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汪雪英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7
|本章字节:12100字
所有的村人还沉浸在新年的喜悦中,我却悄悄地收拾那些属于我的行李,把思念装进衣袋,把祝福背在肩上,我又要上路了……
正月初八,我约了海珠,海珠住在我们村她姑妈的家里,次日一早就搭火车走人,母亲很忙,为我准备吃的腊肉、南花根、糖果、陈皮、酱姜之类的农副产品让我带回东莞吃,也给同事们品尝,母亲把我的行包装得满满的,连同爱心一起,沉甸甸的,这些爱心我全要,且远不止这些,我要倾听南方机器轰鸣的声音,我要倾听宿舍里吵闹的声音,我要倾听珠江流水的声音,我喜欢快节奏的生活。
虽然,我对叽哩呱啦的广东话还没真正学会,但我已经融入这片富饶的热土。
1988年正月初十的早上,父母用千响的鞭炮把我和海珠送到车站,挥手告别的那一刻,我看见母亲眼里有不舍的泪水奔涌而出。我是个坚强的孩子,我不流泪。经过将近20个小时的车程,我们终于下了火车。坐上汽车一路走来,到了常平镇,几个月没见,发现常平在建造雄师大酒楼,这是常平最大的建筑了。我们先把行李放进宿舍,而后又想去厂里看看,因为我们把厂牌忘在家里了,看门的保安又不认识我们,厂里几千员工,凭的出入通行证就是厂牌,我和海珠没有戴上厂牌,明摆着不能进。
我们就跟保安说好话,说我们刚从江西来,忘了带厂牌,希望保安能高抬贵手放我们进去,我们真的是厂里的员工。厂门口人流车流如织,都是进去上班的。我一眼看见了车间主任钟俊,便叫钟主任等等,但任凭我怎么叫,因为人多声杂,钟俊就是没听见,他在人流中一晃而过,唯一的希望也没了,看样子我们是进不去厂里了。这时我看到同车间的两个湖南女孩裴秀和奉春,裴秀和奉春跟我们一样,都是把厂牌忘在家里来报到的,我们四个见没法进车间,等到下班时我们就想进宿舍。结果,宿舍也因为我们没厂牌而不放行,如果宿舍不能进,厂里进不去,咋办?
我和海珠去了租在下墟的爱苹家。本打算在她们家借住一宿。
爱苹、爱群、爱秀三姐妹是潮州人,跟我们同一车间,平时爱群跟海珠特别亲近,她们家有一个弟弟,租住在两层楼的十一桁瓦的小房子里,不巧的是她们家那天也来客人了,她家住不了,我们拜完年,却不好意思说出口。
我和海珠只好退出来。那时已经是夜22点多,天冷了,已经下露,正月毕竟还冷,厂门前的房子前、树荫下,很多没找到工作又没有亲人的异乡人,都睡在屋檐下,横七竖八的,有的拿出了被子,有的,穿了很多衣服,我和海珠靠在一起相互取暖,我们的行李早就拿进宿舍,没衣穿也没毯子盖。原以为,我们是幸运的,我们有工厂宿舍,结果,我们却一样要睡大街。
初春,想起来时车到广州火车站的,凉风习习,有点儿冷,我们路过广州市火车站时,熙熙攘攘的出站口,走出一群群青年男女,这个地方的确太不寻常了,三个一堆,五个一群的外地民工把整个火车站广场或站或坐,密密麻麻,搞得广州市车站广场治安很混乱,经常有人被抢行李。并且每天的火车,还继续把数以万计的人运往广州。
我们一班人把行李围在中间,一班人去买到常平的火车票。
“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南下闯世界的外乡人就像约好了似的。一夜之间“百万民工下珠江”把整个京广铁路沿线、整个广州城,甚至整个广东省人满为患。于是,电视台、电台、报刊连续直击报道“百万民工下珠江,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还有民工南下带来的一系列问题,产生的后果?怎么办?
于是,省市政府有关部门连续下文,为限制外地劳工入粤入穗务工,让所有的企业春节不准招工。
而不愿回去的民工便滞留街头,风餐露宿,为的就是一份糊口的工作。这不光是一个劳工的问题,也不单纯是一个经济问题,当数以百万外来工浩如烟海般开进广东,成为这里经济生活、文化生活和社会生活的一部分时,他们所挟带的内陆文化和本土所具有的沿海文化以及改革开放所带来的外来文化的冲突,日益明显,激烈和普遍化。形形式式的个性和复杂的情感、难以把握的命运随之衍化出一幕幕人生悲喜剧。
我深知,这一切的一切,像电影,有着极强的艺术感染力,这就是珠江特色。
夜半,被冷风冻醒,再也无法入睡,我们就坐起来聊天。聊家乡过年的风俗,聊过年的有趣事儿。讲到高兴处,也就了无睡意。
寒风呼啸而来,我和海珠终于坐不住了,我们站起来走来走去,想以散步来驱逐寒意。我骂保安不是人,又骂厂里太无情,没把我们当员工看待,海珠见我激情满怀、怒发冲冠。就劝我别骂了,省点心吧,明天还上班呢?
她说明天一定要在厂门堵住钟主任或陈深。要不然,明天上班都会成问题,那更难办了。接着我和她又坐回原来的地方,冻得抱成一团取暖,结果我们感冒了,哈欠连连,鼻子酸酸的塞住了,天终于泛出了淡淡的白。
不一会,路上有行人开始上街卖菜,清洁工人沙沙地扫着大路,我们站起来,梳了头,眼巴巴地就在厂门口等着,生怕看走了眼钟主任和陈深一晃而过进去了。那时候真省,一个床位五块钱,我们居然没去住店,想着我们累死累活也就一天六至八块钱而已,好不容易等到匆匆而来的钟主任,把情况一说,钟主任帮我们说通了保安那一头,又写了便条,让我们大家补办厂牌。而后恨铁不成钢地对我和海珠说:“你们怎么不把自己放在家里呀?怎么忘带厂牌呢?”我们只有陪笑脸的份,重新补回了厂牌,去宿舍休息后,第二天才正式上班。
88年春第一次上班,我像只快乐的小燕。
因为是正月,坐在流水线上也没什么事做,说说笑笑就一天,一个月也没做到什么货。就这样日子一天天地过。其实,工厂每年都要到五月份才会紧张地赶货。每天下班,我就和玉梅、回妹几个打羽毛球,不知疲倦也不知累,小小个头的我,打羽毛球却是一把好手,打一天也不累,出汗的感觉特别好。一到假日,整个宿舍广场全是打球的人,广场上有块地方还可以跳舞,那时正流行跳交谊舞呢!
厂里香港来了个宿舍总临叫旷怡生。女的,很胖很胖,白白嫩嫩也很年轻,据说她是香港社会大学哲学系毕业的。为人不错,每晚她都拿了录音机,召集一班人,在宿舍门前的场地上跳舞,会的不会的,都来学。恰恰、慢三、慢四、快三、快四、狐步、三十二步、三十六步、五十四步、拉丁舞等,跳得满身臭汗却其乐无穷。
我们这群从山村走出来的孩子,第一次接触那么多的现代舞,特别开心、每天跳到很晚,跟打羽毛球一样带劲,之前,厂里组织了文艺宣传队,就因为我回了家,没参加那一次舞蹈选拔赛。否则,凭我当时的水平和潜质,参加厂里的文艺宣传队估计没什么问题,我错过了机会,还后悔了一阵子。
厂里扩大生产线,需要很多女工。听到风声的表妹贺真梅带了她同学,平凡和成江村的秀风等四个人,到东莞常平投奔我和小青来了。
女的好说,因为都是十八岁的水灵姑娘,又喝了点墨水,很容易就被招聘进厂了。她们也真的很顺利,秀风分到街道的老厂车间,我表妹贺真梅倒是分在新厂的车缝部玩偶八车间。永新县四乡八邻都来了许多女工,她们比我们幸运,有老乡带着,有我们第一批在厂里的老员工管招待,直到进厂,还能帮助她们生活和工作上的一些事情。她们只需适宜工作环境和这份工作,适宜这里的快节奏生活,就可以享受火热的打工世界里快乐生活。这种生活很累,但是全新的,带给人新鲜感。
青葱年华,岁月变迁(二)
因为刚来上班,她们每天跟我们几个谈论工作上的问题,车间里的鸡毛蒜皮小事。平凡做事很快,每天不停地工作,不知是天气热的缘故,还是机器烫的缘故,平凡的手上就有了血泡,又痒又痛,我们本来都挺同情她的,但平凡每天抱怨真梅不该把她带出来,听得多了,我便冲她发起火来了。
我说:“平凡,我写信要我表妹出来打工,是想帮她家改善家境,改变她自己不想种田的命运,你跟着她来了,我欢迎你,也帮助你找到工作进厂上班了,你倒是咋了?现在不想做回家还来得及,你不能怪真梅,也不能怪我,我可是没有写信请你来东莞,你喜欢过安谧的生活你回家去。我知道你家条件好,不想做了,回家又怕人家说你吃不得苦受不得累,还把个真梅和我来怪,有道理吗?你可以回去做你的娇小姐,这里是东莞,是沿海城市,打工需要努力,却不需要抱怨,想回去的话你趁早。本来你应该对她感恩的,怀一颗感恩的心来为人处事。可你,你什么态度?你天天说她的不是,认为她不该带你出来。”
抢白了平凡一阵,她反而平静了,安安静静地做了三年,直到回江西老家结婚。
其实,平凡这女孩一直很努力,也很认真。在家还是个孝顺女儿,她为人挺好,做事又快,车间主任都喜欢这个小女孩,被骂过一次的平凡成熟了许多。
她家里也不需要用她寄回家的钱。不觉间又过了一年。每年都重复着没货放假的轮休体制,回家过年的日子是让人快乐得晕旋的日子。而后再慢悠悠地等春节过完了再回厂上班。等待的日子是无期的,漫长的,三个月,让我重温了地里的庄稼,山上的油茶。也绿了我多年的心情。
过了年,我有意识地培养自己的兴趣、业余爱好,我的爱好不仅仅是打羽毛球、跳舞,我拿了表哥的会计书,很有兴致地读了起来。尽管那些成本核算、利润核算让人很头痛,但我还是学得很开心,挺带劲的。一本一本,我给自己订了学习计划,每天至少要读两个小时的书,实在没时间的话,我也会尽量挤时间出来。几个月后,我基本上掌握了这门学科,做流水和成本核算没什么问题,我还开始了写日记的习惯,每天必写,一天一篇,有时候完全是流水帐式,但我乐此不疲,累了写,受气了写,高兴了也写,失落了更要写,写日记成了我每天的作业。
到年底,我居然发现,日记本上前面的字和后面的字不一样了,后面的字要比前面的字漂亮许多,这令我惊喜不已,快乐无比。我还发现,有的日记可以说是很好的散文,长那么大,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还有写作天分,我小时候的那个文学梦在不经意间又被点燃了。
不管多累,我每天都要写些文字安慰自己,海珠的同学陈小慧是新来的,离我家很近,就我们对门村子的。字写得非常漂亮,并且能写七种字体。小慧很美,一如李春波笔下的《小芳》,两条大而粗的辫子,拖到衫边长,给人很纯朴的美。小慧是县二中毕业的,听说她是因为自负,高考差一分没考到大学,负气出来打工的。跟海珠姐姐良珠两人结伴而来,她们两个都有一米六八,高挑大方,良珠没读什么书,但人充满灵气,山里的孩子就是不一样,良珠的气质是生与俱来的,美到极致,二十二岁的良珠和小慧,灵巧、灵秀、灵慧。
小慧看完我的那些日记后问我:你真的是初中学历。我说是呀,海珠知道的。没什么不对。她说:“你的日记就是文章,可以写得更好一些。
但谁也没想过要我拿出去发表。我也没有这种想法,海珠很欣赏我的能干和宽容,经常开玩笑说要介绍我给她们村的小伙子做媳妇呢!
我笑笑说,老家早就有一男孩在等着我呢?只是我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跟他好。他是我的表哥,没有血缘关系的那种,我妈和我爸特喜欢,最喜欢他的是我爷爷,他就喜欢这个外孙,老实,憨厚而又有手艺活。
人家说,嫁个有手艺的,好歹不会饿死,农村的恋爱还停留在温饱上面,还有门当户对,哪有什么爱情可言?我想象中的爱情是浪漫、温馨的、充满美好遐想的,我怎么能让我的爱情,就这样无聊地打发掉,我一定要活出自己的色彩。我要一个美丽的人生,好歹我是见过世面,走过远路的人。
说说笑笑间过了一个又一个美丽的夜晚。可是,我怎也对他不来电,可没办法遇到我所爱得死去活来的人。算了,反正到时我就嫁给他,省了很多事,他家里开心,我家里欢喜,他爱我,这就够了,我知道若干年后我就是他的妻。
想清楚了这一点,我也就省心多了,我一如既往地打工,也一如既往地写些被称为散文的东西,我希望有一天能变成铅字,美丽我打工人生路上的心情。
良珠对我像大姐姐般,每天照顾我和海珠的饮食起居,晚上帮海珠打好饭、还帮洗衣。厂里宿舍有一道美丽的风景。每个女孩,一到晚上不加班就坐在床沿上织毛衣,给远在家中的每个成员都织一件,互相学习怎么织花样,有的人买了毛线,边织边聊,活跃了每一个明媚的夜晚。
我这人好玩,每晚打网球、跳舞,还爱看一回书,才心甘情愿地回宿舍织毛衣,别人一年织好多件,我也就最多织两件,老爸一件,老妈一件,弟妹们的也就织不了那么多了,谁叫我天生好玩又喜看书呢?这些手工活,我做得较慢,但在学校读书时我就会了,没什么新鲜劲,她们织的花样,我看一眼就会,很容易学上手的。
织毛衣是女孩子的绝活,谁不会呢?我们已经没有第一年来的失落感和落魄感,我们已经把这里当成第二故乡一样,融入了这里的生活,也能听一些粤语,说一些别扭的广东话,日子过得好惬意。艰苦的打工岁月磨练起来的生活已经让我们习惯和接受。我们已经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一样。无忧无虑的日子,美丽了我们这群远方而来的打工妹。
又是一年春天到,春暖花开的第三春。一切都是熟知的,一切又都是陌生的,厂里变样了。
厂里来了一个女大学生叫王海燕,辽宁人。修长个儿,瓜子脸,长得可爱而有气质,她的才华是大家公认的。当时,她在厂里创办了一份黑板墙报,每周出刊一期,写一些很美丽的心情散文、诗歌、之类。向来自信的我,试着写了一篇散文《泥土赞》,抄得端端正正,整洁干净,寄了出去。过了几天,海燕到车间来找我,一来就问我有没有读过大学。我告诉海燕,我只读完初中,就出远门来了,我说我是家中长女,当然要为父母分担。我做梦都想读大学。可惜,我没有那个命,也没有那个才气考进去,所以趁早出来找份饭吃,也好让弟妹几个有书读。
海燕说:“阿英,你写的东西不像是初中生写的,你的文章充满灵气和哲理、美丽而浪漫。你的东西反应了现实生活,会有更好的作为的。希望你以后多多写稿,支持我这个小黑板报。”
青葱年华,岁月变迁(三)
受海燕的鼓励,我每天晚上写到很晚,完了投进稿箱,这是我有史以前第一次投稿,也是我文学的发源地,我从黑板报出发,一步一个脚印地攀登着文学这座神圣的艺术殿堂。因了文学,海燕的心离我们越走越近了,她发现我们宿舍的戴满妧,刘艳玲、车间的严小荣、六车间的严秀梅都在写作,还有几个男的老乡他们都在记录着自己的打工生活。
1989年,我又搬到另一个宿舍区居住了,因为回了家,再来原宿舍住满了就没地儿住了,公司又在一个离工厂两里地的村饭堂安置了一批人,我也住那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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