个样子。张居正笑了笑说，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说来蹊跷，张居正走后的第三天，高拱就病倒了。那天早上，高拱像往常一样起床，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突然头一歪，倒在了地上。大夫给高拱把了脉。高夫人问，怎么样？大夫说，中风，来日不多了。高夫人说，你给想想办法。大夫摇着头说，这个病，谁都无能为力，少则三天，多则半月，我看还是加紧准备后事吧。

张居正的队伍一到故乡的地界，张居正就脱下官袍，换上孝服。张家的府第里用蓝、白两色布匹搭起了高大的席棚，整个张府显得庄严肃穆。张居正的母亲已在门口等候多时。张居正上前，跪倒说，母亲，孩儿回来了。

第二天，是张居正先父出殡的日子，行列的最前面，是张居正从京城里带回的戚继光所赠的卫队，卫队后面又是同真人真马一样大小的纸扎的兵马卫队，共一百骑。由一个百户装束的纸人率领，真假卫队浩浩荡荡，十分壮观。在卫队的后面是高高举起的一面面宽大的功名牌，上面分别刻着张居正出山以来的各级官衔。在“肃静”、“回避”牌后，是由各方官员致送的密密麻麻的挽幛和挽联，而迎头一幅最为高大的挽幛上，大书“风范长存”

四个斗字——这是皇帝的御笔。

一路风风光光地来到墓地。侍者将一碗还是温热的雄鸡血递到张居正手中。他接过鸡血碗，走在楠木棺材前面，一路把鸡血洒到墓井口。当最后一滴血洒落地上，他按规矩将大瓷碗猛力掷向棺盖击碎，随着这一声碎响，执事官又高声唱道，拜送封君——执事官喊，一拜。众人跪倒。执事官喊，二拜。众人再跪。执事官喊，三拜。众人又跪。大家都起身了，只有张居正还跪着，他失声痛哭起来。

在河南新郑，昏迷了几天的高拱突然醒了。高夫人说，老爷，你醒了？

高拱说，笔，笔……高夫人说，快，快拿笔来，老爷可能要写遗言。高旭拿来笔墨。高拱说，张居正……专……交通……内臣，阴……行事……于内。

而司……礼……太监……冯保者，狡黠……阴狠，敢于……为恶……而不……顾者也。王大臣……事件……两人……勾结，想蒙蔽……皇上，幸……圣上……贤明，老臣……才……躲……过……一……劫……高旭说，老爷，此文是否要呈皇上。高拱摆了摆手说，万万……不可，所有奏折……都须经……冯保……之手，定招来……灭门之祸……印成……小册，在民间……流传，过不了……多久，皇上……就会看到。高旭说，老爷，你放心，我一定遵办。高拱说，两只……老狐狸……高拱咳嗽了几声，闭上了眼睛。

9

月华如霜。坤宁宫里一片冷清，月亮胖乎乎的，像是怀孕了一般，明净的月光下，秋千架的影子在地上轻轻晃动。王皇后睡不着，便取了一罐铜钱，她将铜钱撒在寝宫的每一个角落，然后一枚一枚地找出来，但是捡完之后，她仍然没有睡意。躺到床上，脑子里便开始胡思乱想，胸口堵得慌，便披了衣，径直来到宫后苑。她叫一个宫女弹古筝曲《汉宫秋月》，自己倚靠着栏杆，给池里的鱼喂食。月光像盐一般撒在她身上，风吹拂着她轻薄的衣衫。月儿说，皇后娘娘，时辰不早了，该就寝了。王皇后没有理她。月儿又说，皇后娘娘，外面凉，回宫歇着吧。王皇后说，本宫哪儿也不去，就呆这儿，至少还有这些鱼儿陪着我。月儿又说，皇上知道了，该责怪奴婢了。王皇后冷笑道，皇上被那个狐狸精迷住了，哪里还会想到我？月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此刻，西内灯火通明，皇帝一边吃着松火烤的山鸡，一边喝酒。李敬妃披着黄色的薄纱，像一朵轻逸的浮云，在欢快的音乐下跳着妖艳的肚皮舞。她的身上挂满饰件，发出丁丁当当的清脆之声，脚踝上的璎珞，使精致的小脚更加妩媚动人。她来到皇上跟前，把酒倒在自己的肚皮上，皇帝便去吸她肚皮上的酒。喝到尽兴处，他也提着酒壶跳了起来。

喝完酒，回到宫里，李敬妃准备陪皇帝就寝，她来到放有玫瑰和芙蓉花瓣的银皮木桶里沐浴。两个宫女给她擦身子。突然，一个宫女打了个喷嚏，马上被她打了耳光，骂道，晦气的东西，滚一边去。宫女跪在地上求饶道，请娘娘恕罪。李敬妃吼道，快滚出去。洗好之后，宫女开始给她抹香膏，太监细细检查了一遍，用羽毛把她包好，然后背到了皇帝的床上，她从脚头钻进了皇帝的被窝。

第二天一早，王皇后梳装完毕后便到慈宁宫给李太后请安。王皇后说，给母后请安。李太后说，快快起来。王皇后坐下。宫女上茶。李太后上下打量着她说，你的气色怎么这么差？皇上欺侮你了？王皇后说，没有。

李太后说，他如果欺侮你，你就告诉我，别藏在心里。王皇后喝了口茶，用丝绢擦了擦嘴说，真的没有。李太后说，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让我抱到皇孙啊？王皇后的脸突然红了，支支吾吾道，这……李太后说，你哪里不舒服？

王皇后说，没，没有。李太后摇着扇子说，哀家是过来人，你瞒不过我，你心里有委屈。听李太后这么一说，王皇后的眼泪就止不住流了出来，跪下说，母后，你要给我做主啊。李太后说，快快起来，起来说。王皇后说，皇上已经半个月不来坤宁宫了，只知道去李敬妃那里。李太后生气地拍着桌子道，这成何体统？王皇后说，请母后息怒。李太后说，你受委屈了，哀家一定给你讨个公道。

皇帝正在更衣，小顺子来报，太后驾到。皇帝迎上前道，母后吉祥！李太后说，皇上知道哀家最大的心愿吗？皇帝说，儿臣不知。

李太后说，哀家现在最盼望的，就是能早一点抱到皇孙啊！皇帝说，儿臣知道母后的苦心，可这事急也急不来的。李太后责问道，你多久没去坤宁宫了？皇帝说，好像有些时日了。李太后说，你怎么可以这么冷落皇后？这样下去，我什么时候才能抱上皇孙。皇帝说，可是……没等他辩解，李太后又说，你今晚就去坤宁宫住。皇帝说，母后，这……李太后说，你不情愿？皇帝说，儿臣不敢。

皇帝以为是皇后向太后告了状，送走了太后，便来到坤宁宫兴师问罪。皇帝说，你到太后面前去告状了？王皇后说，皇上，臣妾不是有意的。皇帝生气地说，你知道朕最讨厌哪种人吗？王皇后说，皇上息怒。皇帝说，朕最讨厌的就是背后告状的女人。王皇后哭着说，皇上，臣妾再也不敢了。皇帝说，朕料你也不敢了。

这天晚上，皇帝留在了坤宁宫。李敬妃在宫里等了几个时辰，也没见到皇上的踪影，便问宫女，皇上怎么还没来？宫女说，奴婢去乾清宫问问。李敬妃说，快去快回。半个时辰后，宫女就回来了。李敬妃说，怎么样？宫女说，奴婢听乾清宫的小太监说，皇上今晚在坤宁宫。李敬妃说，昨天明明说好的，今儿怎么变卦了？真是气死我了。宫女说，娘娘你别生气。

李敬妃说，你去把皇上叫过来。宫女说，娘娘饶命，奴婢岂敢夜闯坤宁宫。

李敬妃说，本宫不管，你现在就去。宫女像捣蒜一般不停地磕着头说，请娘娘饶命，请娘娘饶命。

王皇后已经沐浴更衣，准备皇帝的临幸。王皇后说，时辰不早了，歇息吧。皇帝不理她，对小顺子说，给朕拿酒来。王皇后说，皇上，喝酒会伤龙体。皇帝生气地说，你存心要把朕气死是不是？王皇后说，臣妾不敢。酒上来了，皇帝自斟自饮起来。他对一旁的王皇后说，你把这杯酒喝了。王皇后说，皇上，臣妾不会。皇帝说，朕叫你喝你就喝。王皇后喝了酒，只感觉一团火急，从喉咙里一直烧到了胃，她辣得眼泪直流，赶忙漱口。见到她狼狈的样子，皇帝很开心，又给她倒了一杯。

王皇后说，请皇上放过臣妾。皇帝说，快喝。王皇后没办法，只好闭着眼睛又喝了一杯。连喝了五杯之后，王皇后感觉四肢发软，头一阵阵发晕，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起来。

第二天一早，阳光涌进房间，如同蜂蜜一般稠密。王皇后醒了，她的头还有点晕，胃里一阵阵地抽搐。月儿说，主子，你醒了？王皇后说，皇上呢？

月儿说，回皇后娘娘话，皇上昨天没在这里歇息。王皇后说，唉，这宫中的日子真是度日如年啊！月儿说，奴婢听说，宫里有一种香丸，只要是男人闻到了这味道，就会无法自拔。王皇后还是头一次听说，惊奇地问，是什么香丸？月儿说，奴婢听说，这种香丸是从处女的香汗，加上天山雪莲和桃花的碎末还有其他一些东西提炼而成的。王皇后说，果真如此神奇？月儿说，我听说，先帝有一位爱妃就因为吃了这种香丸而得宠。不过……王皇后说，不过什么？月儿说，奴婢不敢说。王皇后说，怕什么？月儿说，要是被李太后知道了，奴婢的小命就不保了。王皇后说，你放心，本宫自然会替你保守秘密。月儿咬着王皇后的耳根说，那位爱妃后来被李太后关入了冷宫，再后来，掉到了井里。王皇后一惊，啊，她是怎么掉进去的？月儿说，听说是失足，不过，到底是怎么回事，到现在都是一个谜。王皇后倒吸了一口冷气。月儿说，皇后娘娘不要妄加猜测了。这事，要是让李太后知道了，肯定不会罢休的。王皇后说，这宫里怎么这么复杂？月儿说，宫里的斗争就是你死我活。

月儿受王皇后指派来到了冷宫。她推开门。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嬷嬷正坐在窗边绣花。听到脚步声，老嬷嬷抬起头问，你是谁？月儿说，我是王皇后身边的宫女，有事相求。老嬷嬷说，皇后找我这个老婆子干什么？

月儿说，我家主子想跟你讨一颗香丸。老嬷嬷说，我不明白你在讲什么。

月儿说，就是能留住男人的那种香丸。老嬷嬷说，我不愿意管这些闲事了，你请回吧。月儿说，我家主子会重重赏赐你的。老嬷嬷说，我是快要死的人了，要那么多银子有何用？月儿不知道说什么了。老嬷嬷说，你回吧。

月儿回到宫中，王皇后就急迫地问，怎么样了？月儿说，回主子话，老嬷嬷不愿意帮这个忙。王皇后说，你没跟她说，事成之后，本宫要重重赏赐她吗？月儿说，说了，她说她都是快要死的人了，用不着银子了。王皇后想了一会说，那她在宫外还有没有亲人？月儿说，我听说她是个奶娘，还有个儿子，不过，几十年没见面了。王皇后说，如果能找到她的亲人就好了。月儿说，这个不难，查一下档案就行了。王皇后说，如果能让她与亲人见上一面，她肯定会同意的。月儿说，娘娘所说极是。王皇后说，你再去一趟，只要她肯制作香丸，本宫让她和亲人见上一面。月儿说，奴婢这就去。

老嬷嬷正在晒太阳，捉头发里的虱子，捉到一个，便用指甲一掐。见到月儿，皱了皱眉头不耐烦地说，你怎么又来了？我不是跟你说得清清楚楚了嘛。月儿说，我们主子问你，有没有想见的人？老嬷嬷说，当然有，我有一个儿子，已经三十年没见了。月儿说，只要你肯制作香丸，我们主子就会安排你们母子见面。老嬷嬷愣住了，她说，你再说一遍。月儿说，只要你肯制作香丸，我们主子就会安排你们母子见面。老嬷嬷不说话了，开始抹眼泪。月儿说，你不愿意？老嬷嬷说，你们能找到他吗？月儿说，一定会尽力去找。月儿以为老嬷嬷会马上答应，但她还是改变了主意。老嬷嬷说，不行，还是不行。月儿说，怎么了？老嬷嬷说，我不能再害人了。月儿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老嬷嬷说，如果被李太后知道了，你家主子恐怕都会有麻烦，这香丸已经害死了一个，我不想再害人了。月儿说，我们不会让太后知道的。老嬷嬷说，可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月儿说，这个你尽管放心好了，如果有一天，我家主子当了太后，就放你出宫，让你和家人团聚。

老嬷嬷终于被说动心了，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月儿从冷宫出来的时候，碰到了送饭太监小郭子。小郭子说，月儿姑娘来这儿干吗呀？月儿说，我，我只是随便转转。小郭子说，这里是禁地，你怎么能随便进来？月儿说，我，我，我……小郭子说，只要我往上面一报，你可就麻烦了。月儿说，小郭子，你就不怕皇后娘娘责怪吗？小郭子说，你不知道李太后规定这里不准进来的吗？月儿说，凡事好商量。小郭子笑了笑，伸出手说，确实是个聪明人。月儿说，什么？小郭子说，银子。月儿说，我哪来什么银子？小郭子说，你没有，你家主子有啊！月儿说，你要多少？

小郭子，不多，五十两。月儿说，你可真是狮子大开口啊。你要那么多银子干什么？小郭子说，这个用不着你管。月儿说，我得回去问我家主子。小郭子说，今天晚上给我，要不然，我就去禀报冯公公。说完，就摇摇摆摆地走了。

王皇后在焦急等待月儿的消息。月儿一回来，王皇后便急切地问，怎么样？月儿说，回皇后娘娘话，她答应了。王皇后说，这回你可立了大功了，本宫要重重地赏赐你。月儿说，不过，奴婢还有一件事向娘娘禀报。王皇后说，什么事？月儿说，我去找她的时候，被送饭的小郭子碰到了，他说要告诉李太后，我好说歹说，他才答应不说，不过，他提了一个要求。王皇后说，什么要求？月儿说，他要五十两银子。王皇后说，真是岂有此理，一个小小的奴才，竟然敢向本宫敲诈。月儿说，皇后娘娘，他要是真的告诉了太后，我们都会有麻烦。王皇后说，这倒也是。那看来，只能先给他了。月儿说，都怪奴婢办事不力，请娘娘发落。王皇后说，这怨不得你。月儿说，谢娘娘。

月儿搜集了制作香丸所需的各种原料，送给了老嬷嬷。半个月后，便取了一颗红色药丸。事不凑巧，这天，王皇后竟然病倒了。李太后来看她。

李太后说，皇上知道你病了吗？王皇后说，臣妾只是有点不适，没告诉皇上，怕他担心。李太后说，你真是会体贴人。王皇后说，母后，臣妾有一个请求。李太后说，但讲无妨。王皇后说，臣妾来宫中已有半载，十分思恋家人，想见一下他们，请母后恩准。李太后说，这也是人之常情，我这就叫小顺子备些礼物去府上，把他们接来。王皇后要起身道谢。李太后说，躺着别动。王皇后说，谢母后恩典。

当天下午，王皇后的母亲和表妹郑姑娘就进宫了。一路上，郑姑娘掀开帘子看着宫里新奇的一切。轿子到了坤宁宫，王皇后亲自出门相迎。王皇后的母亲说，听说你病了，怎么不歇着？王皇后说，只是有点不舒服而已，又不是什么大病。王皇后的母亲说，你在这里还习惯吗？王皇后说，宫中的生活无聊透顶，有时候，真想逃出这个是非之地。郑姑娘说，表姐，我觉得挺好玩的呀。你是皇后，一定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王皇后说，哪里可能，宫中的规则实在太多太多了。王皇后的母亲说，皇上待你挺好的吧？王皇后挤出一丝笑容说，挺好的。家里一切都好吧？王皇后的母亲说，一切还是老样子，可就是你弟弟，老爱在外面惹是生非，你跟皇上说说，让他给你弟弟安排个官做做。王皇后说，这个得找机会，等皇上高兴的时候再说。王皇后的母亲说，你放在心上就行了。对了，我带了你最喜欢吃的几样小食。王皇后把东西拿出来，放在桌子上，有蜜枣、桃酥和鱼鲊。王皇后说，这些宫里都有的。王皇后的母亲说，还是我亲自做的要好吃些吧。

王皇后说，弟弟也不小了，该成婚了吧？王皇后的母亲说，我们也正在操心这事呢。王皇后取了一只盒子说，我这里有些银两首饰，你拿去给他成婚用吧。王皇后的母亲笑眯眯地收下了。王皇后说，你们难得来一次，我带你们随处走走。郑姑娘说，我正好可以见识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